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城門送別之吻(二更)
初冬的夜晚,冷風習習,婆娑樹影被大門口兩個燈籠的光拉得有些猙獰。
扶笙的到來,卻如同一副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潑墨畫誕生,詩意盎然,將這婆娑猙獰暗影也給撫平。
荀久高懸的心臟不知不覺間穩穩落了下去,眉眼間染上一抹笑,輕喚:「阿笙。」
「嗯。」扶笙上前來,站在她面前,回答得淡渺而真實。
直到聽見他的聲音,荀久才完全從不安中解脫出來。
「真好。」她道:「我險些……」以為你來不了了。
後半句話,被荀久捏在了嗓子里,轉念一想,今日乃大喜的日子,說這些有的沒的豈不是太煞風景?
改了個口,她重新道:「我險些就去你府上接你了。」
旁邊季黎明自然真切感受到了荀久方才的那份擔心之意,此刻聞言也附和笑道:「子楚來得這麼晚,是不是該自罰幾杯?」
「該罰!」扶笙坦然一笑,爾後看向荀久,眼眸中儘是柔意,如玉手指將她身上的衣襟攏了攏,微微蹙眉,「天這樣冷,你出來時怎麼不加件斗篷?」
「我……」荀久本想說出門太急,給忘了,最終沒出口,她盈盈一笑,「也不算太冷,趕緊進去吧,待會兒菜該涼了。」
扶笙再不說話,與荀久和季黎明前前後後進了大門。
因為人數眾多,今晚的喬遷宴便分散在三個位置擺放席位。
有了千依的幫忙,菜肴很快便擺了出來。
前院的兩個偏廳和東院的棠梨水榭,兩個偏廳自然是用來招待那一群貴婦人的,荀久在兩個小廳里各自敬了一杯酒之後腳步輕緩地來到棠梨水榭。
水榭四周圍了后重錦簾,裡面放置暖爐和香爐各一個,淡渺的熏香奪不去酒菜勾人食慾的香味。
水榭外面八個角上掛了青玉風燈,裡面則有一盞水晶玉璧,瑩白細膩的光線亮如白晝。
荀久進去的時候,扶笙、季黎明和千依已經坐下,連酒盞都斟滿了,就等著她一人。
輕笑一聲,荀久道:「阿笙今夜來遲,罰酒三杯。」
說完,她走過去盈盈坐在他旁側的席位上。
「嗯,該罰。」扶笙彎了彎唇,抬起酒盞一飲而盡。
季黎明立即給他續上。
似乎也被今夜歡愉的氣氛所感染,季黎明面上儘是笑意。
荀久看得出來,那笑意並不勉強,反而是發自內心的。
想起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再看到眼下言笑晏晏的季黎明,荀久心中忽然有些感慨,離開季府,就意味著他與那邊的人決裂了,實際上他心裡應該也不好過,今夜之所以還要堅持來,興許並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喬遷宴,更想藉此機會宿醉一場讓自己能徹底遺忘那些糟心事。
果然,扶笙的自罰三杯才飲完,季黎明便迅速抬起酒盞,送到嘴邊時又猶豫了,似乎嫌棄酒盞太過小,裝不了多少酒,他朝著候在外面的婢女道:「去給我拿個碗來。」
扶笙眯了眯眼,眉頭微蹙,聲音清涼如夜水,「今夜怎麼有興緻豪飲?」
在他的印象中,季黎明似乎沒怎麼豪飲過,就算今夜是久久的喬遷宴,他也不至於高興成這樣罷?
