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鐵面郎君
雲破月被人趕出伐木場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在街頭流浪。還差一點被餓死。用他自己的話說,「摸了一回閻王鼻子」。
摸一回閻王鼻子這種體驗不是人人都有。
所以歪嘴作家綠牡丹揪住不放。
她覺得這種極端體驗加以修飾,放在書里,應該會令那些看慣了老生常談的讀者耳目一新。
不過雞爪鉞名家、武學大師雲破月相當不合作。
當採訪到這些問題,他不是岔開話題,閉口不談,就是推脫忘了,敷衍了事。顧左右而言他。這令綠牡丹極為苦惱。
由此可見勇於探索,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在盛世文豪、當代文曲星下界綠牡丹的猜測中,一個人即將餓死,卻沒有死,一定要有其原因,有其理由。
好心人這條路子看來是走不通了。
雖然大家都樂意品咂別人的苦難,生性具有惻隱之心,但總還是要有一個限度的。既不是無限擴張,也不是無限縮小。
而是不多不少,不偏不倚。不枝不蔓,不肥不瘦。
不瘟不火,不折不扣。
還要配之以必要的表情、手勢、動作,還要善於觀察和分析聽眾的反應,及時作出調整。不是專業演員相信很難拿捏其中的分寸。
而最重要的是,苦難家史要時時翻新。
花樣百出。
這樣才會吸引觀眾。
否則只怕就像站在魯鎮街頭傻啦吧唧的祥林嫂,望著天空,剛一開口說「我真傻,真的」,眾人馬上就知道了結局:「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裡來的。」
或者說:「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么?」
最後大家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迹。
你看,想憑藉苦難賺取別人的同情都難,何況銅板?
可是既然沒有好心大媽、大娘、大嬸、大叔、大哥、大嫂、大爺的出現,那麼雲破月又是怎樣化險為夷,渡過難關的呢?
這一路猜下來,連綠牡丹自己都覺得好像也快變成要飯的了。
再一種可能是路上撿到錢包。
或者彩票中獎?
可是經過多年的教化,在大明王朝,就算小學生撿到錢包,都知道交給警察叔叔。怎麼一代武學大師的覺悟還不如兒童,越長越往回走了呢?
買彩票這事看來更不靠譜,因為雲破月如果兜里有倆錢,而當時又餓著肚子,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應該是買一張大餅。
而不是買彩票。
誰敢保證買彩票就一定能中獎?
即便是末等獎。
至於去垃圾堆找點吃的,苟延殘喘,將就活命,消極度日,就算傳主雲破月不反對,綠牡丹也不會隨便往書里寫。
畢竟她還要彰顯道德,要青春勵志,需要鼓舞人心向上的「正能量」!
萬般無奈之下,綠牡丹只好運用小說筆法,將那一天的鮮明主題扣在雲破月偶爾遇到、並與之一頓大吵的那個娼妓身上。
在這位文豪的筆下,那個淪落風塵的女子雖然從事皮肉生涯,但是人賤命不賤,或者反過來說,命賤人不賤,深明大義,虛懷若谷,諄諄教導,誨人不倦。
兩個人之間的衝突也被擅自改為雲破月不求上進,晃來晃去。在街頭碰面后,那個有著赤紅色頭髮,描著藍眼影,一身艷妝的人生指導大師開始直斥雲破月:「你怎麼不學習?」
雲破月詫異:「學什麼?」
「學文化。」
「我還在餓肚子。」
「餓其體膚,勞其筋骨。」
「我只是個俗人。」
「位卑未敢忘憂國。」
「我今年才十五歲。」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饒了我吧大姐,別念詩了,你能不能去給我找口吃的?」
「塞萬提斯怎麼說,我從來不把鼻子插到別人的粥碗里,因為那不是我的麻醬花捲兒。」
「還是讓我去死。」
「司馬遷怎麼說,人或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老祖奶奶杜秋娘怎麼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一番抑揚頓挫的詩歌朗誦、名人名言后,雲破月傻了。
(傳記中用的辭彙叫「醍醐灌頂」。)
自此奮發圖強,勤學上進,囊螢映雪、鑿壁偷光,刻苦鑽研武學。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終成一代大宗師!
雲破月後來看到這段描述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立刻拎起刀,衝出門去,把那個可惡的傳記作家綠牡丹放倒——
就像當初他殺死廣祿棺材鋪那兩口子一樣。
這樣的人不但招人煩。
而且招人恨。
至於殺孟老闆夫婦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一直壓在心底。
雲破月幾乎和誰都沒有說過。
當時他躺在廣祿棺材鋪門口,心裡雖然明白,耳朵也聽得見,但是身子如一灘泥,爬不動也坐不起。
就這樣死了也不錯。
省得受罪。
雲破月在腸胃的劇烈絞痛中,神思恍惚,彷彿看見了他遠在鄉下的老娘。她鬢髮蓬亂,兩眼哀愁,盯著兒子,哀哀切切地說:「既然城裡不好混,那就回來吧。回家來,在哪兒還不能找口吃的。」
「不,我不回。」
「可憐的孩子。」
雲破月伸出手:「娘,我餓……」
「餓,你還是先喝點水吧?」接著一桶水嘩的一下,迎頭潑在臉上。
雲破月慢慢地睜開眼,瞧了好一會,才看清面前站著一個穿黑袍子的男人,尖嘴猴腮,兩耳招風。
他就是棺材鋪老闆孟廣祿。
身邊跟著女人姚氏。
姚氏低頭一望,有些擔心地問:「這樣能管用嗎?」
「沒事,只要不死,用涼水一澆,管保醒能過來。」孟廣祿放下木桶,抬起腳,踢了雲破月兩下。「起來,起來,別在這兒妨礙我們做生意。」
「我走不動。」雲破月有氣無力。
「走不動也得走,你橫在這算怎麼回事兒。」孟廣祿伸出手,拉住他的腕子,用力朝一邊拖。
姚氏也上來幫忙。
兩個人將雲破月弄到巷口的矮牆下,扔在一邊,拍了拍手,轉身往回走。姚氏問:「當家的,他要是死了怎麼辦?」
「關我屁事。」孟廣祿哼了聲,「又不是誰打死的。」
「可官府萬一根問呢?」
「那就讓他們來收屍。」
「不會連累咱家吧?」
「不會。」
孟廣祿回頭看了一眼,連吐幾口唾沫:「到時候咱就說,這小子是感染瘟疫死的!官府怕傳染,少不得要就近取材,饒上一副薄皮棺材。然後深埋下葬。親愛的,到時我們說不準還能小小的賺上一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