第十二章 勢起
第二天,又是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對於在這寒冷的氣候里過了好幾個不見天日的雪天的人們來說,連續出兩天大太陽真正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事情了。
左近不知道是哪家戲子吊嗓子已經吊了有半個時辰了,漸次家家戶戶都也開門張院,除了這衚衕中間的林宅。
還是院子里一身嬰兒的啼哭聲,將林山從睡夢中帶了出來。睜開眼來時,熟睡中的婦人也被驚醒了,張皇失措的同時坐起身,又小小驚訝的尖聲驚了一聲,各自起身。
都是太疲累了。在林山而言,這一覺似乎是有生以來睡得最香的一覺,所有的疲倦都好像一併在昨夜釋放一般,渾身充盈了勁力,心情也是好極。也許便是從那一刻起,他決心要憑著自己的力量,把這個眼前看起來景況不算怎麼好的家,給擔起來。這是男人的責任。
只是一看外頭亮堂堂的天,便不由得苦笑起來。這第一天就鬧了個不大不小的尷尬。都說古時候上班早這倒也罷了,可就算按照多年後的上班作息時間,那也遲大到了啊。昨天出了那麼大的事,今天不知道多少人等著見自己問話呢,還有昨天那事的善後事宜,自己也得往心上掛一掛吧。
而且睡死過去之前,總也有半夜私語的時候,也讓他基本弄清楚了一些事情,比如那個糾纏在自己心裡一天的那個麻煩——林夫人便是因為這個放心不下自己的丈夫,才甘心受了那麼大的罪,萬里迢迢從福建跑到這裡來的。
人便是這樣,在未搞清楚事情之前,懸乎的話聽多了難免有種莫名的慌亂,但一旦接觸到事情的真像原委之後,反倒覺得撂開了好大的擔子一般,輕鬆的不得了。這也是他今天早上一大早能有個好心情的緣故。
隨著昨天立了這等功勞,皇帝權臣這裡都掛上了號,這點子事,沒兩天差不多就能解決了吧。至於何以毛昶熙等人會那麼上心,呵呵,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眼下景象不過爾爾甚至處於不小的劣勢之下的曾國藩以及他的湘軍,到後來會有多麼的風光。
行,就這兩天,借著這個勢,解決了吧。當然,這得你到差才行,天天睡懶覺可不行。林山一面想著,一面與自己這位老婆一併穿衣起身。
到底是慈母垂念著兒子多些,雖說女人自今到古一般的麻煩和慢吞吞,但她仍舊是與林山一道邁出房門。
只是端來熱水青鹽末給兩人洗臉漱口的,卻不是五根,而是眼前這位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年紀,小巧玲瓏身形,掛著一臉促狹微笑的妹妹。
這是林夫人的親妹子,鄭氏閨名喚作夏荷的,只見她原本是那種微帶些嘲笑意味的笑容,見姐姐姐夫看她,卻一下子又犯起女兒家羞怯來,將水盆往林夫人手裡一塞,轉臉去逗弄那個躺在在小竹籃里玩弄著一個兔兒爺的小孩。
林山與夫人相視一笑,洗臉漱口不提。
「五根叔呢?」好大功夫仍是沒見到老五根,林山一面吃著豆汁煎餅果子,一面問忙裡忙外的夏荷。
「一大早就忙去了——」夏荷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寶寶玩著,一面回道:「說是跑什麼琉璃廠地方去敲人家鋪子買了這麼個兔兒爺給寶寶,早飯也是他弄回來的呢。說是今天姐姐來,姐夫你好休一天的假什麼的,又說去衙門給你報假。。。哦哦,寶寶不哭寶寶不哭——」
林山與夫人相視一笑,昨夜裡林夫人說這妹子說是愛極了這寶寶捨不得非得跟來不可,眼下看來還真是的。
「寶寶乖——」吃完了抹抹嘴擦了手,林山拍著手把這兒子要了過來,雖說不是自己的親骨血,但他天生是個愛小孩的人,那一番情形還真像是個慈父的樣子,小孩子好奇的看著他,卻沒多大會功夫,又去玩弄著手上的兔兒爺了。
「寶寶不跟你親的,來,還是給我吧,省的呆會尿著你不好——」夏荷臉色卻不是那麼好看,搶手把寶寶接了過去,抱在懷裡哄著。