季黎明正待開口,荀久趕緊笑著道:「我的喬遷宴,表哥自然是萬分高興了,豪飲一回也沒什麼。」
季黎明到了喉嚨的解釋咽了回去,附和著荀久點點頭。
扶笙的眸光在季黎明身上流連片刻又轉回荀久身上來。
荀久曉得扶笙最能揣度人的心思,故而此刻拿出萬分鎮定來。
季黎明今晚決定要喝酒,她是無論如何都擋不住的,更何況,她也覺得他該好好醉一場,興許醒過來的時候,心情會好上很多。
扶笙雖有猶疑,卻因為心頭想著要孤身一人去靈山的事,便沒有過多追究。
四人開始入席。
今夜荀久是東家,換她為扶笙布菜,把他愛吃的那些動作輕巧地夾到他面前的白瓷碗中。
扶笙竟全部都吃完。
荀久調侃笑道:「莫非你也是因為今夜高興,故而食慾大開?」
「也許。」扶笙淡淡答了兩個字。
在一起這麼久,扶笙的表情荀久再清楚不過,此刻聽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她便知他有心事,但當下季黎明和千依還在場,她也不好多問,只想著待會兒宴席散了以後找個機會問問。
季黎明也是頗為了解扶笙的,聽到語氣不對勁,他借著酒意,不管不顧便問了出來,「子楚,怎麼看你有些心不在焉的,莫非心中有事?」
掃了一眼荀久和千依,季黎明又道:「如今水榭內可只有我們四人,再無外人了,有什麼要緊的事,你便說一說也無妨,或許我們還能幫忙拿個主意。」
扶笙原本想私底下告訴荀久,可季黎明都已經問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好當眾拂了他的面子,沉吟片刻,道:「阿紫和羽義被靈山巫族的人抓走了。」
這個消息,荀久早上就知道了的,如今再次聽聞,早沒有了驚訝的表情,面上只剩一片淡然。
季黎明則不同了。
他早上一直在季府,且陷入了千依清白被毀這件事中和二夫人三夫人在遷移的院子里一直爭吵,自然無暇顧及靈山傳來的消息。
此刻聽聞,季黎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莫不是在開玩笑?阿紫姑姑和羽義怎麼可能同時出宮,又怎麼可能同時被靈山巫族的人給抓了去?」
「這件事說來話長。」荀久接過話,打了個哈哈,「表哥你先別問緣由,我們先聽聽阿笙後面還沒說完的話。」
季黎明張了張嘴,最終點點頭。
扶笙繼續道:「家主澹臺逸和長老們商議過後分別給阿紫和羽義指了婚,並揚言三日後兩對新人同時大婚。」
荀久面色一震,「指婚?!」
扶笙輕輕頷首。
荀久冷嗤,「且不論阿紫和羽義本是一對,這二人可都是女帝身邊的人,澹臺逸是活膩了么?怎麼敢為他們指婚?」
「他們二人隱瞞了身份。」扶笙幽幽道:「原本巫族人是識得他們身份的,但因為他們這一隱瞞,巫族人便將計就計,為這二人指了婚,實際上就是在逼迫我們出手。」
「簡直太過分了!」季黎明將酒碗往小几上重重一放,碗內清涼的酒液四濺出來,飛到他的錦繡寬袍上,他恍若未覺,滿臉怒意,「巫族很明顯是在向皇廷宣戰,子楚,這口氣,我們可不能輕易咽下去。」
「如今內憂外患,不適宜同巫族交戰。」扶笙輕輕吐了一口氣,「這樣一來只會讓六國和語真族鑽了空子。」
「那你準備怎麼辦?」季黎明憤懣不已,重重一拳打在案几上,上面的杯盤險些掉下來,荀久剛想伸手,卻見千依已經穩穩接住並放了回來。
荀久狐疑地盯著千依看了一眼,見她並沒有看自己,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更沒有後續動作。荀久收回視線,繼續聽著扶笙說。
「為今之計,唯有我親自去靈山讓他們放人。」扶笙道。
「你要去靈山?」荀久驚呼,「那地方可是巫族高手聚集地,你如何去得?」
「去不得也要去。」扶笙抿了抿唇,將杯中酒液飲完,「阿紫和羽義身份特殊,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到他們手裡。」
