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回來

199.回來

其實前一日時,玉引就請醫女來為香盈看過了。但大概是香盈身份太低的緣故,醫女敷衍了事,只回話說身子有些虛,讓她好生調養。

這回請來的太醫則要用心許多,足足診了半個時辰才從香盈房裡出來,去向玉引稟話。

太醫說香盈寒氣侵體,血不足、氣易虛,體內惡露未除凈,而且外傷內傷也都不算輕。

太醫說到這兒時已眉頭深皺,睇了睇玉引的神色,小心地勸了一句:「王妃,這姑娘年紀輕,又剛生完孩子,身體不適難免規矩不周,您若能多擔待些……」

玉引聽著一怔,旋即哭笑不得:「大人當是我打的么?若是我打的,我也不費功夫讓大人來看了。」

太醫恍悟,忙告了個罪,玉引又道:「您詳細說說,她這情狀到底如何?怎麼調養?會落下病不會?」

太醫一揖,沉默了須臾之後嘆了口氣,道以後大抵是不能再有孩子了。至於當下,身體悉心調養應能有所好轉,但更嚴重的是她心思上的事兒。

玉引問他什麼意思?他說香盈憂思過重,若不能開解她,她便會越來越想不開,也就沒幾年壽數了。

玉引聽得心驚,待得送走太醫,這驚意還是無法淡去。畢竟香盈才十四歲,五六個月前被她好好地帶回王府,現在已然可能「沒幾年壽數」了?

於是玉引左思右想后還是決定親自去瞧瞧香盈。她走出堂屋去了西邊的廂房,原打算叩門,又想到香盈現在應是在床上靜養,怕她下來開門再受涼,就索性自己直接將門推了開來。

定睛一瞧,卻見香盈在妝台前坐著。

「王妃……」香盈從鏡中看見她時驀然一驚,手迅速將鬢邊的什麼東西摘了下來,然後回身下拜,「王妃萬福。」

「快起來。」玉引邊說邊往裡走。走到近前時,香盈還跪伏在那兒沒動。玉引仔細瞧了瞧,她左手是平放在地上的,右手則緊攥著拳,指縫間依稀透出點粉色。

「什麼東西?拿來我看看。」玉引盡量將語氣放得緩和,香盈的手一松一緊地反覆了好幾番才朝她攤開,手心裡是一朵已經被攥得不成形的粉白色小花。

那就是朵不起眼的小野花而已,隨著天氣轉暖,王府各處都能尋到這種花,正院的牆根下、花圃邊也都有幾朵。

玉引沒當回事,輕一哂正要扶她起來,香盈聲音好似平靜、又隱透著點輕顫道:「奴婢就是……自己在屋裡戴了一下,沒想給別人看,真的沒想……」

玉引目光微凜,這才注意到好像從昨天剛見到香盈開始,香盈頭上就只有一支素得不能再素的木釵子,旁的裝飾一點都沒有。

「東院那邊……不讓你打扮?」玉引試探著詢問了一句,香盈未敢貿然作答,但禁不住心虛得周身一哆嗦。

側妃確實是不讓她打扮的,她髮髻上點綴一點顏色,側妃都覺得她是想勾引男人,毫不委婉地直斥她犯賤。

香盈自認為沒有那麼賤,可側妃要罰,她也只能認。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又哪有不愛漂亮的呢?她就只能偶爾偷偷掐朵野花、或者尋根紅繩子,趁沒人的時候悄悄往頭上比劃一下,自己看看就收起來。

這麼做的時候,倒是從來沒讓側妃撞上過。萬沒想到,今兒讓王妃撞上了。

香盈心裡七上八下的,玉引靜看著她的反應,心裡也不是滋味兒。

這尤側妃,不拿人當人看的時候,那是真狠啊……

她也說不清楚是不是因為自己在正院的日子太美好、太舒心了,乍然見到個香盈這樣的,心裡竟難受得有些承受不來。

怎麼說呢?十四歲的女孩子……玉引已帶過好幾個,和婧、夕珍、夕瑤十四歲時的模樣她都還記得,哪個都是開開心心沒心沒肺的。蘭婧的小心已讓她十分心疼,香盈這麼擔驚受怕的,讓她連應付都不知道怎麼應付。

