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末世之象
從白水縣到西安府,順驛路走要一天半。
楚峰第二次出遠門,這趟專程為了看看秦始皇陵究竟長的什麼樣子,自己是因為它才淪落至此的,不去窺探一下事故源頭,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優哉游哉乘著驢車,轅前有小廝孟常駕駛,前後左右則有童令等十名親隨護衛。
一路上,微風和暖,枯木生華,滿眼儘是春色,就算沒有任何人文可鑒賞,楚峰也能自我陶醉在那簡樸地古韻中,頗有點心理暗示的味道,畢竟,古代不是人想穿越就穿越的。
走了大半天,一個人影也未見著,喜歡熱鬧的楚峰,不禁被這荒蕪之境,弄得極為枯悶:「孟常,怎麼都沒人?」要是整個大明,都是如此光景,那古代也未免太乏味了吧。
孟常恭敬道:「回大王,附近小一點的村落,已經十室九空,百姓為逃避賦役,大多舉家南下。前面驛路,才稍有人氣。」
拐彎處,前面的童令突然大喝:「誰!」
孟常大驚,忙不迭拉住韁繩,剎停驢車。附近的親衛精神一緊,紛紛拔刀出鞘,迅速迎上前。
楚峰撈出車廂里的朴刀,快步趕過去。隱約見眾親衛將一人圍住,意想不到的是,未接近就聞到了一股子肉香味,並伴隨著陣陣哽咽聲,楚峰奇怪了,這荒郊野嶺的,誰在煮東西?有吃的幹嘛還要哭?
這時,童令回身,神色透著幾分黯然,抱拳告罪:「大王,咳......此番情景,怕濁了大王的眼,不如上車走吧。」
這麼一說,楚峰反而更好奇,推開眾人,擠了進去。
不看不要緊,一看楚峰心臟劇烈一跳。
一名形容乾瘦的老嫗,正蹲在一口破鍋子前,褶皺的手持著一名死掉的嬰兒,不時翻滾烹煮著,一便煮還一邊悲凄的哭泣。
楚峰當即毛骨懍懍,胃部急劇翻騰,差點沒吐出來。如果是個醜類惡梟的匪類做這種事,還可以想像,但偏偏是位婦孺。「你......你吃人?!」
那老嫗抬起宛如骷髏一般的乾癟臉龐:「是。」
很純粹的,一個理所當然的回答,令楚峰瞠目咋舌,不能言語。
一旁孟常、童令等親衛,卻都一副司空見慣的淡漠表情。只聽孟常問:「你既然想吃人,又為何要哭?」
老嫗聽罷,捂臉嚎啕:「他是我的孩子。」
楚峰頓時勃然大怒:「虎毒還不食子呢!虧你幹得出來!」
老嫗哽咽道:「我兒昨日餓死,如果我棄他於荒郊,別人也一樣會揀來吃,既然下場一樣,還不如讓我充饑果腹。」
楚峰騰騰騰退了幾步,臉色一片鐵青。原來人吃人的現象,已經這麼普遍,看來大明真真是個惡世!
「大王,不必與此獠一般見識,我們還是趕路吧。」雖然納悶大王的反應,但孟常等人卻以為他有所感觸而已。
楚峰懵然上車,久久回不過神來。
「起~!」
骨碌骨碌......
