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幾家

196.幾家

下人們屋裡屋外忙忙碌碌了很久,府內府外等候的眾人也焦急了很久。終於,一聲啼哭撕開這種混亂而有序的嘈雜,震得四下里都一靜。

玉引屏住氣,謝繼清與徐氏下意識地衝到門口,又剎住腳,而後眾人的目光全定在正從房中出來的御醫、醫女身上。

幾人面上都疲色分明,看到皇后時又皆將心神一提,齊齊地拜了下去:「恭喜皇後娘娘,賀喜皇後娘娘!」

「快說,如何了!」皇后維持著儀態,語氣仍難免有些急。

為首的御醫一拜:「母子平安,恭喜皇上、皇後娘娘添了位皇孫!」

皇后的面色分明一亮,接著,不待御醫再多說什麼,先一步走進屋中。

謝繼清和孟君淮兩個男人此時尚不便進去,玉引便喚了聲「嫂嫂」,一拉徐氏的手,隨著皇后一道入內。

房中穢物尚未除凈,血腥氣仍重。新生的孩子正由奶娘抱著哄著,皇長子還守在皇子妃旁邊。

玉引走近后側耳一聽,夕瑤哭得嗚嗚咽咽的。

「夕瑤?」徐氏怕她有什麼不妥,幾步搶上前去,定睛細看,卻見女兒緊咬著下唇,死瞪著皇長子在哭。

「夕瑤,這怎麼了……」徐氏狐疑的目光在女兒女婿間一盪,又不好直接質問皇長子什麼話,好在皇後主動開了口:「阿衸,這怎麼回事!你怎麼惹夕瑤不高興了?」

「……」孟時衸還沒來得及解釋,夕瑤聲音嘶啞地哭出聲來:「他嚇唬我,我給他生著孩子他還嚇唬我!」

她這是疼完了清醒過來,知道他那話是嚇她的了。

孟時衸面紅耳赤,也顧不得床上臟不臟,半躺下去攬著她拍拍:「別生氣,別生氣啊,我那是看你定不下心,怕你一直慌下去出事……」

皇后一急:「你這孩子,再怎麼著你也不能嚇她啊!」

孟時衸:「……我錯了。」

他側首看看,見徐氏面色也不好,趕緊起身跟岳母告了個罪,卻被皇后趁機搶了床邊的位子。

皇后坐下就把他往外轟:「你瞧瞧孩子去吧,我們照顧夕瑤,你放心。」

「……?」孟時衸覺得這不大對勁,很是警覺,「母后……」

「快去!」皇后瞪他,他求助地看向夕瑤,被夕瑤冷酷無情地翻了個白眼。

孟時衸只好去一旁看看新降生的兒子——可這也什麼可看的啊,兒子在睡覺啊!

然後他深刻感受到了「嚇唬夕瑤」會面臨怎樣的報應——一整個下午,母后、岳母、姑母全都圍著夕瑤轉,除了夕瑤補覺那陣屋裡安靜了一會兒,其他時候四人都有說有笑的,就是沒人理他。

末了母后臨回宮之前還把他叫出去訓了一頓,劈頭蓋臉地斥他說嚇唬臨產的妻子你可真有本事!萬一嚇出個好歹來怎麼辦?血崩了怎麼辦?你當這是開玩笑的嗎?!

孟時衸臉上寫著一行「母后我錯了」,心裡想想也知道自己的做法著實欠妥。他光顧著擔心夕瑤害怕過度會出危險,沒想著那會兒讓她生氣也不行。

可他也是沒經驗。先前的那麼多年,他經歷的是一個一個弟弟妹妹死在眼前,母后的身體也越來越差,他真是很怕夕瑤也出事。

「母后恕罪。勞您跟父皇說一聲,我這陣子就先不進宮了,先照顧夕瑤。」孟時衸平心靜氣后說。

皇后顏色稍霽:「這還像個人話。去吧,有什麼事及時回個話,謝家、還有你姑父姑母那兒也都掛著心。」

「是。」孟時衸一揖。皇后提步離去,擺擺手示意他不必遠送。

孟時衸折回屋裡時,看到夕瑤好像又睡了。

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剛靠近床榻,她忽地睜眼,手腳一伸佔滿了床:「你幹什麼!」