季黎明迷迷糊糊地想了想,「我聽聞靈山頂上有千年寒池,那地方也是巫族內部最為殘酷的刑獄,澹臺逸那個老賊該不會為了讓阿紫和羽義屈打成招將他們二人放入寒池受刑吧?」
「說不準。」扶笙一向澄澈的眼眸內此時泛出幽幽寒光。
不知為何,荀久總覺得扶笙的心思好像並不全在阿紫和羽義身上,一定還有什麼事情是他沒有說出來的。
扶笙不說,想必自有他的道理,荀久不好過問,只得裝作不知,悶頭吃菜。
「子楚,你這一趟準備帶多少人前去?」季黎明又問。
「我一人。」扶笙不好痕迹地看了一眼荀久,見她低著頭,看不太清楚臉上的情緒,他精緻的薄唇輕輕抿起,眸中諱莫如深。
季黎明臉色狠狠一變,「你開什麼玩笑!若是你孤身一人去了,澹臺逸那個老狐狸還不得聯合幾大長老把你往死里弄?」
荀久越聽越覺得心驚,看來靈山這地方也只是名字好聽罷了,實際上根本就是虎狼之地。
猛然抬頭,她看著扶笙,蹙眉道:「不准你一個人去。」
「乖,頂多不會超過七日我便回來。」扶笙面上掛著溫和的笑意,語氣亦如平度般柔潤。
「還是不準!」荀久的態度很堅決,「除非你帶上我,否則,我便不讓你去。」
扶笙無奈地笑笑,「帶你去作甚,那地方又不好玩。」
荀久眉頭皺得更緊,「你如今還同我耍什麼嘴皮子,明知我要去並非是為了玩……」
季黎明感覺到了荀久深深的擔憂,也意識到了自己方才似乎把話說的太嚴重了些。
眸光一轉,他笑道:「表妹你何須擔心,大祭司還在神殿之內,澹臺逸縱然再有心計,也不可能真的對子楚下手,更何況,我會陪著子楚前去,你一個嬌弱女子,就不要去那種地方冒險了,否則到時候出了事可不好。」
荀久聽得出,季黎明這話是在委婉說她不會武功,若是貿然跟著扶笙去了靈山,只會給他拖後腿添麻煩。
荀久是個極有自知之明的人,她明白自己沒有能與扶笙比肩的實力,連巫族的一個小嘍啰都打不過,即便去了也只能是拖後腿的料。
想到此,荀久心中暗罵自己這副破身子竟然一點都不懂武功,暗罵的同時,她面有不甘地看向扶笙,「那你答應我,帶上表哥,否則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扶笙眸光在季黎明和千依身上掃了掃,爾後幽幽一嘆,「他還得照顧千依,只怕……」
「沒事沒事……」荀久趕緊道:「只要你答應帶上表哥前去,這幾日,我便讓千依來我府上暫住,府里這麼多武功高絕的小廝,一定不會讓她被別人欺負的。」
季黎明也目光切切地看著扶笙,表示對於荀久的話非常贊同。
思索了一番,扶笙勉強點了頭,又道:「我可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遇到事情你不準衝動,否則會壞了我的大事。」
「放心啦!」季黎明拍拍胸脯保證,「你我這麼多年的交情了,難不成你還不了解我?」
「那樣最好。」扶笙稍稍放了心。
四人繼續推杯換盞。
不多時,北炎來到棠梨水榭,「久姑娘,季家三少在門外求見。」
「哦?」荀久疑惑著轉過身,挑挑眉,「他來做什麼?」
荀久心中其實很清楚季黎川百分百來找她解他身上本就沒有的「劇毒」,但她覺得季黎川不可能直接說明來意,故而想聽聽他是如何說的。
北炎道:「季三少說了,今夜是久姑娘的喬遷宴,季府理應來人的,他代表老太爺前來祝賀。」
冷笑一聲,荀久想著這個季黎川還真是有些心機,以為擺出季博然的身份來她就無法拒絕?
再度挑眉,荀久道:「那你回去告訴他,季府已經有表哥帶著千依前來了,多餘的人坐不下,讓他快些打道回府。」
北炎並未猶豫,立刻轉身往大門外,將荀久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了坐在馬車上的季黎川。
季黎川聞言后,晦暗難明的瞳眸里陰鷙漸露。
他都已經亮出爺爺的身份了,這個女人竟然還不領情?!
