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準備
不過與勝保的會面,終究還是有些好處的,因為在京中招致僧格林沁不滿,地方上跟何桂清關係本來就不佳,這兩條跟勝保本就是個共通點,勝保文人出身,馬上成名,整治人的套路卻不是京中那些大爺們的陰損路子,明頭明腦的跟你說——你練兵可以,不過糧台老子給你管!
這就有了個練勇的名目了,儘管金安清此人早年受過林則徐大恩,但如今。。。雖然頂著三品鹽運使的帽子,但究其實際,不過是勝保的一個大錢糧管家罷了。跟河帥庚長,還真是滿漢配。
如今還是上半年,倒也不用擔心什麼應繳錢糧的事情,這些事情他也不懂,大抵只知道個淮安和揚州府的應繳錢糧,都是要由淮揚道交割給江蘇藩司的。如今江蘇藩司兼江寧藩司滿洲人文煜剛剛內調內務府大臣,新的人選還沒定下來,想來也不出王有齡的掌握,到下半年的時候,了不起讓何王兩人去跟勝保碰一碰便是了。
所以眼下的重頭戲,自然就是趁熱打鐵,趁著勝保對這邊態度還算明朗的時候,趕緊弄一隻兵起來。由頭不缺,槍械不缺,缺的就是糧和人。
糧食方面林山也考慮過,沙船幫那裡,只要意思過去,每個月從串場河運幾船洋米來問題不大,但絕不能運到淮安——一到淮安,那就不是你的了,以勝保的做派,只怕還要叫沙船幫繼續每月給他供糧台呢。這怎麼行?
這樣下來,東三縣之行就絕不能免了。
這一日離勝保所說的淮安本地著名菜館福惠聚的所謂接風宴還有兩日了,邸報終於從北京傳了過來,是漕督衙門上頭邵家的二公子,十**歲年紀的邵友濂。那日去拜訪邵燦的時候,這個林文忠公的崇拜者一下子就總說要跟著林山一起如何如何。
他老爹倒是態度曖昧,看得出來,他在淮安呆的是極不順意。幾十年前這個差使算是天下有數的大肥缺,但這年頭當這麼個漕帥,簡直是要催人老命的所在。對林山說了一大堆泄氣的話之後,也表露了他的心跡了:「過一陣子吧,邵某老朽了,總要上表歸田的。」
林山知道他的處境,拜訪也只是禮節性的而已,所以這一趟也就是收穫了邵友濂這麼個幫手而已。
果然,按照他的位分,要到次日才能見到的邸報,今天就見到了。各種消息雜亂無章,但喜氣是顯然的。
二月初五林山還在上海的時候,京里又誕了一位皇子,二阿哥還沒取名,母親是漢軍的玫貴人徐佳氏,看得出來咸豐高興異常,在本月里就給她晉位玫嬪。連帶著這份喜氣,恭親王奕也加了一個宗人府的虛銜,名義上多了一份管教老七老八老九等王爺的職權,隨之而來的,也消解了早前王有齡林山彈劾吳健彰時,附帶而來的那份尷尬。
而何桂清與洋人的接觸,也終於算是告了一個段落——「恭親王所議遣大學士桂良,直隸總督赴津交議夷人事,照準。」
這其實也就是個下台階的意思了,准桂良和譚廷襄在天津跟洋人開談。
但這個意思畢竟與咸豐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的思路很有些衝突的意思,林山看到時也很吃了一驚。還是邵友濂一語道破天機:「聽說京里頗有流言,雲說恭親王。。。皇上是不是。。。」
林山略有所悟,嗯了一聲,卻不去接他這個有些誅心的話茬,接著看邸報,不過是各地軍情,要錢要餉等等諸事,關係到淮安的,也就是勝保加「督辦安徽軍務」頭銜。
將邸報丟在一旁,就準備帶著邵友濂去看看道台衙署前那接待控告的情形,這兩日里頗多狀子,雜七雜八的林山也沒有心思去理會,只叫鄭雨春每天理出頭緒,分門別類的呈遞上來而已。今天心血來潮,正準備去親自看看時,外頭親兵報了一聲,說是郭沛霖來了。
邵友濂自然是要迴避的,林山略出迎幾步,將郭沛霖讓了進來。
「我聽說心北是要打鹽梟?」郭沛霖一語說出林山的計劃,林山顧不得掩飾,同時在他面前也不用掩飾,笑著點了點頭。
郭沛霖道:「有個人,今晚上你無論如何得抽空見一見。」
