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騰挪
南河總督駐在清江浦,首縣山陽縣靠清河縣的邊上,原先也是清河縣的轄境,乾隆年間因為水文變化的緣故,劃歸山陽縣治,毗鄰運河,在道光年以前,此地乃是漕運線路上極為繁華的所在。
咸豐年長毛亂起,加之黃河五年上改道,這裡愈發的不行了,但畢竟是規模還在,只是原來的歌樓酒肆,如今變成了一個個的軍用倉庫,勝保,袁甲三等專剿捻匪的各營軍需,均在這裡支應。就格局而言,清江浦小小一個臨水的鎮子,此時已成為蘇北的後勤中心。負責整個後勤事務運作的,自然就是駐節在清江浦的南河總督庚長。
此時蘇北一片的軍政長官中,勝保以欽差督辦河南軍務副都統的頭銜,為理所當然的第一,駐節在清河。其下漕運總督邵燦駐節淮安府城,太僕寺卿兼副都統銜督辦安徽團練大臣袁甲三,駐節鳳陽府臨淮鎮,再有遠些的重要些的,就是駐節徐州的提督銜徐州鎮總兵傅振邦了。都是四十來歲左右年紀,配合上河南巡撫英桂,便形成了勝保統籌下的剿捻格局,與南方孝陵衛江南大營和春,揚州江北大營德興阿,以及如今坐鎮九江,因克服九江的殊勛新加太子太保的湖北巡撫胡林翼,形成了清朝對太平軍,捻軍的壓制態勢。
相較而言,石達開出走天津,捻軍張樂行同室操戈火拚掉劉餓狼,捻軍分行淮南淮北的態勢來說,咸豐八年正是勘定內亂的最好時機。
但以此時清廷對滿漢軍政大員的使用方法上,最易生出內耗,從兵力配備上也略知一二,庚長坐鎮後勤,算是勝保的一個替身罷了,清江浦周邊大軍密布,也不用多少兵馬,但好歹也有兩千餘人的護糧兵丁。對比起在淮安城裡,身邊就三四百號人過著乾巴巴日子的漕運總督漢人邵燦來說,境況已經很好了。
在後勤上來說,也是厚此薄彼,袁甲三駐節臨淮,養了三萬多人的團練,周圍就是張樂行兄弟,周圍各個州縣,儘是捻子各部馳騁之區,加之又有洪澤湖相隔,三百里水陸路根本無法支應軍需,只有靠自籌——其實也就是從捻子嘴裡搶食吃。與勝保吃的腦滿腸肥相比,可謂是天上人間。
林山現在手裡可以用來跟人談一談的,也就是手裡這五六船大豆,以及京里可能存在的支持了。馬車上略整理了一下思路,已經到了清江浦。
得了消息來迎接的,是南河總督轄下的一個里河同知,從四品的官銜,叫郭沛霖,人生的很正氣,雙目看人炯炯有神,與林山看慣了的迷糊著眼睛的庸官大有不同,一望便生出親近感來,略攀談兩句知道,這位是曾國藩的同年,字雨三,更加彼此認定是自己人。說起話來便愈發的沒有顧忌了。
「淮揚道不是個好缺,能著手的,但只淮府東三縣而已。若是耗在淮安,心北——」郭沛霖眼神里明顯的有憂慮,蕭索的搖頭道:「只怕你要一事無成。」
這是在林山的想象之中的,這不就是來動一動眼下這個局面的嘛,笑了笑與他並步而行,邊走邊說道:「欽差在嘛,你我都是漢臣,做起事來不自在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我剛來淮安,往後不懂的地方,還望前輩多多指點。」
「唉,客套了。心北——」郭沛霖駐下腳步,苦笑道:「你知道何以制台大人要我來接你?我明白說了吧,去年淮揚道出缺,本是說要叫郭某補上的,庚某大約以為你我是冤家呢!你說指點,我當真也沒什麼好指點的,真真是應了古人一句話——」壓低了聲音悵然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啊!」
這個話說的極為大膽,也顯現了對方對自己的極度信任,這句話但凡傳出去,姓郭的有八個腦袋也砍了。林山笑了笑搖頭道:「京里如此,不成想方面也是如此。」