頓了一頓,季黎川緩慢吐口,「再去告訴久姑娘,就說我這裡有一樁秘辛,事關秦王,她若是感興趣的話,可以出來一見,若是不感興趣,那我便直接回府了。」
北炎正要轉身,季黎川忽又喚住他,「記住了,方才的話,只能單獨告訴久姑娘。」
北炎沒吭聲,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棠梨水榭。
荀久見他回來,挑眉問:「人打發走了嗎?」
「沒……沒有。」北炎有些猶豫,又道:「久姑娘,能否借一步說話?」
荀久眨了眨眼,不解地看了看扶笙,又看一眼季黎明,見二人都有些茫然,她又重新看向北炎,眯了眼問:「什麼意思?」
北炎低垂著腦袋。
「去吧!」扶笙忽然開口道:「許是季黎川有什麼話是想讓北炎單獨告訴你的,只要不威脅你的人身安全便沒有問題。」
荀久遲疑著站起身,隨北炎來到石拱橋上。
夜風寒涼,荀久攏了攏衣襟,「說吧,他讓你帶什麼話給我?」
北炎囁喏道:「季三少說了,他那裡有一樁秘辛是關於我們家殿下的,姑娘若是有興趣,便出去一見,若是沒興趣,他立即就打道回府。」
荀久本想立刻拒絕,但事關扶笙,她又猶豫了。
很多事情,扶笙是不願意正面告訴她的,但不代表她就真的一點也不想知道,相反的,她很想將他掩埋在心底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挖掘出來,然後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本事去將那些傷口撫平。
總而言之,她想知道他的一切,倘若他不願親口告訴她,那麼藉由旁人的口告訴她也可以的。
猶豫了一下,荀久抬眼望棠梨水榭方向瞄了一眼,正巧扶笙也朝這邊看過來,四目相對,雖然隔著濃重的夜色,她依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雙眸裡面深深的柔意以及……如同隔了遠山霧水讓她永遠看不到底的幽邃。
深吸一口氣,荀久還是決定出去見一見季黎川。
轉身那一瞬,她感覺到了扶笙定在她後背上的那束目光久久不曾移開,可她此刻急於知道有關他的事情,便也顧不得那麼多,隨著北炎匆匆前往大門外。
季黎川坐在馬車裡假寐,此時此刻的他已經收起了方才的陰鷙深邃,白皙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慵懶恣意,彷彿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
荀久站在石階上,並沒有走下來。
掃了一眼帘幕緊閉的馬車,荀久道:「季三少這般費盡心機讓我出來,莫非僅僅是找個借口讓我為你醫治?」
微闔的眸猛地睜開,其中有幽光一閃即逝,季黎川纖長的手指挑開車窗帘,抬目看向石階之上亭亭而立的荀久,嘴角微勾,「久姑娘果然聰慧通透,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兒。」
「多謝誇獎。」荀久扯了扯嘴角,「不過這種話我平素聽得多了,此時聽來,也不過爾爾,你要不再換一套新鮮詞?說不定我被你一感動,再一心軟便答應為你清毒了。」
季黎川一怔,他回京的這些時日,聽人說過不少關於荀久的事迹,也了解到這是個有心計有手段的女人,卻沒想到嘴上功夫也有一套。
輕輕冷笑一聲,季黎川假裝無所謂地道:「相信比起我那些甜言蜜語華麗詞藻,久姑娘更想知道的是我手裡的秘辛吧?」
荀久眼神一厲,這大冬天的,她可沒時間沒精力同一個不相干的人在大門外耗著。
沉下臉色,荀久開門見山道:「既然你已經把話挑明了,那我也不拐彎抹角,你先說,你手裡的秘辛是什麼,我便幫你醫治。」
季黎川冷冷勾唇,「我如何信得過你?」
「愛信不信!」荀久最討厭被人威脅,季黎川此時所言不過是在爭取讓她先醫治的權利。
荀久也不是吃軟飯的,既然看穿了對方的心思,自然不可能讓他得逞。
搓了搓凍僵的手,荀久順便打了個哈欠,吩咐身後的北炎,「送客!」
季黎川萬萬沒想到荀久竟然軟硬不吃,他手上的確是有一樁關於秦王不為人知的秘密,但這是他用來威脅荀久答應幫他清毒的唯一籌碼,若是就這麼拋出去了,待會兒荀久出爾反爾,那他豈不是全盤皆輸?
