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淮安
用大豆賑災換來的王有齡的支持,江蘇臬司會一道員聯銜彈劾蘇松太道吳健彰的摺子,當夜拜發。林山也無心在蘇州多呆,連夜回了青浦,到青浦的次日,便在郁家宅子中見到了胡雪岩。
胡長的很是耿直忠厚的面相,一望便叫人生出信任的感覺來,林山也不願意為了大豆賑災的事情在上海多延擱,便索性把事情全委給了胡慶余堂處理。
雖是初次交往,但胡雪岩也不知道是受了王有齡的什麼指示,還是自己覺得應當如此,以五萬兩算作是他個人的行善,從林山的手裡買了這批大豆。
「何必如此周折?胡先生,你開錢莊的,有用場的。」
胡雪岩何等精明?自是表態道:「回頭就給大人送摺子來。」
「不必。」林山笑了笑道:「胡先生門路多,如今洋槍如何買法?請洋人教官又是行情如何?再有就是眼下的飢荒年景,到明年開春要復墾,不能叫底下把種子糧都吃了啊,說不得還要再買些洋米。都要請胡先生指點的。」
胡雪岩倒也爽快,略一猶疑,替林山算了一筆明細賬之後道:「洋槍十二三兩能弄到長的,短的三四兩也是了。大人,既是郁大公子在此,一客不煩二主,我每月委郁家給淮安送去長槍四百,短槍五十,洋米百石。就為期一年如何?」
林山心裡算了算,這樣下來是六萬兩上下的數字了。當下點頭道:「胡先生真是爽快人,好,如今算我承你的情,多餘的不說了,我們一言為定,希望到明年再會時,不能再叫胡先生一家吃虧了!哈哈!」
了了一樁心事,林山便有功夫去料理旗昌行和吳健彰了,好在有本地的地頭蛇郁家幫忙,沒幾天功夫,郁岱生便弄了一冊詳詳細細的冊子,曆數吳健彰在海關道任上與洋人如何勾結,獲利幾許等等,而林山這幾日的見聞,加上自己親身去上海一行的感受,漸次的也明了了海關道跟旗昌,怡和之類的大洋行之間的關係——官辦走私。
但即管如此,江海關道在吳健彰手裡,中方一年還是能分得一百多萬兩關稅,盡數供給何桂清,從而支應江南江北大營糧台。這都是合法納稅的收入,而據郁泰峰所說的「不走私的,十之二三罷了。」(江海關道1861年戰後數據是二百四十一萬兩)
從中可以想見,有多少本該國家征取的稅銀,流入了私人腰包。
而在青浦上海一帶呆了十天之後,並陸續跟沃爾斯里這樣的英**人接觸之後,也大致對眼下這個遠東的冒險家樂園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既是有了解,上海這樣的膏腴之地便不能不叫他饞涎欲滴了。只要能掌握地方說一不二的實權,一年說少了能弄個五百來萬兩白銀,即便是照湘軍那樣一個月支應六兩銀子,也能養起一支五六萬人的軍隊!而且是裝備精良的軍隊!
這就是後來淮軍霎時間發家的秘笈!
但光有錢還不夠,還得有人,兵,將。
而且,林山也深知自己一個弱點——名望。
所以,在二月下旬啟程赴淮安之後,一份詳盡的上海所見摺子,便拜發了上去。他是有特旨專摺奏事之權的,無需經過在上海的何桂清等人,到淮安以後略一了解情形,便派了熊有能帶了五六個人,專門跑了一趟北京,直交內奏事處。
同去的自然還有鄭雨春,宣南詩社裡,他尚且能稍稍立足,在言官清貴們面前將上海所見所聞一說,霎時間就是一陣潮流。
加上關係非同一般的左副都御使毛昶熙尚在北京,朝廷輿論一下子就形成了一股對何桂清,乃至領班軍機彭蘊章的攻伐潮流。
熊有能是三月底到的北京,在他忙著替林山解決那個孫延康大夫,以及南城邢彪等人的細務的數日之內,京中已然掀起軒然大波。林山的摺子詳細向京中京中要員們介紹了上海的情形,包括吏治,洋務,財政等諸多細務,經咸豐硃筆御批明發之後,公之於眾——一時之間,京中人人都曉得,印度國發生內亂,英國本身也從本土調兵,從中國撤兵前往印度鎮壓內亂,在華軍力頃刻間少了一大半下去。本身英法聯軍既是以英軍為主,法軍不過千人之眾,況且平素與英人又有嫌隙。據林山援引法國報章所披露的法軍司令孟托班將軍給陸軍大臣的信中所言,法國在與英國的共同利益要求之外,還單獨要求舟山群島的租借權利,期圖在遠東形成海軍常備軍力——當然,打的自然還有打擊海盜的幌子。