「制台今日發財,興緻不錯,你來的也算是時候。」說著,把今日的情形說了一下,揚州解餉的來了,兩淮鹽運使金安清壓著糧餉到了清河,這幾天里,便是各營頭腦來清江浦領餉的日子——如今欠款支應困難,除了胡林翼那邊之外,江南江北大營到淮安一帶的綠營,全部都是四十五天為一個月,往往還要延擱時日。所以林山這兩天到淮安,也算是一個巧日子,包括他本人在內,有月俸和養廉銀子可以領,三品道養廉銀子一年兩千兩,這幾天到手差不多能有兩百兩不到的光景,不大不小也算是個葷腥了。
看著郭沛霖苦中作樂的樣子,林山也不由得笑了笑,點頭道:「兩淮鹽政如今歲入幾何?何以報效圓明園銀子都支應不上去?」這是要向咸豐交差的東西,自然要問一問。
「那你得問金眉生了,不過現在兩淮鹽政衙門就是勝克齋的營務處,只怕金眉生也不能說個清楚,問勝大將軍。。。只怕。。。呵呵。」郭沛霖笑了笑,繼續道:「金眉生倒是兩面光,也還算念舊吧,文忠公於他有恩,你問他他不敢支吾的。圓明園報效款項,是他上的摺子,國家正項銀以外報效,當由勝大帥斟酌。勝大帥能斟酌個什麼出來?哈哈。」
這話說的隱晦,不過林山也聽得出來,這個金安清是個很圓滑的角色,現在跟勝保也很貼心,切莫把十幾二十年前老林提攜他的恩輝當什麼一回事。
不過他也是真大膽,上的那個摺子。。。呵,難怪咸豐對他印象那麼深刻了。
會意的點了點頭道:「這趟來,是有一批大豆要交河帥的,倒不是來查問什麼鹽政款子。。。」
「這就對了。」郭沛霖笑道:「河帥對我倒還算不錯,前些日子跟我說起過的,說勝大帥要對你不利。心北,雖說你如今聖眷優渥,但這裡可不是京師啊。鹽政上的事,叫我說的話,找個日子跟勝克齋言明了彼此方便,省的將來有後患。」
林山嗯了一聲,前頭河帥衙門已經到了,這裡原先是戶部漕運分司的衙門,康熙年間改做了南河總督衙門,還是很氣派的,從一品大員駐節之所,自然有他的莊嚴氣象,門上照例的要通報,籤押房裡照例的要侯著,大帥姍姍來遲,那也是照例的。
庚長的氣派不小,但畢竟是年歲大了,看上去總是沒什麼精力似的,滿洲小姓出來的人,說話也不是很利索,唯獨聽到林山說到五六船大豆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亮,點頭看了林山一眼,捋著花白的鬍鬚道:「林老爺,你新上任,又是忠良之後,亂世里難得你一番費心,這些個大豆你送來,我很承你的情啊。今年是個荒冬,克齋大帥馬隊上正用得著豆餅子,好,好哇。我聽京里來人說你這人有稜角,替你捏一把汗呢。淮安淮安,這地方原本也是有稜有角的,如今還不是一抹溜的滑潤?好啦,我老頭子你不用多耽擱,早早去見一見勝大帥才是正理。」
說著,眯起眼睛端起茶碗,聽差一聲送客聲中,林山也端起茶碗一頓,告辭而去。
這場會面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於他來說,又不得不如此行事才是。上了大車,便趕回淮安城,道台府里的光景布置,也得早早跟鄭雨春合計一下,老五根那裡自然也少不了要請教。
「少爺,我聽表少爺說你讓他寫了請募勇剿鹽梟的摺子?」老五根臉上憂慮明擺著的,看著林山頗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搖頭道:「如今勝保。。。少爺,您該先去見他的。」
在他面前,林山自然不想再隱瞞些什麼,笑著點頭道:「根叔,放心。我知道分寸的。這摺子是提前寫的,自然要請見了勝保之後再拜發,說不定還要請他連署的。明天晚上吧,根叔,過些日子我恐怕要勤些往東面走動,您在淮安多費些心,老爺當年也在這衙門坐過堂,我總不能墮先人威名的。」