「睡覺啊……」孟時衸說著就要坐下,夕瑤撇嘴:「我坐月子,你別來,前面自己睡去。」

「哎夕瑤,別生氣了。」他強行擠上去摟住她,「我知道錯了,接下來我好好陪著你,算贖罪,行不行?」

夕瑤翻了個白眼:「不用,你忙你的去。」

「我跟父皇告假了,現在天大地大沒你大。」孟時衸邊說邊手腳並用地把她往裡推,臭不要臉地給自己騰了個足夠睡覺的地方出來。

然後他鬆開她剛一舒氣,胸口被一撞。

「……」孟時衸低頭瞧瞧懷裡,再度摟住,「不生氣了?」

夕瑤沒答,只埋在他懷裡悠哉哉說:「你說的哦,天大地大沒我大。」

孟時衸:「嗯,我說的。」

夕瑤仰起臉來笑吟吟的:「那你好好伺候我坐月子,御醫說產後易多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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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接下來,滿京城津津樂道的話題,便成了皇長子府近來又去集市淘了什麼、去外地尋了什麼。

據說是因為皇長子怕皇子妃坐月子的時候無聊。

不少時候也能見著皇長子殿下親自出馬,比如去集上挑選鸚鵡的時候,大家就傻眼看著集市凈街,然後他精挑細選了半個時辰,買了三支鸚鵡兩支八哥瀟洒離去。

逸親王府,玉引和孟君淮聽著類似這般的傳聞,越聽越心虛。

這路數……不陌生啊?

玉引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芝麻燒餅。

她擱下書,推推床邊坐著的孟君淮:「這是跟你學的啊?」

也正琢磨這事的孟君淮立刻把責任甩回去:「怎麼是跟我學的,明明是跟你學的!」

「我沒讓你去,都是你自己要去的!」玉引道,「那會兒夕瑤已經在府里了,她肯定記得的!」

「嗯……」孟君淮嘖嘖嘴,「也挺好。」

「嗯。」玉引也點點頭,走神地靜了會兒,沒過腦子地念了句,「那燒餅還真挺好吃的,比府里做得好。」

「……」孟君淮扭頭瞅瞅她,一喟,驀地起身往外去。

「幹什麼?」玉引一怔。

孟君淮腳下沒停:「給你買燒餅去。」

玉引:「……」

不過他當然也不是只去賣了一趟燒餅,去的時候順路看了看尤則旭跟夕珍的女兒,折回來時又繞了個遠去瞧了瞧孟時衸和夕瑤的兒子。這天錦衣衛又恰巧半點事沒有,輕鬆得只剩家長里短……弄得他很有一種自己已然提前開始了老年生活的感覺。

——呸!!!

他因為這個念頭而在這個心裡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他離「老」字還早著呢!他今年才三十四!

都怪玉引總念叨自己老了,其實她才二十九!搗什麼亂!

但同時,另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他們確實已經是爺爺奶奶輩了。就算不提夕珍夕瑤她們的孩子……和婧也已經有了身孕,那是實實在在的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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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指間又過了年關,小皇孫眼看著連百日都過了兩個月了,宮裡才可算給他定下了名字。

這一輩是宏字輩,應該從言字部。據說皇帝最初寫的是「宏誠」,最後定下來的卻去掉了言字部,叫「宏成」。

「長大成人。唉,皇兄真是……」孟君淮聽說這個名字后搖頭嘆息,心下清楚定這樣一個名字,必是因為先前的事情讓皇帝傷心太過。

「沒事的,這孩子肯定平安長大。」玉引手裡縫著給和婧未出生的孩子做的襁褓,嘖嘖嘴又說,「你看最近是不是別讓譚昱去跟皇長子下棋了?過年,各府都忙。」

孟君淮:「……我沒讓他去。」

這事的發展有點超出預期,他們原本就是想做個戲,把譚昱塑造成棋中高手、皇長子的莫逆之交,用這個不常見的途徑給他太身份。

萬萬沒想到他還真是棋中高手!還真跟皇長子混成了莫逆之交!

最近孟君淮根本沒說過讓譚昱再去皇長子府走動,他也想讓譚昱好好回家過年。架不住皇長子主動叫人去啊,據說譚昱還是勝多輸少。

而皇長子的情況還算好的呢。府里的這幫孩子,回回下棋都能讓譚昱殺得片甲不留。

至於孟君淮自己,則很理智地壓根不提跟譚昱下棋的事,不過手就不會輸,總得保留點身為長輩的尊嚴……

不過譚昱這也他心情還是好了些——看來蘭婧眼光還是不錯嘛!挑的這個夫君乍看不怎麼樣其實是個怪才!

