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1章 賢妃歸省
皇帝仍然搖頭,因為他認為,武氏的法子將進一步強化吏部在選官、任官上的權力,相對於皇帝而言的。
更主要的是,此法將方方面面、原本在官吏考核中並不重要的條件,以看似嚴謹的形式進一步加以明確,將次要的事搞得緊要起來。
皇帝對於國內眾多的刺史、縣令們到底在地方上幹了幾年,根本不會都記得,再說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官員的才幹最適合幹什麼,和他們的政績。
如果武氏之法經皇帝點頭而施行起來,官吏間論資排輩之風便要抬頭了。
從此以後,皇帝要任命個什麼官員,便要先看吏部的帳本兒,皇帝敢不看,就該有人嚷嚷了。
在皇帝看來,武媚娘這道議疏的可取之處,只是它的題目——官員不歷州縣,不擬台省——這給州縣官員以入閣的期待,並強調了地方從政經驗的重要。但內容,他真看不上。
皇帝並非因為晉王主持吏部才這樣想,晉王也不會一輩子在吏部。
他說,「於大人你看,當下的三銓選官之法已經很不錯,所差的只在一板一眼,吏部這些人若一板一眼將現行的法子施行起來,根本閑不著的。」
「而武氏在這份議疏中又提出個新法子出來,對官員年限、職別都有了限制,吏部只須拿著尺子、按帳冊查證國內那麼多的刺史、都督、縣令,任京職官員的年限、品階,累是累了,但像不像木匠?」
于志寧心悅誠服地回道,「陛下,像!不不不,微臣不是說陛下像,如此一來,吏部便像木匠了。」
皇帝笑道,「吏部這樣重要的部門,朕哪肯讓他們做著木匠的差事!須知兩塊木料尺寸一般長短,但有的能頂千斤,有的只能頂兩百斤,行不行全在木材本質。按武氏之法,刑部尚書劉德威早該走了,高審行也不該去延州。」
于志寧無話可說,只是覺得有些失望。
臨走,皇帝對他道,「那些庸碌者又恰恰符合此議中的『規矩』,怎麼說?敢動一動他,是否會怨天尤人?給庸碌者以口實,則官不議政、不論績,只重資歷,害的可是朕的吏治!立法大計有如掌馭,一招不慎則南轅北轍,不可不慎。」
離開時,堂堂的中書令于志寧是徹底服了。
但皇帝最後同意了武氏提議中那句「未做過縣令的給事中、中書舍人不得升遷」的建議,看起來更像是給武媚娘一個面子。
看著於大人離開,皇帝暗道,「用誰不用誰,豈能盡委一部、用一名目?此法不但會使官場忽視為官本分,連吏部也要因循起來如一潭死水。看來愛倒換名堂,亦是多數女子的脾氣,父皇一生只用『貞觀』,啟示良多。」
幾日後,徐惠又上奏章。
她提議,太極宮女學每年的花費,要提前預計賬目,報至尚書省,以度支部審核后,分配下一年女學的開銷,期限以十月底以前奏訖。
女學如今可不是六百人了,飲食、衣物、脂粉、學具,連那些感業寺還俗的教師在內,每年可不是一筆小開支。
徐惠提議,女學里應再委派專人負責這項事務,而且這件事的本身,便是對那些學生們最好的教導——將來過日子,要會算帳。
皇帝大筆一揮,「准奏,具體人選由徐給事中確定,報禮、吏部備案。」
皇帝想,「這才甚合朕意,徐惠如是個男子,朕能給她個侍郎做做。」
隨後又額外地想,「徐惠和謝金蓮,看來相似的不止是模樣……但朕想這個做什麼呢?還不如想想消暑那晚,在丹鳳門城樓上給朕打扇的那個青瓜!模樣不如容妃,還行,但她小小年紀居然敢那樣看著朕。」
他衝動著,想吩咐徐惠,將女學的花名冊拿來,親自找一找那個叫「玉煙」的女子,「朕是皇帝,有什麼不可做!」
想至此,他朗聲吩咐道,「給朕來人!」
應聲而入的卻是淑妃樊鶯,「師兄,你有何吩咐?」
皇帝毫不遲疑,對她道,「你給朕安排,陪朕去禁苑狩獵。」