木頭輪子磕磕碰碰,驢車搖搖晃晃,重新往前行駛。
楚峰再也沒有郊遊心情,滿腦子都是那口鍋,和被煮爛了臉面的嬰兒。「大明到處是這樣嗎?」
「回大王,流民們長途跋涉,遷徙之中無物果腹,夫妻子女相食者有之,割人頭用火燒熟吮其腦髓的有之,剛剛餓死倒下就被眾人攢割啃了個乾淨的也有。而市鎮,也不乏有吃人現象,我曾在一處鄉野市場上見過,人肉價每斤六文,鄉民買來腌於家中,以備不時之需......」
楚峰臉部猙獰,惡狠狠吼道:「夠了!!」
孟常不明白大王為何生氣,一時噤若寒蟬,不敢多言。
上了官道,沿途可見一些南下的流民,但楚峰真真是開了眼界,見識了一輩子也難得一見的獸行,流民中,偶有老弱支撐不住倒在地下,果然如老嫗所說,轉眼之間,壯者即刻撲圍而上,明目張胆的就在道旁割肉刮骨,如屠豬狗一般,轉眼分掠乾淨,絲毫不避他人眼光,而過往旅者也是見怪不怪。
楚峰陰霾著臉,不言不語,最後,惡嫌窗外的景緻,降下車室帘子,不再觀望。
路過耀州,楚峰懶得下去遊玩,也不吩咐歇腳,眾人只得餓著肚子繼續趕路。
又走了百多里路,勉強走到三原縣,已是日落西山,天色暗沉。童令戳戳孟常,悄聲道:「去請示大王啊,就算我們不休息,大王也要呀,這一天都沒東西下肚了,回頭大王餓著怪罪下來,你身為隨侍的,擔待得起嗎。」
孟常無奈,只好硬著頭皮道:「大王,我們是否要在三原歇息?」
車內,響起楚峰懶懶的一聲:「嗯。」
孟常鬆了口氣:「大王,現在是戌時,三原縣已關閉城門,只能去建忠驛借宿。」
「隨便。」
驛所,設於縣城官道旁,不入縣城,隨來隨走,方便消息遞送。
驢車停於驛所,童令等人盡職的散去四周查探境況。
孟常便前去叫門。
不一會兒,驛館亮起燭火,一人罵罵咧咧開了門。「誰這麼晚,再遲我就上榻了......小哥,你的號牌呢?」
「夫頭,我們可否在此借宿一宿?」說著,孟常塞了一把碎銀過去:「這是房資,不夠您開口。」
有錢能使鬼推磨,夫頭掂了掂手中銀子,登時換了一副嘴臉,諂媚道:「夠了夠了,各位旅途勞頓,快快到裡邊歇歇,只是小處簡陋,還望包涵。」
童令等人查檢完畢,收攏隊伍,護著一臉陰沉的楚峰,進入了驛館。
「等等!夫頭稍等!」只聽遠處,傳來馬兒疾馳聲。
夫頭一愣,停住關門的手。
童令一乾親衛手按刀柄,暗暗戒備。
片刻,衝來一人一馬,臨前騎士一勒韁繩,人馬直立,端是神駿,那漢子身著驛卒服裝,腰間斜負著一隻竹信筒。「夫頭,這是我號牌!」說著,丟過一物給驛所夫頭。
夫頭查驗沒有異樣,才說:「老弟,怎麼這麼晚?」
「嗨~!別提了,公文發得遲,又急於送去西安府,害我現在前不著村,后不挨店,只能尋你這驛所來了。」那漢子身材魁梧,身高至少一米八二,嗓門猶如豺貙,割裂似的撕開四野的靜僻。
楚峰冷不丁問:「夫頭,你們這有酒嗎?」今天所見所聞,平生未有過,只有酒,才能解開抑鬱,壓下那如麻糾結的心。
「有有,馬上來。」那十多兩碎銀,足夠夫頭有求必應了。
漢子調頭尋望,只見當頭那年輕人劍眉飛揚、星目綻亮,自有一種英姿威武的架勢,雖然象塊磐石般坐在那兒,但隱然散放著隨時暴發的氣息,使人很有危機感。漢子贊道是個人物,有心結交,當下大大咧咧走過去。
鏘!童令與兩名親衛刀出半鞘,橫在跟前,沉聲道:「站住!」
那漢子一滯過後,也不膽怯,打身後摸出一個酒葫蘆,輕鬆地搖了搖:「我沒有惡意,相見是緣,想請兄台喝一口。」
楚峰揮揮手。
如臂使指一般,童令等人收刀、斂勢、退後、垂立,親衛能有這般素質,著實又令漢子刮目。
