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你會怎麼做?
醫院的小花園臨靠著住院部,綠色林蔭鳥語花香,三三兩兩的穿著病服的人正被親人或護工攙扶著,在陽光下散著步,跟醫院的急診室的混亂形成鮮明對比。
小花園的角落裡,那個堆放雜物的小房間顯然沒有人去注意。
窄窄的房間門口,老人單手拎著一把修建花草的大剪刀,背對著陽光,正好堵住了出入口。
「你們在我這裡找什麼,這是放垃圾的地方,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老人渾濁的眼睛慢吞吞的抬起來,無神空洞的看著面前的兩個女人。
雖然跟老人見過幾次,但是他看上去彷彿一點都不認識她們,聽他的語氣,竟然把她們當成是來偷竊的小賊。
「垃圾,我看這些東西,應該不是什麼垃圾吧。」楚世安微微挺直了背,她輕輕拍了拍抓著自己衣袖的安十謹,示意她放手。
安十謹抬頭看了她一眼,咬了咬唇,眼中的驚慌擔心慢慢淡去。
到底是醫院,外面都是人,就算這個稀奇古怪的老頭想幹嘛,大聲喊一聲就有人知道了。
安十謹深吸一口氣,鎮定的放開了楚世安。
因為腰傷還沒好透,楚世安走路的姿勢還是有些僵硬緩慢,她慢慢走到房角角落裡那個小書桌邊。
隨意拿起擺放整齊的書,翻看了兩眼,入眼是晦澀難懂的醫術專業用語,還有一旁整齊明了的紅字標註。
『「老人家,這些可不是什麼垃圾。」楚世安眸子一斂,抓著書本對著站在門口低頭沉默不語的老人輕輕晃了晃。
「都是醫院裡醫生丟棄的書,不是垃圾是什麼。」老人家輕輕咳了咳,終於讓開了門口,他走到一邊敞開的工具箱邊,把手中的剪刀輕輕放了進去。
「老人家以前學過醫吧,腎上腺素應該知道是什麼吧。」楚世安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把手上的書放回原本的位置,又緩步走到那空無一物綁著編製布條的小推車邊。
「笑話,就算不學醫,在醫院待了那麼久,也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老人家語氣不善,神色雖然木然,但是看上去精神卻不錯。
「我聽說在北方有一個少數民族,每家每戶門口都掛著用白色,藍色,紅色布條編製好的布繩,再用那個地方特產的藥草泡上幾天幾夜,掛在門口帶著身上,能驅邪帶來好運。老人家是那個地方的人嗎。」楚世安輕輕的摸了摸小拖車上的那條編製漂亮的布繩,雖然看上去依舊鮮艷,但是也能看出,這繩子被磨損的嚴重,綁在這應該很久了。
「你們到底想問什麼,要是沒什麼事就出去吧,我要打掃衛生了,這裡別人不能進來。」老人也沒說是不是,只是皺著眉頭似乎很不開心的看著楚世安抓著那條布繩,開始趕起人來了。
安十謹安靜的站在一旁聽了一會,也沒有插話,楚世安天馬行空的問話讓她有些疑惑。
但是她仍認真的,靜靜的等待著楚世安揭開謎題。
「前幾天我翻閱醫院員工資料的時候,正巧看到了老人家的資料,老人家你只填寫了最近這三年的資料,身份是個孤身年邁的流浪外鄉人。當時並沒有在意,但是今天一看,發現老人家填寫資料的字跡,跟這些醫學資料上的字跡是一樣的。」楚世安輕輕挑唇一笑,自信又認真。
「老人家是深藏不露吧,我猜測您以前並不是什麼流浪的外鄉人,而是一個閱歷不淺,醫術很好的醫生,對吧。」
「醫生,也就是鄉下一個赤腳醫生,醫死了人,被開除了。臭名遠揚,跑到這裡當個掃地的混口飯吃罷了。」老人家並沒有為自己辯解什麼,他滿口就承認了。
他的神色依舊冷漠木然,他靜靜的看著小拖車上那綁著的手工編織的布繩子,有些痴痴的。
「那天在電梯里,看到這個推車上綁著的布條,我並沒有在意。只是昨天在翻閱受害者的照片時,偶然一眼瞥到,前兩個月,一個被送到醫院救助的流浪女人,一個受害者,她的手上綁著的布條,跟您推車上的一模一樣,只是比您的這個小了一點。我大膽的猜測,老人家跟她,是一個地方的人吧。」
楚世安偏頭也看向推車,那條鮮艷又破舊的布繩,她沒有停下,仍然繼續說道。
「兇手喜歡跟每個受害者聊天,告訴他們,他們的病情,跟他們聊家人聊朋友。聊痛苦,聊夢想,因為他需要從受害者口中得知他們所有的痛苦,他要讓這些受害者暗示自己,他們痛苦的根本活不下去了,他們想要解脫。這樣,兇手才會堂而皇之,站在一個神明上帝的位置,宣布解放他們,也是抹殺他們的生命。」
「麗瑪她不會說普通話,只會簡單的一點點,能跟她聊那麼多的人,這個醫院裡,大概就是我一個了吧,多麼顯而易見的答案啊。」老人突然輕輕笑笑,唇角僵硬的上揚,他露出一個複雜的表情。
說不出是笑還是哭。
老人的這番話,無疑於承認了自己是兇手的身份。
多麼的不可思議又簡單啊,高明又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人手段,不是醫院裡那些醫生做的,而是這個從來就沒有人注意到的老人家做到的。
安十謹深吸一口氣,她偏頭看著楚世安,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兇手已經承認了,那到了應該報警的時候吧。
還是讓警察來處理,這個年邁的兇手吧。
跟著安十謹的腳步走了兩步,楚世安停了下來,她回身看著那佝僂著背低著頭的老人,輕聲問了一句。