「對了,楊恩祿說,東院那邊……」他很少主動提及東院,玉引一怔,聽到他說,「近來開銷愈漸增多?回頭你問問怎麼回事?」

「問過了,過年各處走動、送禮開銷都大,阿禮成了婚交際上的事也多了,所以花的錢多些。」玉引道。

孟君淮點點頭:「回頭每個月給阿禮多撥些錢吧,他和林氏都不是會亂花錢的人,不用太管著了。」

「嗯。」玉引點點頭,「那我明天跟阿斕說,阿禮說錢上的事兒都歸她管著,他不插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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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一,孟時祺剛進兄嫂住的院子,沒說幾句話,大哥就炸了:「又借錢?!你到底在幹什麼啊?!」

「我又不多借……」阿祺撇撇嘴,「大哥您先借我,我月錢到了一準兒還。」

「不成,你今天得給我把話說清楚了!」孟時禮瞪著他坐下,「從去年到現在,你跟我借過多少回了?是,你總能還上,可又不見你買什麼東西,你這錢到底花哪兒了?!」

阿禮覺得弟弟不對勁。十四歲的年紀,花錢也太多了!

他們這些在王府里長大的孩子,日常開銷是不能和民間比,可阿祺花得依舊太多。

阿禮心裡大致算過一筆賬,自己婚前的月錢是二十兩,算是零花;婚後因為直接從府里撥了個小院,衣食住行,包括給下人的月例、賞錢都由他和林氏自行做主,才變成了每個月給他們撥二百兩銀子。過年時父王母妃怕他們錢不夠花,又加了四十兩,成了每月二百四。

但事實上每月二百兩也是有夠的——只要宗親們別扎堆婚喪嫁娶、別扎堆讓他們備禮,這錢肯定有富餘,阿禮過年時給林斕置辦過不少新首飾,都還是有富餘。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阿祺你一個十四歲的小屁孩兒,張口就敢說借三百兩銀子,你幹什麼用?!

可阿祺就是不說,見他非要問,索性轉身要走:「反正我不幹壞事,哥你要是不借我,我找表哥去。」

阿禮:「……你給我站住!」

他瞪著眼把弟弟拽回來,「你可省省吧,表哥在錦衣衛那是刀刃上舔血的差事,你好意思管他借錢?得,這事我可以不細問,但你發誓你沒幹壞事?」

「我發誓我沒幹壞事!我幹壞事你揍我!」阿祺爽快道!

阿禮又說:「沒吃喝嫖賭?」

「沒吃喝……」阿祺短暫地噎了一下,旋即續上,「沒吃喝嫖賭!」

「嘖。」阿禮嘖了下嘴,出了書房往後頭走,「行吧,我跟你嫂子說一聲去。你也別提還,誰不知道你還錢就是從母妃那兒要?拆東牆補西牆沒意思。」

於是,阿祺可算借到了三百兩銀子。加上先前自己想法子積攢的,點了點總共有五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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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上巳節,八大胡同里極其熱鬧。

這種熱鬧在孟時祺看來噁心極了。上巳節原是女兒節,條件好些的人家,多會挑這一天給女兒行笄禮,而後該說親的說親、該成婚的成婚。

可八大胡同也過這個節,他們會把這一天辦得熱熱鬧鬧的,將樓里剛長成的年輕姑娘們的初|夜,高價賣給前來尋花問柳的客人們。

如果不是香盈,孟時祺不會知道上巳節還有這麼個過法。便是現在,他也不知該用怎樣的情緒面對這種事——一個本有美好寓意的節日,居然被用於這樣骯髒的交易!

他到瑩月樓的時候,瑩月樓一層的大廳里已經擁滿了人。因為瑩月樓並不算多有名的緣故,來這裡的嫖|客少有什麼文人雅士,品秩高的官員、宗親更尋不到蹤影,大多只是腦滿腸肥的商人,也有那種家境稍好一點就拿著積蓄出來揮霍的紈絝子弟。

他進門時掃了一眼,一眼便看到大廳那端的高台上有七八個姑娘,都穿著鮮亮的嫣紅衣裙。她們都跟他差不多大,若在尋常人家,現在正是談婚論嫁的年紀,她們所面臨地卻是各方「叫價」。