樊鶯歡呼,「柳姐姐不派我來,我都錯過這番好事,但那些鷹和狗什麼的都叫你放走了,打獵也沒個氣派!」
「你懂什麼!以為師兄只是去玩?豈不知『狩獵之禮立,則軍旅振』,打獵怎麼能帶著鷹犬呢?要帶著師妹!」
……
七月下旬,高審行在延州很快站住腳,他搞出來的那個延州肇事者「法外另繳余田」的法子收效很好,延州地面風平浪靜。
皇帝聽說,延州已開始做引水的準備,徵集民役到山裡開採石料,砌建土窯煉製石灰,以備修渠之用。延長、延川兩縣地處兩河夾空,樹木蔥鬱,此時正在採伐木料,由人力沿著延水河逆流拉至上游,而工匠亦在徵集中。
御史台察院奏報,延州刺史高審行以並不年輕的年紀,親臨採石、燒灰和伐木現場,刺史夫人劉青萍雖然身懷有孕,仍然親自為工匠們提茶倒水……
金微皇帝當著所有朝臣,對閣老後人給予高度讚揚,「人無完人,金無足赤,高府一門為國效命,無論職高職低、脾性如何,但朕從未聞有涉私者!尤其是高審行,兩任刺史,一力墾荒,朕尤為欣慰!」
至於高審行當初檢舉鷂國公非高府人,皇帝只將其歸結為「脾性」問題。
為給高審行墾荒之舉增添助力,皇帝金口大開,任命互市監高崢,出任延州唯一上縣——膚施縣從六品上階縣令。
高崢曾經長時間在吏部默默無聞的做著文員,正是當時的高峻從西州入京之後,高崢才得以脫穎而出。
他在臨涇縣任正七品中縣令時,從政勤懇規矩,組織縣中老弱婦孺編織龍鬚席、供應北方五牧。恰逢縣中因乾旱而蕎麥減產,但民戶的生計因龍鬚席而未受影響,為他在當地贏得了不錯口碑。
後來又是經尚書令提議,高崢出任從六品下階的互市監。
這次再度出任上縣令,雖然只升上去一階,到了從六品上階,但這是皇帝陛下親口提任的,未經吏部,因而亦是榮耀非常。
另外,皇帝命吏部即刻從山南道、遴選政績出色的年輕下縣令四人,隨高崢同去延州,各任其中四座中縣令,四縣原年年老縣令,妥善安置另任。
皇帝對延州刺史高審行的支持是空前的,一下子給高審行派去了五位青壯縣令,其中還有他的一位侄子主政唯一上縣。
四位年輕的中縣令就是上次經尚書令提議、由吏部一同下去的,與高崢早就熟悉,這些人在頗有些老資格、且對開荒引水很有經驗的高刺史面前,哪敢不言聽計從?
……
高府的榮耀,在七月末達到空前——賢妃得皇帝准許,歸省興祿坊。
大臣們私下裡說,「聽好了,聖詔中用的可是『歸省』,這說明了什麼?說明賢妃回興祿坊是省親,不是別的!」
看來皇帝並未將高府看作外人啊!正一品的賢妃來攀親戚,一般官宦人家誰有這樣的殊榮?
崔嫣自幼生活在高府中,一直是高府的二小姐,當初因為高審行與馬王府的矛盾,崔嫣與她母親崔穎一樣,雙雙甩手離開了高府。
府中人一直將崔氏母女的出離,看作是閣老離世之後興祿坊走下坡路的徵兆。有段時間,府中男女嘴上不說,但人人心頭都攏罩著一層陰雲。
賢妃要來,而且選擇高審行不在長安的時候回來,用意也很明顯——既避免了尷尬,又表達了與高府親近的意思。
府中人興奮之餘,已顧不得多想,要緊的是馬上做好迎接的準備,
老大高履行說,「賢妃不去永寧坊,而來興祿坊,我們得把寧國夫人接到府上來,這樣才全面、也更有省親的意思了。」
他夫人東陽公主說,「崔穎要來的話,郭孝恪也不能落下。」
她對丈夫說,「暢兒和待封由鄯州回來后一直住在永寧坊,她是寧住婆家也不住娘家,我這臉上早不好看了。借著賢妃來,正好與郭親家、親家母轉圓一下,往後便可自然往來。」
賢妃儀仗隆盛,但她卻不坐車,而是騎馬,不愧是馬王府夫人出身。
而她的歸省就是讓人看的,因而很破例的沒有清街,半城的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擁在街邊,爭著一睹賢妃風采。