「告訴我,你這麼做的決心和初衷,萬事皆有理由。」
「理由,理由就是他們太痛苦了,痛苦到連結束自己性命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們都一樣,沒有關愛他們的親人,他們那麼痛苦,每天躺在床上,看著病痛一點一點吞噬自己的身體。你們覺得我是在殺他們,不是,我是在救他們,我是在讓他們解脫,他們就是想要死,可是沒有人能幫他們,這些醫生那些昂貴的藥物,只是在延續他們的痛苦。」
老人轉身,渾濁的眼睛瞬間清明起來,他有些激動的揮了揮手,滿目的激昂,仿如一個激進的信仰者。
「任何人都沒有權利結束一個人的生命,醫生更是如此,醫生的指責是救人,醫生應該是守護者拯救者而不是加害者,你這根本就是謬論。」安十謹蹙著眉頭,看著老人,忍不住開口冷冷的反駁。
「救人,守護。可是當你的病人求著你,她跪在地上求著你,求著結束她的痛苦,求你幫幫她結束她永無止境的痛苦。你明明知道那些藥物,雖然能延長她的生命,卻會讓她痛苦萬分,到最後只不過是多活兩天,多痛苦兩天。你該怎麼做,醫生,你告訴我你該怎麼做。」
老人紅了眼,他憤然的伸手指著安十謹。
「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安十謹輕啟唇,卻並沒有說出什麼,她發現自己似乎對這個問題也無解。
作為一個醫生,本該替病人治病,緩解他們的痛苦。
可是如果死亡與病痛相比,是解脫。
如果那些帶著侵蝕性的藥物能延長生命,卻帶著千倍萬倍的痛苦呢。
安十謹是個法醫,跟治病救人的醫生比起來,她接觸的不過是一些死去的屍體,她看不到屍體的痛苦,看不到屍體的無助,那些躺在解剖台上的屍體,不會喊痛。她不知道老人的這個問題,該怎麼解答。
安十謹有些動搖了,她求助的看向楚世安。
她希望楚世安能說出一句反駁而又讓人無法反駁的話。
只是楚世安卻微微低著頭沉默著,她的眸子清亮而迷茫,她似乎在發獃。
在這個時候發獃。
「你們也不知道答案對不對。」老人冷笑一聲,他慢慢走到小推車邊,靜靜的看著那道鮮艷的繩子。
乾枯蒼老的手輕輕的撫摸過繩結,輕柔懷念。
「知道我在老家醫死的那個病人是誰嗎。」
老人問。
沒人有回答他,他撇了撇嘴,哽咽著開口。
「我的妻子,我在晚上,親手拔掉了她的氧氣管。」
警察來的很快,他們很快就逮捕了這個在醫院一直老實孤寡的清潔老人。
老人沒有絲毫的辯解,他毫不猶豫的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醫院裡沒有人分出時間去注意這個老人是為了什麼被警察帶走,他們依舊忙碌著,忙碌正拯救那些痛苦的病人。
穿梭的人群里,老人佝僂著身子,他的手腕上鎖著冰涼的手銬,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他突然回頭。
他渾濁的眼睛在發著光,他淡淡的看著楚世安,輕聲開口:「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說完也沒等到楚世安的回答,就被隨行押捕警察拉著帶上了車。
只是上了車的他,依舊用冷漠又銳利的眼睛,注視著站在門口的楚世安。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如果你愛的人痛苦不堪,你明明知道她不可能活下去,醫院的救治也不過只是讓她再痛苦的活兩天,你會怎麼做,當她求你,求你結束她的痛苦時。
你會怎麼做呢。
安十謹拉著楚世安的手,叫了她好幾聲,楚世安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她緩緩的回頭,看向醫院的大廳。
躺在擔架上滿身是血的病人一個個被呼嘯的滾輪帶往手術室,那些痛苦的嘶吼聲音,一句一句的傳入她的腦海。
突然間,耳邊傳來了一個輕柔而痛苦的聲音。
「安,幫幫我。」
那聲音柔弱動人,卻蘊含著極度的痛苦和隱忍。
隱藏在腦海里陰暗的那處角落被緩緩揭開。
時光彷彿倒流一般,楚世安有些暈眩的站在病房裡,她的脖子上纏繞著厚厚的白色繃帶,那深紅的的血跡滲透了繃帶,一點一點的蔓延。
病床上,躺著一個瘦弱到嚇人的女孩。
儘管她蒼白瘦弱的不成人形,但是楚世安還是認出了她,是楚憐。
楚憐緩緩的睜開眼,她的眼睛里含著滿滿的痛苦和絕望,她像是看著救命稻草一樣,看著楚世安。
她的臉色蒼白的像一具冰涼的屍體,帶著嘴上的氧氣罩上輕輕的噴上了一層白霧。
楚憐動了動唇,她說了一句話。
楚世安輕輕的點了點頭,她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脖子上的血隨著她的動作從繃帶里溢透了出來,但是她彷彿絲毫沒感覺一樣。
像一個麻木的傀儡。
楚世安跪坐在床邊,她的眼睛空洞的泛白,她深深的凝視著楚憐。
緩緩的伸起了手。
「我幫你,小憐。」
楚世安聽到這句話從自己的口中說出啊。
然後她慢慢的,慢慢的,將楚憐的氧氣管,一點一點的撥掉。
「我幫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