孟時祺等了一等,一個打扮無甚特殊的清秀男子走了過來,向他一揖:「二爺。」

「怎麼樣?」孟時祺問,那男子嗓音回話的嗓音縱使壓低也還有點尖細:「打聽清楚了,起價都是二兩銀子,中間那個現在叫得最高,五十兩了。香盈姑娘現下叫到三十四兩。」

那他應該有足夠的錢解決這樁事。

孟時祺舒了口氣,將五張百兩的銀票遞給他:「直接押二百兩上去,餘下的若有人加價再添。」

那宦官應了聲「是」,轉身又沖那高台去了。

孟時祺尋了個空位坐著等。當老鴇一臉驚喜地嬌聲道出「喲,這哪位大爺眼光這麼好,二百兩銀子要我們香盈啊?」的時候,場下一片嘩然。

接著她問有沒有再加價的?場下又一片安靜。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孟時祺目不轉睛地看著,見香盈被兩個樓中打雜的彪形大漢「請」上二樓,自己等了等,便也往二樓去。

老鴇由那宦官領著,見到他后立即開始奉承。

一口一個「哎喲,原來是您吶」,一口一個「就知道殷公子您不是個俗人,我們香盈啊,最近學曲兒學得可好了,一會兒您聽聽」。

孟時祺聽得心煩,在離香盈的房門不遠時就揮了揮手讓她退下。那老鴇也識趣,見狀一個字都沒多說,一福身告退得恭恭敬敬。

孟時祺走到門前,叩了叩,裡面沒人應聲。

他自行推開門,進屋便見香盈仍是剛才那一身嫣紅的衣裙,但頭上添了塊紅蓋頭,瞧著像民間女子待嫁的模樣。

孟時祺明明看不到她的臉,但她這一身裝扮已讓他有些窒息。他摒著息走過去,還沒有離得太近,就聽到一聲抽噎。

香盈從紅蓋頭下的縫隙里看到那一雙黑靴一步步離近時,到底忍不住怕了,怕得要死。

饒是她很清楚自己總會有這一天,此時也敵不過這種恐懼。

那雙靴子又往前移了兩步,香盈身子一軟,幾是不受控制地就跪了下去:「這位……爺,您饒了我吧,我……」

「香盈。」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一震,香盈全然懵住,接著,蓋在頭上的紅綢被一把揭開。

眼前豁然開朗,香盈仍懵著,孟時祺有點局促地伸手扶她:「你快起來,起來說。」

「殷公子你……」香盈木訥地被他拽起來,神思緩了緩,明白過來他是出高價的那個人就更慌了,「你是要……」

「你、你別怕……」他按她坐回床邊,自己坐到她身邊,想說話又不知道說點什麼好,沉默了半晌說,「早點睡吧。」

香盈:「……」

「咳。」孟時祺清了聲嗓子又看向她,「你吃晚飯了嗎?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香盈:「……沒吃。」

是真沒吃。老鴇為了照顧客人們或許想喝點小酒吃點菜的喜好,晚膳多是不讓她們吃的。其實就算沒有客人她們也吃不了多少,樓里在這方面剋扣得厲害,一是能省則省,二是怕姑娘們發福了不好看。

於是孟時祺推門出去吩咐外頭的宦官找人安排酒菜,不過多時菜便上齊,二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會兒,到底是孟時祺先夾了菜:「我吃過了,你多吃。」