「我得上差去,說不定今天要有引見的。昨天醇郡王說有這麼個意思,萬一岔了過去不好。」不過環視家裡,兩個女人在家裡總覺得不是那麼安心,便點點頭道:「等五根叔回來我就走。」
「那是好事情——」林夫人也不阻攔,瞟了妹妹一眼,走遠了兩步,一面道:「得給老爺上香了。」
林山看得出來她似乎有什麼小話要跟自己說,便就手跟了過去,兩人給林老爺子上完香,林夫人便領先進了房,待林山近來,壓低了聲音道:「在家裡頭就問過她啦——」
朝外頭一努嘴,林山知道她是說夏荷,便也壓低了聲音問道:「春棠,棠兒,昨兒你說的不清不楚的。。。她訂親過沒的?」
「就是沒啊——」林夫人臉上有些焦躁的樣子,一面整理著剛才顧著小孩沒顧得上的被褥,一面道:「我說妹子你那麼喜歡寶寶,怎麼不自己生一個?瞧上哪家人家姐姐尋人給你做主去。她就說左近的都看不上,非得到京師看看風流人物不可,家裡都說尋思著她是不是戲文看多了,非要找個狀元!她從沒在北京呆過,哪知道京師什麼模樣啊?呆久了我怕她要吃大虧!這回非要吵著來,我心裡疑心著還有這個緣故。唉,過了年都十八了,真真急死個人!就比我小著一歲半兩歲的,你看我這寶寶都半歲了,表哥,你這京里往來的也幫著物色物色打聽打聽些子。。。」
她這麼一說林山就明白了,自己是再知道不過北京人的德性的了,北京風流人物多是不錯,但有幾個好的?如今更是不得了,王府多,那些宗室黃帶子哪個不是風流人物?惹得起的?這且不去說他了,還有遍地的戲班子,裡頭生旦哪個不是風流俊俏的人物?能要嗎?她做姐姐的恐怕也是擔心妹妹平日里瞄上哪個俏後生誤了。。。
不過如今急也沒用,寬慰著自己不大不小算是個強力部門的官員,尋常拍花的那些匪人也不用焦什麼心,夫妻兩個商量了一陣說好過些日子想辦法把她往回送什麼的,也就揭過這一層了。
不過這話一說林山也更是覺得自己這家,似乎有些不安全了,五根畢竟年歲大,家裡兩個女人,萬一有個什麼事情不太好。
特別是放粥這一場,那些回子們森人的目光叫他一想起來就覺得渾身哪兒不自在。
換宅子暫時是不用指望了,雖說林夫人來也帶了些錢來,但誰知道這會兒北京房價如何?即便是買得起,錢也不是這麼花的。
請人嘛,這個也暫時不用想,一個是不曉得家裡經濟狀況,再一個貿貿然找來的人誰信得過?指不定就招了個賊呢。看來得先利用著手頭的資源,把這方面先加強起來再說了。
是不能悶在家裡了,林山決定等五根回來交代過,就要出門,刑部是要去的,不過不著急,反正也請過假了,先跑一趟南城巡檢司看看。毛昶熙說要把那個邢彪扶上來的,也不曉得他辦到辦不到。唉,即便是國家幹部,也得依靠基層民警嘛。
想到巡檢司,也順帶著想起確實是該去一趟,昨天那個姓恩的那個小子不是有個什麼案子嘛,那可是毛昶熙要用來搞聯順的把柄啊,怎麼能不問個明白?
也用不了多大會功夫,說了一陣子話之後,五根便回來了。不過這老爺子身體是好,面色如常,氣息均勻,林山不由得暗自讚歎。
昨晚上他旁敲側擊也大概知道了這五根的出身,早年的南洋豬仔,憑著好身體逃了出來,輾轉從新加坡逃回來,又入了海盜,後來招安,直到遇見林則徐,這才叫收服了過來,幾十年伺候下來,所以才有毛昶熙說的什麼官場上歷久了的事情。
聽他說話便知道,他很懂得處事。
「少爺,給您報的身子不適,午後再去。」這就對了,是啊,昨天那麼辛苦,又冷又餓的,今天可不是有點不舒服嘛。下午去更是一步妙棋,今天說不定就有好處的,不去豈不是可惜了?
尋思著反正巡檢司也不遠,也就不套叫人拘束的殭屍官服了,這會兒太陽正好,便一身便裝行了。
於是交待了兩句,說一陣兒回來,請這會兒老爺子跑一趟虎坊橋那邊的湖廣會館,代為向郭嵩燾表示謝意和不能拜訪的歉意,請他跟夫人合計著辦點禮物什麼的之後,便出門信步而行,憑著昨日的印象,以及後世對這片地兒的了解,往火神廟那邊的衙門走去,走了沒兩步,想了想還是折向西行,兵馬司便在左近,先去看看老熊吧,這傢伙可是有能耐的人,而且也是幫了自己大忙的!