漢子抱拳道:「在下李鴻基,李家站驛卒,未請教......」
「楚峰。」楚峰定定打量,李鴻基顴骨高突,輪廓深邃,鴟目如炬,鼻孔往外掀仰。
「來,兄弟,嘗嘗我們李家站自釀的酒。」李鴻基大方地推過酒壺。「夫頭,有沒有下酒菜?」掏掏身上,發覺最後四錢碎銀,想也不想,毫不吝嗇丟了過去。
夫頭喜色盈梢,立馬到廚房忙活去了。
「老兄這是要去哪?」楚峰嘮家常似的說。
「別提了,我正趕去西安府呢。」李鴻基稍稍湊過腦袋,壓低音量:「前段時間,白水盜匪不是搶了榆綏鎮一批糧餉嗎,王總兵怕軍士嘩變,不敢聲張,可事情終歸要有個交待啊,王總兵打算檄文西安衛指揮使,將糧餉奪回來,了結此事。」
楚峰心不在焉,聽過就算。
孟常卻是心頭愕驚,一個衛的兵馬來圍剿,不是山寨那七、八百寨丁能夠抗拒的,到時剛剛有了生機的山寨,怕不得灰飛煙滅。「李大哥將此機密透露,不怕白水盜匪事先防備,於官兵不利嗎?」
李鴻基重重擱下酒壺,擦擦下巴酒水:「屁!老子才不管那些當官的死活,搶不回糧餉更好,讓都察院來人將他們壓回京師,一刀一個砍了才痛快。」
「李大哥似乎對官吏頗有不滿。」孟常意有所指。
李鴻基嗤鼻道:「現在的官,哪象個官的樣子,就說驛遞,大小官員往來,常常任意勒要馬匹,敲榨驛卒,要求驛所超額供應,而多出的餘額,他們便折成的銀子納入私囊,致令驛所不多的人力、物力應接不暇,疲於供命,遠的不說,我李家站供役的窮苦百姓,連肚皮也填不飽,更不要說養驛馬,甚至有人為了賠補差額,不得不破家蕩產以供,典妻賣子以應,世道如此,叫我如何稱頌?」
楚峰嘆道:「看來驛吏也不好混啊~。」
這時,夫頭端了兩碟剩菜進來,聽聞接過話茬:「那是,安定站例銀五萬,但每次下發也不過一二千金,縣令扣四百,餘下才分給各個驛所,我們秦晉驛遞,募夫之苦,更加十倍,人馬飢疲,人心思逃,各位沒看這驛所就剩下我一人嗎?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早走了。」
李鴻基無奈苦笑:「今與兄相識,當縱酒開懷,我等莫說那煩心事,來,喝酒喝酒!」
「喝!」
喝著喝著,楚峰果真覺得氣鬱消減了,看來酒是個好東西。
直至巳時,楚峰不勝酒力,李鴻基才告退,各自回房。
次日,楚峰被窗外馬嘶聲吵醒,睜眼看看,天已放亮,遠遠的,便能聽到李鴻基那把充滿活力,且喧鬧的嗓門。
「大人,您醒了?」門外,傳來孟常千篇一律的恭敬聲。
楚峰也睡不下去:「嗯。」
「我已經打好水。」
「擱那吧。讓童令他們準備車馬,我們出發去西安。」
「大人不用早膳了嗎?」為怕招惹麻煩,孟常等人,早已自覺的將大王,改成了大人。
對於稱謂,楚峰倒不計較。「哪這麼多講究,備點乾糧路上吃吧。」
「是。」
楚峰簡單洗漱一番,精神抖擻地下了樓。
驛所場地中,李鴻基剛整理完馬鞍,一見楚峰,便咧嘴笑說:「楚哥兒好早,你這也準備啟程趕路了?」
「哦,你也早。」楚峰不會客套,話也不多。
李鴻基不為己甚,翻身跨上馬背,豪邁地抱手作供:「楚哥兒,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了,你我各自鄭重,後會有期。」
楚峰有樣學樣:「李兄你也鄭重。」
「哈哈哈!」李鴻基爽朗長笑,雙腿一夾:「駕!」
嘚兒嘚兒,馬兒一路絕塵而去,遠遠的,還飄來他粗獷、張揚的歌謠:「肥馬血出,瘦馬骨折,行行行行,方知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