他從魚腹上扯了塊沒刺的肉擱到香盈碗里,放下筷子又給她盛了碗湯。

香盈只怔怔地看著他,孟時祺被她看得愈發不自在,盛完湯后索性起身離開了桌邊:「我去鋪床,我睡地上。」

「別啊!」香盈趕緊拽他,「你睡床吧……我睡地上。」

「……」兩個人四目相對地傻了一會兒,之後孟時祺紅著臉別過頭,「要不我睡地,要不都睡床,我保證不動你。」

「那……那就都睡床吧!」香盈磕磕巴巴。

而後她繼續去吃東西,孟時祺在旁邊看著她等她吃完。簡單地洗漱后,兩人一起躺到了床上去。

他們從來沒有一起睡過覺,當下不禁有些尷尬。沉默的氣氛在帳中瀰漫了會兒,孟時祺道:「那個……」

香盈「嗯」了一聲,他說:「我打聽了,你們八大胡同這裡可以付夠一年的錢不讓你再接別的客?」

她又「嗯」了一聲。

他側過頭:「你一年需要多少?」

「你別鬧。」香盈低頭看著被子邊緣的花紋,喃喃說,「在八大胡同沒有你這麼花錢的,你簡直排的上頭號冤大頭。」

她還欠他二百多兩銀子呢,加上今天的就是四百多。這還不算他打賞上下、叫些酒菜之類的零散開銷,若都加起來,五百兩大概怎麼也是有的了。

五百兩銀子花出去,他在這兒什麼都沒幹過。

香盈一想這個就心裡打顫,總覺得自己不能再欠他更多錢了。她把他看做最好的朋友,很怕這份友情會因為錢的關係逐漸變味。

再說,他也不可能一直這樣幫她。他沒有贖她出去,是因為他做不到,或許是因為家裡的原因,也可能有點別的緣故……她沒有細問過,但她知道只要沒被贖出去,就早晚還是要接客的。

那早一點、晚一點也沒有什麼本質區別,何必讓他花這麼多冤枉錢呢?五百兩銀子擱在哪兒也不是小數,若讓他家裡知道他來這種地方,大概也不太好吧。

「你別管我了,八大胡同里這點兒事兒……我比你清楚。」香盈道。

瑩月樓不大,沒多少傳奇故事,但她聽過很多其他樓里的故事。

不少貴公子都做過要一直照顧哪個姑娘的承諾啊,可大多慢慢地就厭了、覺得不值了,然後有一天,突然就見不到人了。

香盈不想那樣,她覺得那樣太令人傷心。於是她寧可直接把他勸住,至少能告訴自己,是她主動不願意的。

「香盈。」孟時祺翻過身望著她,「你才十三歲啊……別做這種事情,我想辦法幫你出去,你還能好好嫁人的。」

「可事實上從這種地方出去的姑娘,嫁人很難的。」香盈啞音一笑,「有的可以換個地方活,可我出了京城哪兒都不認識……在京里,我說我沒接過客,誰信啊?」

孟時祺這樣一想,一時無話可說。

是啊,這誰信啊。一個在青樓里長大的姑娘,還是被「客人」贖出去的,說沒接過客似乎就是個笑話。

「嗯……」他悶了會兒,還是篤然道,「反正你先別接客,聽我的,我儘力幫你。」

香盈沒有吭聲,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其實有時想想,她甚至會覺得如果沒有認識他就好了。

因為她總有些不由自主地依賴他,有他在,她總覺得很多事情可以避開,總會心存僥倖地覺得自己不用淪落到真的賣身。

但事實哪有那麼美好,她要乾乾淨淨地從這裡出去太難了。這份依賴和僥倖,不過是讓她活得更難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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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明婧迎來九歲生辰。兩個月後,府里慢慢地開始籌備蘭婧的昏禮事宜了。

蘭婧是三月初三行的笄禮,按生辰算則是這個月滿十五歲。其實應該明年才能完婚,急著籌備,是因為譚昱有點扛不住了。

因為跟皇長子走動密切且名聲在棋界大燥的關係,近來逐漸有官宦人家到他家提親,想把女兒嫁給他……

不管那些人家是真的看中他的才華還是想藉此結交皇長子,這份熱情都讓譚昱的家人應接不暇,他們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完全不知道怎麼應對。

於是譚昱就挑了個合適的日子,擦著冷汗求孟君淮:「殿下,您看能不能……先把婚事……提一提?」

孟君淮冷著臉一睃他:「你還催上了?」

譚昱快哭了,解釋說不是啊,實在是我家門口每天被堵門啊……

孟君淮扭臉看看書架,信手抽了本頗有難度的棋譜下來遞給他:「十天之內看完,我考你。答得好咱就開始安排。」

那天譚昱又是慘白著臉色從他書房離開的,然後玉引因此埋怨了他好幾天。

玉引覺得,他真是不欺負女婿就不自在啊!!!

謝晟那會兒還罷了,好歹門當戶對,謝晟也說不上多怕他。譚昱可是一開始就因此忐忑得很,他還天天不給人家好臉看,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玉引越想越覺得看不下去,後來索性跟他說:「求你放過譚昱吧!明婧九歲了,你可以為她挑一個,先欺負著。」

孟君淮:「……」

正和林氏一道從西屋出來的明婧正巧聽見這話,衝進母親的卧房就喊:「我不要!我不嫁人!我就要父王,父王不許給我找夫君!」

「明婧!」玉引一瞪她,孟君淮倒很高興地過去就把她抱了起來,一臉滿足:「還是明婧最好,不像兩個姐姐。」

和婧蘭婧太氣人了!一個到了年紀就軟磨硬泡要跟夫君過日子去,另一個自己不聲不響地挑一侍衛說喜歡就喜歡……讓他說點什麼好!

