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單調的憂傷

第269章 單調的憂傷

時隔多年,當雲破月回憶往事,依然有一種無法逾越的障礙。

他覺得自己當時已經死了。

死在伐木場。

在那種粗野、粗蠻、粗暴而毫無秩序的碾軋中,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居然沒有被那群人高馬大的成年漢子們放倒。口吐鮮血、屍骨無存,不能說不是個奇迹?

一邊是瘦弱的少年。

一邊是面龐黝黑、身如鐵塔的壯漢。

一邊是直撅撅、**、高挑而修長的木頭。

雲破月竟然堅持了十天。

沒有倒下,沒有噴血,沒有「站著進來,躺下出去」,這不免令許多想看熱鬧的人十分失望。

但是大家並不氣餒。

極有耐心。

因為按進化論專家的理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只要活得久,就會看得到——最後總有一些物種被淘汰。雖然幾十萬年在進化過程中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但一旦落實到具體,畢竟只爭朝夕,要挨過那現世生活中無盡難挨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只要物質存在。

**不滅。

怎麼修理都來得及!

最後一定把你干冒煙!

所以那一段日子實際上是危機四伏。

充滿敵意。

儘管他實質上並沒有得罪任何人。

那十天至關重要地影響了雲破月的一生。

他後來之所以崇尚武功,迷信暴力,很難說與這個毫不相干。

人性格的形成與發展與童年、少年經歷的生活有莫大關係。

而且一旦成型,穩固,再要改變就難乎其難。

要不怎麼說「從孩子抓起」?

三十年後,在那部以雲破月事迹改編的青春勵志劇《大明武魂》中,飾演他少年時代的小童星,站在舞台上,被頭頂旋轉的追光燈打著,雙臂張開,面對著漫天飄舞的雪花,有一句經典台詞: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神情專註,信心百倍。

台下掌聲震天。

雲破月慨嘆。

這一代的孩子。

真是幸福。

沒有挨過餓,沒有被人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長百依百順。爺爺奶奶甘當孫子。他們完全不知道那年冬天自己穿著單衣單褲在雪地里奔跑?

腳踝被凍得青紫。

卻一刻也不敢停下來。

因為冷氣嗖嗖,滴水成冰,只要有兩個時辰不活動。他準會成為一塊梆硬的凍肉。

哪裡還有心情念獨白?

那可是人人都穿皮大衣、戴著大皮帽子的嚴冬!

城中小賣部的屋子裡倒是升了一個大火爐子,煤塊燒的通紅,周圍暖氣烘烘。不少人圍著烤手烤腳。

雲破月有時候也會擠進來。

湊近火爐。

但是沒烤上一小會兒,又被小賣店的老闆連推帶搡地轟出去。

懷裡沒揣銀子、不準備購買貨物、人又生得乾乾瘦瘦、穿著破爛、無根無蒂的外鄉小子,顯然在這裡並不受歡迎。

這造成一種難於調和的矛盾。

小賣部老闆掌握資源。

一個燒得通紅的火爐子。

火旺旺。

暖烘烘。

他不喜歡、不願意、也不歡迎雲破月上門,拒之在外,而雲破月在內心裡想必也瞧不上這個老闆的一副勢利嘴臉。

但他需要火。

一爐子通紅的火。

用來取暖。

填不飽肚子可以去撿垃圾,菜葉,別人丟棄的發霉的米團、饅頭,爛掉的水果,甚至飯店裡客人吃罷的殘羹剩飯。即便什麼也尋不到,也不打緊,大不了勒緊褲腰帶,將肚子一層層地纏緊。吃兩捧雪,也能對付幾天?

而烤火問題就比較麻煩了。

煩惱無限。

晚上還好辦,去誰家柴禾上偷偷拽幾根木頭,拿回破廟,用火絨升起,聊以取暖。待烤得半生不熟,然後像豪豬一樣,蠕蠕鑽進稻草堆。

白天偷木柴卻要冒很大的風險。

一旦被人家男主人逮住,不惟贓物沒收,少不了還要挨一頓臭揍。

拳打腳踢。

收拾個鼻青臉腫眼冒金星算輕的!

下次再敢去,腿腳打折。

再說衙門裡巡街的差役、兵丁望見煙霧,也會來干涉。不允許隨意升火。

所以小賣部那嗚嗚作響、燒的甚旺的大鐵爐子,熱氣繚繞,散發無盡誘惑,就成了雲破月心目中嚮往的一抹生命之火。

沒有那爐火,他挨不過冬天。

有無數次仰望藍天。

心情惡劣。

涕淚橫流。

急眼了也罵人:「凍死我,讓我死,死了省心!」

或者怒吼:「老天爺,不睜眼,****你媽。」

卻唯獨沒講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因為那太矯情。

不解氣。

有點裝模作樣。

三十年後,當雲破月穿著質地講究的衣服,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笑容,坐在首都大劇院前排主座,看著台上的小童星認真地表演。

不禁有幾分傷懷。

一個人的苦難際遇竟然會以如此平整光滑、塗脂抹粉、欺世盜名的滑稽方式出現。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燈光閃爍間,舞台上幕布翻卷,場景切換。

初升的太陽照耀雪后的城市。

天空碧藍如洗,人間冷冷清清。

又看到了悠長的衚衕。

和那家暖熱烘烘的小賣店。

白雪晶瑩透澈直鋪天際。

眼前寒光一閃,一道冷氣忽然如箭一般穿過九月的空氣擊中了他的胸口,驀然心中一涼,雲破月低語道,事情不是那個樣子……

劇中顯現的當然是正能量。

小賣店裡的老闆不僅笑容可掬,而且噓寒問暖,表現出一股異乎尋常的熱情、熱切、熱望。

甚至主動為那個漂泊異鄉的苦孩子翻找出一件棉衣。

青春勵志劇根據歪嘴作家綠牡丹的傳記改編。

綠牡丹的傳記又是憑武學大師雲破月的口述撰寫而成。

嚴絲合縫,板上釘釘。

白紙黑字。

合乎邏輯。

觀眾沒法兒不信。

其實真相只有傳主雲破月心裡明白,事情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不過他這次並不去責怪那個一貫喜歡撒謊的傳記作家,信口胡說——因為歸根結底,這件事還是他自己刻意欺騙。

撒謊有時候為了隱瞞。

有時因為無奈。

有時屬於好玩。

有時候則是不願意揭開創痛!

雲破月的記憶不覺回到了三十年前。

十五歲。

那年冬天。

那難堪的一幕鮮明地烙在意識之中。

寒風凜凜的漫長冬季,白雪無垠,天寒地凍。他穿著一身單衣單褲,跪在小賣店門口。為了進屋烤火,他一邊匍匐著、朝裡邊爬,一邊卑微地用手使勁抽著自己的耳光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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