儀仗一出大明宮,大街上便有高府中的幾十名家丁各背了挎包,給看熱鬧的居民們發放大錢,就像過節一樣熱鬧。
儀仗經太廟一拐入興祿坊大街,高府年輕輩的少夫人們都在這裡迎接。
興祿坊坊街口,高履行兄弟各攜夫人候在這裡。
郭孝恪陪夫人崔氏到了高府以後不便露面,他們就站在府門內,聽高崢的夫人安氏連聲道,「賢妃娘娘請。」
府中人眾星捧月,團簇著中間像一朵芙蓉花似的賢妃邁步進來。
高履行、高至行、高純行、高真行、高慎行喜氣洋洋,雙方依序次見禮,然後幾個兄弟陪著郭孝恪,幾個去操持家宴,而女眷們則專門陪著賢妃和寧國夫人。
新任膚施縣令的夫人安氏,今日最是自然親熱,一會要照顧賢妃、一會又怕冷落了寧國夫人,她同崔氏說話時仍是嬸娘長、嬸娘短,
「從郭叔叔這裡論起,我與嬸娘也不遠過高暢大姐!」
又對崔嫣說,「若非聞知娘娘要來,我已起身往膚施縣去了,五嬸娘懷著身子還到工地上助力,我們小輩更該效仿,以不辜負陛下與娘娘眷顧!」
比較低調的是東陽公主,此時她與金微皇帝的輩份才正經理清楚,兩人原來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她同賢妃說話較少,主要陪崔穎說話。
人們都不提高審行,以免牽引出的話題引發尷尬,但高暢卻對眾人道,「五叔起起落落,宦海沉浮,眼看跌到谷底、再無出頭之望,誰知他又突然升至浪尖,我都摸不透他下一刻了。」
郭孝恪道,「依郭某看,審行兄性情上是有些起伏,但所行由心,不失本真,恰恰有了別人沒有的激情!審行兄為政也不敢說細膩,但最根本的卻未差!還得說皇帝胸懷開闊,識人、用人之法精道無比,古今罕有。」
恰巧高履行進來聽到,暖聲說道,「郭兄所言有理,依在下看,我們高、郭兩府豈不都是有些激情的人物?」
眾人都去看郭孝恪和崔穎,誰能想到他們兩個會走到一起,這份激情也真夠濃烈了。而他們居然能一起成為高府座上嘉賓,受到誠意接納,無疑又是皇帝之功。
朝臣們未見金徽皇帝三令五申,亦未見動刀動槍,只憑著乾坤之手、一把扶起了高審行,便傳達出了眾多的意思:
興祿坊高府由逆勢中轉盛,並不靠閣老門蔭,不靠閣老關係,甚至也無須像閣老那般嚴謹和完美。而是靠清廉無私,靠實幹篤行,靠勤勉不輟。
凡為官者,無不從這件事中暗暗思索……金微皇帝行事一向雷厲風行,在馭人方面又能潤物無聲。
中書令于志寧的體會就更深刻了。
皇帝反對大臣圈地,卻沒有明章正典。調理官場風氣,也不用武媚娘所提的法子、以條條框框來斧裁尺量。
他只派著賢妃歸省一趟興祿坊,便使誰都知道今後該如何行事了。
……
皇帝在淑妃的陪同下到禁苑狩獵一次,長孫潤、兵部尚書薛禮陪駕,沒有鷹、沒有犬,但眾人玩得盡興而歸。
幾日後皇帝意猶未盡,又拉著淑妃去了一次。
……
皇帝第二次狩獵歸來,執意要帶樊鶯去太極宮女學看看,他對樊鶯說,「女學的事你也須過問過問,不能只讓你柳姐姐操心,你幫她出出主意什麼的。」說著,進了兩儀門。
恰好給事中徐惠往外走,正好碰上,徐惠對向皇帝說已選出輔助她管理女學的副手。
皇帝一問,知道她選的是武媚娘,「為何是她呢?太妃是如何考慮的?」
他問是問,但又不聽徐惠的理由,而是緊接著就對她道,「你將女學的名冊給朕拿來,朕好好參詳參詳。」
皇帝親自翻閱厚厚的一大本女學生的名冊、體現著對女學的重視。
徐惠問道,「不知陛下看中了哪個,臣妾人熟,可為陛下找到。」
皇帝拿了筆,像模像樣地偶爾在名冊上勾勾劃劃,嗯啊著,「不必,朕事必躬親……」
樊鶯對女學很新奇,師兄又剛說讓她「過問過問」,此時她便與徐惠說話,而皇帝總算找到那個名字,「葉玉煙,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