孟君淮把她放下摸頭哄哄:「沒事,我們明婧多留幾年,等你的哥哥們都訂了親,再說你的事,好不好?」

「嗯!」明婧很滿意,她才不想那麼早就嫁人呢,她覺得哪兒都沒自己家裡好。

一家三口說說笑笑間,珊瑚進來稟了句話,說少夫人有事想見玉引。玉引便叫請進來,林斕進屋后一福,見孟君淮也在,就有點猶豫。

「有事便說吧。」玉引微笑著,林斕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開得很艱難,「母妃,我們最近……手頭緊了些,您看能不能……」

缺錢了啊!

玉引一哂,林斕紅著臉解釋說近兩個月蘭婧明婧阿祺都過生辰,阿禮這個當大哥的不想在生辰禮上省錢,所以開銷大了些。

玉引就讓珊瑚去哪些錢給她,叫把賬記在正院上即可。明婧則歪著頭說哥哥嫂嫂你們不用給我買東西啊,我什麼也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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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西邊的院子里,阿禮冷著張臉把銀票遞給阿祺:「你就折騰吧。」

「我真的沒做壞事。」阿祺低著頭將銀票收了,抬眸睇睇兄長的面色,又說,「您別跟母妃提,她本來就愛多心,我……」

「我才不去給母妃添亂,但你自己想明白,若有什麼事瞞著家裡,現下說許還不晚。」阿禮口氣生硬道。

阿祺嗯了一聲,但也沒說其他,謝了兄嫂的相助,就轉身走了

「這小子絕對有事。」阿禮待他走遠后搖頭,「林林總總加起來這些錢,都夠買個不錯的宅子了。」

「那你要不要再問問?」林斕道,「我瞧阿祺也不像不懂事的。若真是做什麼善事,不如家裡給擔下來,何必讓他總這麼窮著?」

「我問得還不夠多啊?架不住他嘴巴嚴。」阿禮想了想,一喟,「我去找表哥一趟吧,請他幫幫忙,看有轍沒有。」

孟時禮便去了尤則旭府上。尤則旭和夕珍的女兒是去年五月降生的,現下一歲多了,正牙牙學語。

他到的時候,尤則旭正耐心地扶著女兒在院子里晃晃悠悠地走路,見他來了,指指他說:「這是表叔。」

小姑娘茫然地望著父親,遲疑著發了個相距甚遠的音:「啊唔……」

「哈哈。」尤則旭笑起來,抱起她請孟時禮進屋,一落座就見孟時禮嘆氣,便問,「怎麼了?跟弟妹吵架了?」

「哪兒啊,就沒跟她吵過。」阿禮說著又嘆氣,「哥,您進來忙不?能差兩個人盯盯阿祺不能?這小子近來越來越不對勁。」

「怎麼個不對勁?」尤則旭問。

阿禮就把阿祺近幾個月的事言簡意賅地說了,主要的疑點有二:一是總往府外跑,但幹什麼不知道,也沒見他結交太多朋友;二是開銷極大,他還未成婚沒多少月錢,但跟他們借錢都是百兩百兩的借。

尤則旭聽到這兒,首先想到的是賭場。那地方開銷最大啊,上萬兩銀子都能一夜裡花乾淨。

但阿禮說應該不是,因為阿祺雖然出門的次數多,但時間長的時候少。大多是一兩個時辰就回來了,不像在賭局裡醉生夢死的。

可阿禮又提到,阿祺有那麼三五回,在外頭過夜來著。

「過夜?」尤則旭目光一凜,睇睇阿禮,「他不會又去八大胡同了吧?」

阿禮:「……表哥你別嚇我!」

「不是,你想想,不然還能是什麼啊?」尤則旭掰著指頭給他數,「開銷大、過夜、不敢跟家裡說,你總不能覺得他是到處買名貴藥材然後尋了個山洞背著家裡修仙吧?」

「……」阿禮后脊樑都發毛了,他真希望阿祺是在修仙啊……

他九歲那會兒去八大胡同只是好奇,現下十四歲,天知道他能幹點兒什麼。

——這要是真幹了什麼,找打呢?!