可是不拋出去的話,荀久根本不可能答應幫自己清毒。
再三斟酌之下,季黎川狠狠皺眉,重新撩開車窗帘,面色沉鬱,「久姑娘請等一下。」
荀久挑眉轉身,「怎麼,如今願意說了?」
「你下來。」季黎川沖她招招手。
荀久有些遲疑。
季黎川又道:「你若是不想下來也行,我便大聲說出來,你若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秦王的秘密,那我也是不介意的。」
荀久臉色微變,攏在袖子里的拳頭捏了捏,暗自思忖著這種時候季黎川應該不會對她動手才是,畢竟她還沒為他「解毒」,他應該不敢冒這個險才是。
北炎輕聲喚道:「姑娘別去,小心這個人使詐。」
荀久原本挪動的步子頓了下來。
季黎川依舊保持著掀簾的姿勢,半邊臉頰隱在昏暗不明的光線里,唯見嘴角微微上揚,表情似笑非笑。
再度深吸一口氣,荀久投給北炎一個放心的眼神,「若是待會兒他敢對我動手,你們便第一時間下來幫忙。」
北炎雖然不想讓荀久下去,可荀久是主子,主子發話,他們做下人的只能遵從。
想到此,北炎點點頭,「姑娘且去吧,小的會時刻警惕的。」
荀久鄭重點頭過後挪動步子,一步一步踏下石階,好半晌才走到季黎川的馬車旁邊。
季黎川見她站得有些遠,索性再招手,「附耳過來。」荀久狠狠皺眉,眸中寒光凜冽,「你想做什麼?」
「自然是告訴你秘辛。」季黎川挑挑眉,「莫非你以為站在那裡讓我說出來,周圍的這些人便聽不到了?」
汗濕的掌心又捏緊了一些,荀久極不情願地走過來,將腦袋偏向車窗邊。
這一瞬,北炎已經做好了隨時一個飛身衝下來將季黎川放倒的姿勢。
荀久也在心中快速想了幾個及時應對季黎川可能出的招數。
但讓荀久意外的是,季黎川竟然真的只是附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而這句話,卻讓荀久整個人都呆愣在原地,許久不曾回過神。
北炎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看到荀久呆立在馬車旁邊,他以為荀久是被點了穴道。
周身一寒,北炎一個輕功飄身落到荀久旁側,將她護在身後才狠狠瞪向馬車,厲聲質問:「你對我們家姑娘做了什麼?」
「我倒是想對她做些什麼。」季黎川勾起半邊唇瓣,「就怕她不從。」
「你!」北炎怒火中燒,提氣運功就要開打。
荀久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揪住北炎,忙道:「別動手,待會兒真打起來了不好收場。」
北炎咬著牙,滿臉不甘心,「姑娘,你聽聽他說的那些。」
「就當是放屁。」荀久沉著臉色看了依舊似笑非笑的季黎川一眼,爾後揮揮手,「既然說完了,那麼季三少請回吧!」
季黎川登時變了臉色,語氣寒涼,「怎麼,久姑娘這是想當眾出爾反爾?」
荀久往前走,並不曾轉身,幽幽一句話飄回來。
「季三少的身上,並沒有中毒,你可以隨便讓任何一個大夫看看,若是因為縱慾過度而腎不好,大可以開些補藥方子。」
季黎川險些吐血。
他費盡心思來討好她為的就是讓她答應幫他清毒,最後卻換來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
荀久不再理會季黎川,已經隨著北炎進了大門重新回到棠梨水榭。
扶笙他們還在席上等著她。
見到荀久進來,扶笙傾身過來,第一句話不是問她出去做什麼,也不是問季黎川同她說了什麼,而是將精巧的暖爐朝她的方向挪了挪,柔聲問:「冷不冷?」
這樣無聲的體貼,讓荀久覺得心中暖極。
若是扶笙開口就問她出去做了什麼,反而會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更何況當著季黎明和千依,有些話也不好說得太透。
荀久感激於扶笙這份無聲的體貼,也受用於他一直以來的心思細膩。
搖搖頭,她笑道:「季黎川已經被我打發回去了,如今我們可以好好喝幾杯。」
荀久都這般說了,季黎明自然也不好多問,只得抬起酒杯敬眾人。
一場初冬喬遷宴,直到快要月上中天才散去。
貴婦人們臨別時最關心的話題自然是雲水齋即將推行的新款衣服,是以,個個都尋了個機會將荀久單獨拉到一旁旁敲側擊,妄圖先活得內幕。