他說的是今天剛到淮安的蔣壩鎮練總翟定南,土豪出身,在附近的老子山下龜山一帶,弄了支三百多人的隊伍起來,官匪奈何不得,控制著連接洪澤湖和高郵湖的三河閘,是如今揚州和淮安之間的一個重要節點,勝保到了淮安之後,受了招安,掛都司銜的千總,據郭沛霖的說法,他老爹當年是受了林文忠大恩,聽說林文忠的兒子來了淮安,拿拐杖把兒子攆了來報恩的。
雖說林山這會兒心思不在淮安,要募勇練兵什麼的也都不想在淮安本地弄,但這麼個控制地勢重要的人來報恩,見一見也是無妨,當下命親兵接轉了來,
「三爺,我老子說了,您老人家要不收這份禮,我回去就攆出宗祠,三爺,您老人家要不然就是嫌少,要不然就是要叫你大侄子去做孤魂野鬼啊!三爺,遠的,銅城龍岡高橋穆家店,近的,寶應高良澗一帶,外頭有頭有臉的,大傢伙兒湊的這幾分銀子,三爺您要是不收,您侄子我也不回蔣壩了,高良澗姓劉的頭一個饒不過我!」
翟定南長的是很忠厚的臉,身形寬大,鬍子拉茬,一身四品武官袍子好像有點嫌小,綁在身上很有些彆扭,看林山看著自己,咧開嘴憨厚的笑了笑道:「我那個蹩腳師爺說穿四品官服才鄭重,不然侄子我還真不能穿這個,還好姓劉的他們沒來,要不然瞧見了我往後沒臉見人了!三爺,您。。。您就收了吧。」
這是一疊舊銀票,零零碎碎的,約莫兩個茶碗那麼高,用一根布條紮起,封面的是一張二百兩,估摸著總也有大幾千兩上下,據翟定南的說法,是臨近山頭上,五六家一塊湊的。可能是亂世里小地方兌整的不容易,就這麼摞了過來。只是林山也是頭一回看人家送禮是這麼個送法,一面感念心誠,一面也知道這些土豪們在這亂世里,混的也不是想象中那麼如意。
明顯的,這人也不太懂規矩,這時候官場上,哪有這樣送禮的?
「錢我不留,你說是你們孝敬,你看我這歲數,我也當不起。」林山笑著把他扶了起來道:「你有表字嗎?」
「有,師爺說叫子楚雅氣,說還有個什麼勞什子大王也叫這個,好兆頭。我說放。。。」嘿嘿笑了笑道:「三爺,我老子叫我大壯,三爺您也這麼叫好了。」
楚在南方,這表字還算行,就是跟他這副尊容不太相配,林山呵呵一笑,將銀票一推道:「好,就叫你大壯嘛!自家人,親熱!今天十四,我廿初里要往東邊去,這樣吧,十八,我在淮安請你們大傢伙吃飯。你們的心意我也不能不領,就拿這頭一張,剩下的,你也不要分了,到時候你替我給退回去,成不成?」
翟定南是個老實人,就認了個死理,這銀票出去了死都不肯拿回來,林山也怕鬧久了寒了他這種頭腦簡單的人的心,便也就不提這茬了。問了他兩句關於鹽梟的事情。
「三爺,您準定是叫那些王八蛋蒙了!」翟定南快人快語,說完了才後悔說了句髒話,忙不迭的道歉。
「如今跟往年不同,真鹽梟都扯山頭了,跟長毛的跟長毛,招安的招安,混捻子的混捻子,飯來的容易!哪個還有功夫去弄粗鹽巴?原先跟這邊來往的什麼劉六麻子,張闖王,要不就是咱們大清官,要麼就是捻子!就是東面,前幾年小刀會做反,青幫上頭也是投長毛的投長毛,招安的招安。如今哪還有什麼私梟?都是鹽政上頭自己弄了賣私鹽!」
他嗓門極大,說的又是林山看來極要緊的事,頓時是一愣,笑著寬慰他道:「來,進來坐坐吧。」
說著,將他帶往後院,這裡離前衙遠些,相對來說,不那麼顯眼。一面也聽他說著鹽梟的事情。
他說的確實是實情,不過是驚天動地的實情,黃河是咸豐五年改道的,這兩年報上來的數據,理由是因淮河水勢復盛,沖淡了海水,鹵氣不住東移,致使產鹽大減,自勝保到此之後,淮南十三個鹽場產鹽量從道光年間林則徐在時的三百五六十萬桶,咸豐初年時的三百萬桶出頭,一下子到咸豐七年上報數據是一百二十九萬兩千桶!
而且就如翟定南所說,原先的那些私鹽梟,全都立了山頭,穩穩噹噹的去搶,或者是從朝廷,從長毛那裡領錢糧,比腦袋系褲腰上弄那兩個鹽巴要穩當的多。
私梟絕跡,水文即使有變化也不至於產鹽銳減三分之二的。唯一的解釋,就是翟定南說的那樣——「官賣私鹽」。
兩淮鹽政道光年間的收入,占歲入的百分之四十弱,可以想見,這三分之二是多少錢!難怪勝保在這裡,鹽政上頭的事是誰也不讓沾邊,難怪說到打鹽梟的時候,那邊趕緊就是一句「送你一場軍功,其他的再說」!