阿禮頭中嗡鳴著看向尤則旭:「表哥您得幫我……」

尤則旭挑眉:「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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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八大胡同瑩月樓內。

孟時祺正要交到老鴇手裡的銀票被人一把搶下:「你不能這樣!」

香盈將錢背到身後退開數步,不理老鴇的森然怒視,朝孟時祺喊道:「你傻啊!你看不出他們訛你啊!包我們樓里的花魁都用不了一百兩一個月!」

「香盈!」阿祺低喝,但老鴇顯然比他火氣大:「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你打死我!」香盈一語喊了回去,「你今天就打死我!我不活了行不行!」

「香盈你別鬧!」阿祺搶在老鴇之前幾步衝到了她跟前,轉而壓低了聲,「哪有拿命換錢的,你別傻。」

「你為我這樣值得嗎!有這錢你干點什麼不好!」香盈崩潰地喊著。她受不了他這樣了,他這樣做確實讓她在樓里的日子好了許多——人人都拿她當搖錢樹供著,也確實沒讓她再接別的客,可她簡直要被心裡的愧疚淹死。

她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家的公子,但看他籌錢這樣容易,也知道家底必定殷實。他以後的妻子肯定是個與他門當戶對,又賢惠聰明的姑娘……

而她何德何能,以這樣的身份讓他如此上心。

「我求你了,你走吧!」香盈哭喊著把錢塞回他手裡,孟時祺一咬牙,強擰過她的胳膊往屋裡去。

香盈痛得一叫,老鴇也一愣:「哎,殷公子……」

「上酒來,少管閑事。」孟時祺冷聲。將香盈推進屋便回身關上了門,香盈腳下不穩摔在地上,他轉回身吁了口氣,又去扶她。

香盈擋開他的手,抹了把眼淚:「不值當的,真的不值當的……我哪值那麼多錢!」

「香盈……」孟時祺蹲下身,再度伸手扶她,「別亂說,關乎你一輩子的命數,不是錢的事。」

「明明就是錢的事……」香盈坐在地上越哭越厲害,「好多事都是錢的事……你由著我自己賺錢糊口好不好!我自己會為自己贖身,你別為我這樣!」

「你……唉!」孟時祺嘆了口氣。

他能明白她的想法,若有個人天天為他這樣花錢,他也要難受死了。可是能怎麼辦呢?他若撒手不管,她明天就要被逼著接客。相識這麼多年,他真能看她走到那一步嗎?

「你是個好姑娘,幫你,是我自己願意的。」孟時祺也就地坐下來,和她肩並著肩,默了一會兒,啞笑又說,「你要是不願意,就當我是你命中一劫好了。」

「殷公子?」有人再外一喚,送酒的小廝推門進來,見二人都在地上坐著,嚇了一跳,又識趣地迅速放下酒就退下了。

「來。」孟時祺起身在香盈臂下一提,將她也拉了起來,抬手給她抹抹眼淚,做輕鬆狀笑道,「別哭了,喝點酒好好睡一覺,我還得早點回去。」

香盈只得隨著他坐到桌邊,他倒了酒仰頭便灌,直至他灌了三五杯,她才可算勉強將心緒理好了一些。

她嘆了口氣,也斟了一杯來飲。一口飲盡了,返上來的酒香卻令她一滯。

孟時祺也陡覺腦中被什麼一撞,暈暈乎乎的,一時只道這酒格外烈。

他按了按太陽穴抬起頭,再看向香盈的時候,忽而覺得這個熟悉無比的姑娘,今天變得格外好看。

香盈的酒量本就不敵他,一杯下去,不多時也迷糊起來。

「這酒……」孟時祺輕顫的聲音傳入她耳朵里,香盈維持著三分冷靜一點頭:「嗯,這酒應是……」

話未說完,手卻被他捉住。

阿祺深吸了口氣,一手支在額上,緩了好久,還是說:「香盈我……」

「公子早些回府。」香盈想將手抽出來,卻被他握得更緊。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臉上一陣陣地紅著。好似喝高了,聲音又似乎清晰無比:「我從沒嫌棄過你的身份,若你願意……」

「不……」她張惶地搖頭。

孟時祺強緩著勁兒,想壓住那個荒唐的念頭。可酒勁使勁往腦中沖著,他抑制了再三,終於還是潰敗下去:「我一直照顧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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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里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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