貴婦人們的這點小心思,自然逃不過荀久的法眼。
面對每個人的試探,她只是淡淡一笑,並很官方的表示半個月後成品一定出,前三名可獲得雲水齋特製的神秘小禮物。
荀久這麼一說,更加激起貴婦人的好奇心,一個個抓心撓肝,恨不能這日子過快些,一下子跳到雲水齋新品出來的那一日。
最終,貴婦人們在滿懷期待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下紛紛坐了馬車回了自己府上。
貴婦人們一走,便只剩下棠梨水榭這一台宴席還未撤去。
荀久折返回來時,季黎明面上已經有了微醺醉意,而扶笙始終保持著如玉的面色,不見半分醉意,臉頰上也沒有紅霞。
荀久一看便知,扶笙酒量不小。
掃了一眼小臉粉撲撲的千依,荀久轉眸望向扶笙,「你們倆是不是明日一早就得啟程?」
扶笙點點頭,「事不宜遲,此去靈山路途遙遠,他們只給了三天時間,我們這邊再不能耽誤了,否則……我不確保澹臺逸會不會一時衝動真將阿紫和羽義扔下千年寒池受刑。」
荀久曉得這件事的嚴重性,便不再多做挽留,對著二人道:「這一路上,你們務必要小心,如若……若若可以,每到一個驛站請給我回一封信,好讓我安心。」
扶笙輕輕將她攬進懷裡,柔聲安慰,「事態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嚴重,不是還有我么?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荀久自欺欺人地點點頭,同時在心裡暗想,如果方才季黎川對她說的那句話是真的,那麼扶笙此去靈山,興許會有五成轉機。
由於明日一早就要啟程,季黎明今夜便隨著扶笙去了秦王府,千依留在了荀久府上。
見她喝得有些醉,荀久吩咐招桐準備了沐浴香湯幫她沐浴完才擦乾頭髮將她抱上廂房裡呃床榻。
荀久替她蓋了厚重的錦衾以後準備回渺風閣,不曾想身後床榻上傳來千依的聲音。
「久姑娘……」
荀久有些頭皮發麻,她最怕看見千依用顏碩的眼神看著自己,那種感覺,要多怪異有多怪異,總之讓人全身都能起厚厚一層雞皮疙瘩。
勉強轉過身來,荀久扯著嘴角,「你還有什麼事?」
餘光一瞥,卻發現千依不知何時擁著被子坐了起來,望向她的眼神有些複雜難懂。
「或許……」千依輕輕咬了咬下唇,「以後真該喚你一聲『七嫂』了。」
荀久怔住,眼睛眨了眨。
什麼意思?!
千依怯怯看了看荀久,又垂下眼睫,語氣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直到今天早上季黎川那個畜生意圖玷污我清白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自從顏碩公子死了以後自己竟然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活在兩重不屬於我本人的精神世界里,也是那一刻,我才回想起來每天夜裡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荀久怔得更厲害了。
千依之所以會這麼說,莫非她真的被季黎川刺激得完全恢復了?
既然已經恢復,那麼剛才來的時候自己喊她「顏碩公子」,她為何還會微笑著回應?
千依似乎看穿了荀久心中所想,慢慢解釋道:「當看見季芷兒被你放出來的蟲子啃噬得比厲鬼還可怕的時候,我內心裡其實是很懼怕的,怕你將來有一天也會如此對我,可是我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既然已經恢復了,那麼便再也裝不出顏碩的樣子,更不可能再用他的深情款款來對著你。我今夜本有些醉,但方才在浴桶里清醒了,我想得很清楚,季黎明是你的表哥,也是我親哥哥,而秦王殿下確確實實是我皇兄,這層關係是無論如何都泯滅不掉的,我不奢求得你原諒,但往後,你是我七嫂。」
荀久心思一動,眸光凝在千依身上好久,確定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很真誠,眼神也沒有閃爍之後才放下心來。
看來,千依真的被季黎川刺激得恢復了。