兵馬司衚衕眨眼就到,衙門也不難找,就在中段那裡,跨進衙門口,但見人人都是一臉喜氣,熊有能也在院子里,見了林山似乎有些吃驚,隨即咧開嘴笑了起來,遙遙的點頭示意,三步兩步小跑過來,打千就要請安。
林山趕緊攔住,親熱的道:「幹什麼呢老熊,別說我今兒沒套那身皮,便算是套了,你老哥也是我的恩人,昨兒要不是你,今天還有沒有我林某還是一回事呢!大伙兒都甭客套,忙著,忙著!」
十來個聽差笑著拱手作罷,卻不散去,林山便知道兵馬司今兒有戲。便笑著搖手止住那個要端椅子上茶的小差役,問熊有能道:「老熊,是了,那起子回子呢?」
昨天那幫回子是交給步軍統領衙門的人押著的,後來他們撤兵后卻不知道是轉交了還是什麼的,當時昏天暗地的,誰也顧不了那麼多,不過林山卻不能不問,那個頭領一樣的人物一定要揪出來!特別是今天想到這家裡不是那麼安全的事情之後。
現在是正兒八經有個家了,賢惠的妻子,可愛的兒子,這他娘的萬一有個什麼事,剮了那些個王八蛋都沒用!所以要未雨綢繆。
「大人,您且莫忙著關問那幫子回子——」熊有能端來椅子請他坐下,樂呵呵的道:「出大事了,咱們毛爺出手了!咱們察院老幾十年就沒這麼風光過!」
出手?林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熊有能就手就遞過來一張墨汁還沒幹的紙兒,雖然是有些字還不認識,但基本上還是能看懂的。
「方才一杯茶的功夫,有兄弟來傳過信,說是已經定了,撤差待堪!」熊有能的解說聲中,林山看著手中那張紙:富察氏聯順老邁昏聵。。。
先數落了一下富察氏聯順世受國恩,身為開國功臣米思翰公爺之後,名臣傅恆福康安同宗,自己又累受三代明君之恩,累任要職。這個,想來是個帽子,林山飛快的跳過這一段,直接看到毛昶熙筆鋒一轉,曆數聯順的罪狀:其一就是失職,昨天那樁叫他姓毛的立了大功的禍端,全都是由步軍統領衙門鬧出來的。城防如同虛設,數萬饑民就這麼湧進來,四年前長毛逼近京畿之前車猶在眼際,不意今日又出此等顢頇之劣員。。。
總之這一條其實就是一句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破壞了好不容易在本年建立的剿匪順利,皇子降世等等和諧景象,便是殺了他聯順也挽回不回來。這一是為自己表功,再一個也是叫聯順吃不了兜著走。反正事情是人家擺平的,要說什麼豈不是在人家一張嘴?
自然也免不了彈劾他目無順天府,縱容子弟什麼什麼的。
不過再往下看,翻開一頁又一頁,林山還真是愈發的佩服這個毛昶熙,這小子何止彈劾一個人?連戶部滿漢兩尚書柏葰,翁心存一體也掃了進去。緣由自然想也想的出來,林山激動的都無心再看了。
一天之內,連掃三位極品大員,其中柏葰還是軍機大臣,這老小子年關歲尾鬧這麼大動靜出來,真是難怪這幫察院的夥計們這麼臉上有光了。
「撤的誰的差?」總不能面子那麼大,一下子三個全都撤了吧,林山心道要是你姓毛的有那麼大面子的話,你也不至於要去河南咯。
「大人,厲害吧?」熊有能得意的道:「據說萬歲爺的原話就一句,富察氏聯順著撤本兼各差。看了摺子就下的諭,您想想,咱毛爺多大的臉子!」
不過林山卻沒他這麼興奮,老毛這傢伙行事雖說果斷,但卻絕非莽撞,他這一手玩的漂亮是漂亮,不過按照他的原定計劃可是要去河南辦團的啊,這把戶部得罪光了將來軍費怎麼弄?
再展看聯順那一大長串頭銜:鑲藍旗護軍統領,兼管圓明園事務,掌八旗包衣事務,兼管內務府事務,兼掌上三旗官兵進班事務,兼管鳥銃營事務,稽查右翼宗學事務,步軍統領,經筵講官,署鑲白旗漢軍都統,鑲紅旗蒙古都統,正白旗漢軍都統,理藩院尚書,紫禁城內值年大臣,署鑲藍旗滿洲都統。。。
光是官名就去了半張紙了。便算是林山這後世來的人也看得出來,能同時兼署這麼多官職在身的人,不是那麼輕易能說撤就撤的,也不是一下子能打死的。毛昶熙要實現被逼離京的目的應該是沒問題的。
只是,這麼大一條蛇,難道就不怕他反噬?
其實他自己也算是站在風暴中心邊上不遠的人,隱隱的他總覺得這件事鬧得太大了,也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會有一場地震呢!自己眼下說深不深說淺不淺的攪合在這麼個漩渦里,是不是該小心些了?
原本是以為自己趕上了這一場功勛好輕鬆過段日子的他,在這一刻稍稍提起了點警覺。後世在北京見多了,也聽家裡面老爺子講多了,以聯順這般地位,相當於日後的北京衛戍區司令員的角色,他會這樣輕易地倒下么?即便是真的如此順利的倒下了,也絕不會是平靜的倒下。
這也是政治鬥爭。
老毛呢?他後面難道真是恭親王奕??如今恭親王正是倒霉的時候,他會給老毛撐腰么?
好在如今咸豐帝的態度很明確,才給這場強弱分明的對抗增添了那麼一些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