但這一條就與英軍1846年交還舟山給中國時所簽署的條約相違背,依照1846年條約,英軍退還舟山後,中國大皇帝永不以舟山給予他國。若他國侵伐,英國必定保護舟山無虞。
什麼叫辦洋務?不是洋人和所求,則我何所給才叫辦洋務。末了的時候,林山自然沒忘記幫在上海期間為他搜集情報,處理瑣碎事務方面提供了極大便利的沙船幫利益說話——漕運操之於夷人之手,等若仰頸就戮,凡朝中意圖謀海漕讓夷的,皆國賊也。
咸豐的御筆硃批也很簡短,但看得出來他的興奮——恭親王奕一派以洋人要挾為據,頻頻請簡派欽差大臣南下議和,京中已陸續流言傳出,說當年先帝道光傳位時的差錯,鑄就如今之內憂外患之危局。於九五之尊來說,此等說法,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這兩天內,也迅速的有另一股流言扶搖直上,卻是截然相反,且更是來使洶湧,說洋人已有共議,若中國大皇帝不肯接見時節通商的話,英法等過則共保開明的恭親王登上帝位。相較而言,他倒是對這後面的流言是既心喜,又警惕。
屆此兩股流言交鋒之際,林山的摺子更顯得格外敏感,加上咸豐的硃批:覽奏甚悅,朕亦久有疑思者也,何中國大臣,愛夷人甚於愛中國者也?卿解之也。著軍機,各部,督撫等會議。又前奏議蘇松太道吳某,著何桂清據聞查實奏聞。欽此。
一筆硃色的字雖說寫的不漂亮,但勝在氣勢,一筆勾連,一點停滯也沒有。顯然是下筆者意氣風發之時所書。
恭親王持續了幾個月的升勢突然就顯現出委頓的跡象。
只是林山知道,印度國的事情決不至於會讓英國人撤回全部在華兵力,幾千個人他們還是能派的出來的——實在不行,從東南亞徵召雇傭兵便是了。
但他要的就是這股子綿延全國的熱乎勁,收穫的是名聲——以一個三品道員,蒙天子硃筆御批明發天下,這一來是體面,二來折中文字也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鳴,比如安徽巡撫翁同書。
翁家一個叫翁安的家僕,是四月初十到的淮安,林山在跟他一席傾談之後,也醒悟過來,在京中的時候翁家父子何以對自己那麼幫助——翁同和父子當真是讀書人,臉皮嫩的可以,居然自己離京拜訪的時候,隻字未提翁同書眼下的窘況。
翁同書希望林山能說動袁甲三,派兵去壽州把他從苗沛霖軍中接出來。苗沛霖是1856年在家興辦團練的,跟捻子打了幾仗之後,勢力愈發的膨脹,淝水之戰中著名的八公山周圍十來個州縣,盡數在他苗家軍的控制之下,翁同書以候補侍郎補滿洲人福濟的缺,書生意氣,加之是常熟人不曉得這裡的深淺,苗沛霖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輕而易舉的叫這個書生昏了頭,以為到壽州一下子就能接管號稱十餘萬的軍隊,正是書生提三尺劍,攻伐天下,手提兩京還天子的大好機緣,興沖沖趕去壽州,卻不料一下子成了苗沛霖的傀儡,以軍務為名,屢與湘軍系的安徽藩司李孟群衝突,並逐漸將李孟群弄成了一個有名無實的藩司,所能控制的地方財政,不過長毛盤踞的安慶附近的幾個小州縣而已。胡林翼已經拿下九江,原先指望著李孟群能出去找點錢回來貼補湘軍,反手就準備攻安慶的,卻叫苗沛霖這一手弄得寸進不得。
但在京中翁家父子卻是隻字不提這事情,林山還要到了淮安才能想起來,那兩父子那筆提前的投資到底是什麼用意。
其實就算沒有翁安來這一趟,林山也是要動苗沛霖的主意的。只是自己的名目太小,來的時日太短,幸好毛昶熙在京居間協助,袁甲三那邊也許是存了一個少點人吃飯的念想,送了一個營四百來號人的人馬過來,雖然全是騎兵,但個個都餓的眼發花,這些人還得養。
而那一隊親兵三四十來號人,裡頭有出息的也不多,林山看了些日子,也就大約七八個人,能合自己的眼緣——精神面目好,有鬥志。這些人他打算成立一個手槍隊,這時候雖然自家的這種使用長形金屬子彈的左輪只是王爺貴族們的玩物,其他的老式手槍全部都是帶火帽的射速慢的槍種,但畢竟是短火力,有時候某些場合往往能起到奇效。