拖了軟椅坐在床榻旁邊,荀久看著臉色平靜的千依,「你從前在我眼中是個病人,如今在我眼中是個大病初癒的人,不管你對我態度如何,短期之內,起碼我還會以醫者的態度對你,我這個人比較現實,別人對我一分好,我便還她三分,別人對我一分不好,那我定要百倍對她不好,你同我的關係,雖然因著阿笙,屬於嫂嫂和小姑子,但真正輪到情誼上來,倒真沒有幾分,我不是聖母,不會因為你這一席話便心軟得跟你推心置腹,以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如何發展,全憑你自己的表現,你若想和睦,那大家就都皆大歡喜,你若想鬧翻,我也是不介意奉陪一下的。」
千依抬眼愣愣地瞧著荀久。
這一刻,她才明白荀久與一般女子的區別。
荀久所擁有的,並不止這一張美艷得讓女子都能心動的皮囊,她還有著一身冷傲之骨,不恃寵而驕,不捏架子壓人,然而嘴裡說出來的話,卻由衷地讓人感到佩服。
千依突然感到有些無地自容,想了半天,她也沒想到恰當的言辭來接荀久的這一席話,只得抿緊了嘴唇。
有時候,說得太多會適得其反,行動才是真理。
荀久看出了千依的猶豫,也不期望能從她嘴裡聽到什麼好話,站起身來,她道:「你早些歇著吧,我這就回房了,表哥回來之前,你會一直住在我這裡,若是有什麼短缺的,只管跟外面守夜的兩個丫鬟說,我會讓人儘快給你添置。」
千依點點頭,眼眶有些濕潤。
在遇到顏碩之前,她過過不少風餐露宿的日子,相較於常人,她更能明白冬日裡饑寒交迫的那種絕望感,在這初冬之夜,能有一間房避風,一張床棲身,一張錦衾裹身,對她來說已經是再幸福不過的事。
荀久不再看她,推開門走了出去,並吩咐守夜的丫頭好生照看著千依。
==
翌日一早,扶笙和季黎明早早就準備好了要前往靈山。
荀久也起了個大早,讓阿木迅速備了馬車先去城門外等著。
這個早上特別冷,草木上都凝結了白茫茫的寒霜,就連說句話,嘴邊都能縈繞著白霧。
手中抱著精巧的暖手爐,荀久坐在馬車裡,心中直忐忑。
大婚之期越來越近,宮商角徵早已經去了女帝統治的各郡縣布置扶笙嘴裡的「千里錦紅」和千里流水宴,所以如今能陪扶笙去往靈山的,只有季黎明。
聖旨賜婚以後,一直都有事情發生,接二連三不間斷,這讓荀久有些慌神,婚期該不會受到影響吧?
思慮間,忽聞外面傳來清晰地馬蹄聲響。
荀久一手抱著暖手爐,另一隻手迅速掀開錦簾,就見到扶笙一襲冰藍色錦袍,外披沉黑色銀絲織金披風。
不知是否是荀久的錯覺,似乎從那次千依綉了個暗銀曼陀羅的香囊給扶笙以後,她便再也沒看見過她穿那套沉黑色綉暗銀曼陀羅的衣服,上次千依在秦王府沐浴,她親自去衣櫃里取衣服的時候,也沒見到那個系列的衣服。
莫非扶笙擔心她會在意,所以乾脆把那個系列的衣服全都扔了?
這樣一想,荀久頃刻倒吸一口氣,再一次覺得這個人的體貼總是在不經意間,或許還有很多是她還沒有發現的。
他對她的好,從來不掛在嘴上,做了什麼,亦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從來都是後知後覺。
扶笙已經勒住了馬韁,緩步走到荀久的馬車旁邊,對著裡面溫聲道:「久久,其實你可以不必來相送的,天這麼冷,我擔心你的身子受不住。」
這種別離的時候,絕對不能露出哀傷的氣息,否則會讓氣氛更僵。
荀久深知這一點,故而強自將心中的不舍壓下去,掀開錦簾對著扶笙笑道:「在一起這麼久,你何時見過我生病了?」
扶笙凝目看她,「我這是提醒你要防範。」
「知道啦!」荀久拖長尾音,對著他眨眨眼,輕喚,「阿笙……」
「怎麼了?」他問。
荀久莞爾笑道:「你放心去,早日歸來,等你回來的那天,我一定把綉好的香囊親自掛在你腰間。」
扶笙雙眼亮了亮,「這麼說,你已經綉好了?」
「還沒有。」荀久搖搖頭,微抿著唇,「等你離開,我一想你就拿出來綉,你歸來之日鐵定就能綉成了。」
荀久一邊說一邊抱著暖手爐走了下來,站在馬兒旁側,瀲灧的雙眸里此刻盛滿水光,定定看著他,彷彿要記住他在這一刻的樣子以便未來的幾日解相思。
「阿笙,你附耳下來,我跟你說句話。」荀久對他招招手。
扶笙想都沒想,騎在馬背上稍稍傾身下來。
荀久踮起腳尖,順勢將溫熱的唇貼在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