「少爺,你有這個心是不錯。不過既是請勝保代發,今日怎麼又先去見河帥?唉,少爺,你到底是沒做過地方啊。」五根仍是有些不放心,話里話外已經是有了些責備的意思。
林山自然是虛心接受的樣子,笑了笑解釋道:「根叔,一是要請永慶把鹽梟的事務寫一寫,我們來的路上所見所聞,也都一併寫一寫,這些都是要拿給勝保看,他才能代我呈遞這個摺子嘛。再一個,庚長替他管糧台的,豆子給誰都一樣。還有——」林山遲疑道:「根叔,金安清這個人你認得么?想來這兩天該是要來的,我不太想見這個人,要是認得的話,您替我見一見。勝保那裡他說的上話的,就一個宗旨,鹽政上的事,我沒有什麼細查的心思的。請他務必放心。我是淮揚道,不是兩淮鹽政。。。」
「少爺,您這麼想我就。。。哦——」五根會了會意思,明白了過來,搓著手道:「我懂了,我懂了,上海那裡每個月都有洋槍來。。。少爺您是想自籌一股勇?」
林山也笑了起來,點頭道:「是了,當然要去見勝保。不過他京里路子廣,自然曉得咸豐爺有什麼話。再說了,在上海蘇州時候,要防著省里交辦糧台的事,不能不署這麼個臬司。話傳到勝保耳朵里,不想些辦法不行的。事前沒跟根叔你商量,是我的不是。」
老五根終於咧開嘴笑了起來。
林山這個兩路走的路子,也是不得以而為之。一來他這個淮揚道沒有募勇的名目,咸豐當初也沒這個意思,只是指望他去弄一弄兩淮鹽政。所以這一頭的名目自然要跟上頭要。
但地方上也不能太過惹人嫌,省裡頭冤家已經夠多的了,勝保這裡再得罪了還怎麼混?所以自然要哄一哄這頭,一個是要叫他放心,不是來查兩淮鹽政而只是來綏靖治安的。。。
沒辦法,淮安這地方山頭太多了,空間既然小,那就得有閃轉騰挪的功夫和應付各色人等的本事。而這兩樣,生意人出身的林山都不缺。
而另一路,就是敞開叫人告狀了,淮安府通判陶金詒人看上去還算能幹,在臨近幾個縣居然也練了一支千把號人的民團,跟十幾撥土匪打的不可開交——小股匪患沒什麼油水,總不能為了幾十個人的小股子窮土匪一趟趟的往勝保的欽差行轅跑吧。林山眼下手頭沒人,想爭取的就是他這一撥民團,也很有籠絡他的意思,所以那些個民事上的案子,打算就叫他去辦,人情油水兩不誤都交給他。
而什麼告土匪搶人搶物的官司,那就自然要林山這個道台親自出馬了。一來練一練兵,找一找好苗子,後世淮軍那些個名將都來自合肥那巴掌大的地方,鬼才信是天上的將星全落到你合肥府去了呢。所謂時事造英雄,林山相信在自己的治下,只要善於發現,照樣能打出一斗三升將才來。
當然,承老五根所說也知道,其實自己這林則徐之子的名頭也是很值幾個錢的。當年林文忠公在淮揚道,後接兩淮鹽政,以及江蘇巡撫的任上,對窮苦百姓的照應是極大的,一項叫壟斷鹽業專營權的鹽商們斷了生財之路的「票鹽」制度,不知道多少窮苦百姓到如今還能記得林公的恩德,只要這新官上任幾把火燒好了,半年之後手握兩千多桿洋槍,撐起一支五六千人的隊伍來,老百姓們管你誰是欽差大臣,誰是這個那個總督呢!那些個十幾股的小規模土匪,都是窮苦人出身,但凡你給他個出路,誰樂意去做土匪?
這會兒已經有月牙兒了,半夜裡孤零零的懸在天上,朦朦朧朧的。但不管怎麼說,畢竟比起前幾天的漆黑一團要好上許多了。
地方上的道台府自然不比北京那個蝸居了,住起來格局也方便了很多,少了很多顧慮的春蓉似乎也很高興,夫妻兩折騰到後半夜,林山才吹滅了燈,微喘著一面想著前頭的路,一面斟酌著去見勝保的時機和要說的話之類的東西,漸漸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