林山還算好,說話的翟定南也聯想不到那麼深,唯獨在側旁房間的老五根,在門口晃了一下子,林山看的很清楚,他張大了嘴吧,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
「這封信我自己來寫——」送走翟定南后,林山見老五根要去喚鄭雨春來,開口止住道:「根叔,跟你合計一下,我的意思,要透個風給京里知道。但寫給誰,定不下來。有這麼幾個人選,您替我選一個。」
老五根這會兒已經從氣憤和震驚中醒轉了過來,蹲在書房一角,見林山跟他說話,站起身來,思慮著點點頭。
人選很簡單,就兩個人。肅順,文祥。林山本人傾向於文祥,這個事現在解決是不可能的,而且說穿了,管我屁事?就算是寫信,也只是留一個尾巴而已,難道還真能憑著這個姓翟的千總幾句話,就去控告賞頭品頂戴的欽差?
也就是為日後留個底而已。林山的手指在桌上有節奏的敲擊著,腦子裡不住的想著這兩個人的利弊。
「少爺,您說留個底我懂,您有清查鹽政積弊的差事,皇上親口說的。但現在不行,就像您說的,只能且透個風,待日後。。。」
是啊,日後。林山猶豫了一下,還是採用了自己最初的那個方案,在文祥那裡留了個底。
鹽政上的事,當然不是他林山能動手的,鹽梟這一塊,幾天接觸下來,金安清那邊也若明若暗的有所敲打,鹽梟還是不動的好。在淮安幾天,把原本寫好的打鹽梟名目的摺子全部廢棄,換上了打土匪的名目。反正就像淮安府通判所說的,周圍十幾股小土匪,要收拾。
十八十九兩天,都在福惠聚吃飯,按照勝保的要求,扮了一回李兆受,心知這鐵定是要做戲給什麼人看的,總之給勝保一個人情也就是了。席間順道也提了一提去東面三縣募勇的事情,勝保似乎在這個事情上有什麼心結,一直未置可否。
林山當然知道他擔心什麼,或明或暗的也點了一點暫且不會去理會鹽場上的事。
「我聽下頭人說,你衙門上積了不少河田鹽田上的官司?」勝保在這個問題上,始終不說什麼,說的卻是淮安府上頭累積的那些田產的官司:「賣我個面子,河帥算是我的長輩,京師里住的也近,就不要理那些了,行么?還有一個,鹽場上我曉得的,眉生那裡手頭有一百來萬畝墾田,這個我給你交個底,朝廷的規矩,那是不能墾種的。我下頭兵缺糧,省里糧台上頭又只管著兩個大營,我這裡兵不能餓著,所以我給眉生做的主,墾了幾十萬。這上頭好歹也賣我個面子。」
林山略一咀嚼,就知道他是會錯意了,看了一眼金安清,那邊也是堆著笑容遞眼色,心裡便是有數,樂得叫他想岔了,應下來道:「克帥客氣了,田政上的官司,我年紀輕,也沒有地方上歷練過,自然是蕭規曹隨,斷沒有更張的道理的。眼下我也給大帥透個明白話,就是想去弄點子人,練起一支兵來。學大帥的樣子,做個馬上書生!」
勝保看著他看了一陣,哈哈大笑起來,道:「好,馬上書生,馬上書生!眉生,既是這樣,你記得往後給赤忠留兩千人的糧餉!」轉臉過來對林山道:「赤忠,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想帶兵立軍功,我這裡撥一支兵馬給你便是,何苦跟那些泥腿子操心?行,既是你要走一遭,那便去嘛!我叫人送你去!」
林山看金安清那邊是愣了一愣,隨即又是滿臉堆笑。心裡便也有了些數。笑道:「那真是要多謝大帥!說句心裡話,在京里聽說放江蘇,心裡還忐忑著呢,克帥您也曉得的,何制軍畢竟。。。真是先人庇佑,到了淮安能碰上大帥!大帥,請!」
一席酒吃到位了,那邊托裡布也來報了些什麼,林山知道這是那邊的安排已經辦妥了,便起身告辭。當然沒忘記很熱心的告訴勝保,後天就要動身,請克帥千萬莫忘了派人護送之類的話。
這下子,當然就是言談甚歡了。
到了衙門,那邊邵燦的兒子邵友濂已經準備好了行裝,想必也是問過家裡老頭子的同意了,興沖沖的跑來打聽行程。
這會兒當然是不能帶他去了,但又不好拒絕,只得敷衍著打發他回去后,找來了那個從北京帶過來的叫張保勝的原城南兵馬司的小頭目。
熊有能去了北京還沒回來,他算是這邊比較能辦事的人了,當下跟他交待了幾句。
張保勝聽了,詫異的愣了愣,隨即還是低下頭去,拱手道:「大人放心。小的知道分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