但那也得等到火槍從上海運到才行。
所以對翁安的請求也是暫時未置可否,只是說會修書給袁大帥,請翁老爺安心云云。
心裡頭自然也免不了的要去盤算練兵的事情。但這還需要些機緣,特別是在地方上鬧出了那麼大的名聲,或明或暗的跟何桂清結上了新怨。自然要看看周邊這些山頭的反應。
淮安衙門多,周邊土匪也多,一到任林山就翻檢了今年的官檔,召師爺房的遺留,六房幾乎是世襲的書辦們問地方情形,又叫來了當日來接官的淮安府通判,首縣山陽縣,以及清河縣令三位,了解地方情形。
「大人,訟多,匪多。」這時候的淮安府是南河總督庚長兼署,同知缺任,所以來接官的是淮安府通判陶金詒,有一把年紀了,很顯老相,但看得出來,對地方事務知道的很清楚。咸豐五年淮安府衙燒毀之後就一直沒有專職的知府和同知,所以他算是理論上的淮安府長官。接官亭里聽林山見問,陶某一躬身便答了起來:「特別是五年上黃河改道,復歸淮河以來,多了許多河田,由南河庚大帥握著的,有地方想置田產,屢有官司,府里又判不了。。。」
他說的吞吞吐吐,林山了解這裡頭必定是有些跟庚長相關的事情,便也不去管他,接著問道:「那匪多呢?」
「山陽梁保常一股,盱眙王兆洪等四股,沭陽李黑老等四股,宿遷劉業駒等三股,府治境內計大小匪患十二股,但勢都不大,小股百餘數,大股千五六百人而已。周圍大帥們多,捻子也過不來,所以尚未釀成大禍。如今林大人來了就好了,當年林文忠公在淮揚道任上,於民生甚有恩德的,想來感念林公的恩德,林大人定能釐定匪患,保地方平安的。」
林山沒說話,只是笑了笑端茶起身,一場接官就這麼結束了。
按照慣例,他今天就該去欽差大臣勝保行轅,漕運總督邵燦官邸,以及南河總督庚長官邸見面的,一個地方官到任,這幾個門子是非拜不可。
但林山只是派人具貼向這幾個門上道了個意,以旅途勞頓為由,且免了這一層。
這晚上,他是要向老五根請教的。
「先老爺在淮揚道,后兼兩淮鹽政任上,得惠的是小民,得罪的,是巨室。」老五根追憶當年,說道:「揚州當年不知多少鹽商巨室,就是在先老爺手上斷了生財的路。所以——」老五根略有所思的看著林山道:「少爺,您緊記著,豪門巨室裡頭,沒一個不想看著您倒的。」
雖然是話沒說完,但林山也是懂了。老五根的話很支持他原本的思路,這年頭沒錢不行,但錢不是跟富家巨戶們套交情借來求來的,而是要。。。還是那句話,依靠群眾!
看著老五根,不由得又要想想後世那個有些碎嘴成天說些當年的老爺子。臉上不由得泛起一陣笑容。
第二日里,林山便親自挑了那八個看上去很有精神鬥志的新兵,加上北京帶過來的南城巡檢司幾個人,湊了十五人的一小隊,在恢復了精神的老五根的帶領下,祭了衙門例有的衙神蕭何,便動手親自檢抄淮揚道六房,重點就是戶房和刑房兩家的書辦,承老五根的幫忙,林山知道地方上這六房的書辦,師爺等等,才是地方上實際事務的掌控者。戶房掌財政的,本就是個來錢地方,刑房掌刑名,這兩家的書辦殺十次都不冤枉。
當然,林山不會當天就殺他們,只是請他們吃了頓飯,略表示了一下自己對於掌握地方局面的急切,讓他們安下心來。又以查匪案為由,叫書吏行文臨近的山陽,清河兩縣,道台衙門林文忠的兒子新官上任,老百姓們十日之內盡可來告狀。十日之後,結清所有案子,分巡東面的安東,阜寧,鹽城等縣,同此辦理。
席面上當然要說兩句俏皮話給幾個書辦們聽,這位林老爺好像跟先頭林文忠不同,一上任就放開叫人打官司,這真是一條生財之道呢!
在書辦們的恭維聲中,林山哈哈笑著起身拱了拱手。傳車大聲說要去拜訪勝保大帥去也。
此人是欽差督辦河南軍務副都統的頭銜,真真莫名其妙,不知何以卻駐紮在淮安,林山冷笑著,卻吩咐車夫打了個轉,往南河總督衙門,滿洲人庚長的衙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