「那個……你若是喜歡戴這個,我讓他們找找庫里有沒有絹花,尋幾套給你送來。」玉引道,想維持住笑意卻有點維持不住。

她將香盈扶起來,香盈依舊誠惶誠恐的,她避開香盈的目光,拉著她走到榻邊,又笑說:「躺下歇著,我就是隨便過來瞧瞧,你別怕。」

「王妃……?」香盈忐忑不安地又打量了她半天才遲疑著上了榻,玉引坐到旁邊的綉墩上,好半天都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於是接下來的幾天,孟君淮都時常能看見玉引嘆氣。這也不怪她,關於香盈的事情聽得多了之後,他都想嘆氣。

正院的下人們都說香盈挺心善,雖然總是鬱鬱寡歡、別人跟她說話時她也時常沒反應,但阿狸溜達到她房中曬暖兒的時候,她曾主動把膳房備給她的鯽魚湯里最好的一塊魚肉挑出來喂阿狸。

後來,她好像是聽說那是玉引養的貓,阿狸再去時她就不敢餵了,自己縮在床上默默看著阿狸走來走去。但阿狸跳上榻蹭她時,她又忍不住要上手摸摸。

——這些都是被玉引交待去暗中注意著香盈的下人說的,他們能不露面就不會露面,因為他們一露面香盈就會戰戰兢兢。

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活成這樣,孟君淮也是看不下去的。但他也確實做不了什麼,香盈說起來也算是阿祺的人,他一個大男人,親自去開解兒子的人……很不合適。

再加上名分的事他也不能解決,對於香盈的處境,他似乎就只有唏噓的份兒。

然則又過了幾天,玉引才冷不丁地從下人口中聽說,他把尤氏給罰了。

罰的不算重但也不算輕——具體些說就是尤氏自己毫髮無傷,但東院有點地位的下人有一個算一個全賞了一頓板子。

玉引啞然,跟他說時隔這麼多天突然折回去算賬不合適吧?

孟君淮冷著臉一哼:「你算賬不合適,那就我來。」

玉引:「……」

她又細問他找的什麼名目,怕他一時氣惱直接拿香盈說事兒,如果是那樣,就……他比她算賬更不合適了。

結果孟君淮一臉好笑地瞧了她半天,末了問她:「在你眼裡我是經常一發火就沒腦子嗎?」

玉引:「……」

其實……是的。

她對他經常暴脾氣這件事印象深刻,確實經常擔心他怒氣沖腦時會不管不顧。當然,這話她是絕對不會告訴他的!

奈何孟君淮從她臉上看出來了。

一看出來,他就噝地吸了口冷氣:「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對我有這不滿?」

「沒有!沒不滿!」玉引趕緊聲明,見他陰著張臉轉身就要走,又忙跑過去扯住他解釋,「我這不是……我這不是擔心你嗎!咱倆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後頭還有一群小螞蚱,你蹦躂錯了我們都得倒霉啊?」

「噗。」孟君淮沒繃住一聲噴笑,想再佯怒也「佯」不下去了,只好繼續說正事。

他讓她放心,說找尤氏算賬沒直接拿香盈當由頭,直接揪的這背後的原因。

——他傳下去的意思是,尤氏不喜歡香盈沒關係,但行事惡毒不能慣著。府里孩子多,讓孩子們看她這個當長輩的手段殘忍是不行的。

連帶著添了句讓尤氏暫時不必見府里的小輩們了。

不得不說,這安排還是讓玉引挺痛快的,她也希望尤氏能記得這個教訓——看看香盈現在那副樣子,她就覺得尤氏真是自己不挨教訓就不知道別人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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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小半個月,便是阿祺回府的日子。

守陵的日子不好過——就算並沒有人刻意為難他,也不好過。那地方遠在京城幾十里之外,穿衣上還可滿足,衣食上簡陋則是必然的。

許多東西都沒法往那兒送,送去也沒有好廚子能做。是以這幾個月,阿祺都是每頓飯葷素各一地湊合吃,雖不至於餓著,但相較府里,真不知道差了多遠。

孟時祺明白父王這是生了他的氣。其實他心裡有點委屈,因為他這「逛八大胡同」跟父王想的大抵不是一回事兒,他和香盈真是因為兒時結下的情分才到了今天這一步。如果父王那天給他個機會讓他解釋,或許能不這麼生氣。

但他同時也清楚,不管怎麼說,自己也還是有錯的地方。

他跟香盈再怎麼有情分,自己也不該就這麼在八大胡同里跟她發生那種事,還讓她有了個孩子。這件事的的確確會給家中添許多麻煩,尤其對不住嫡母妃。

孟時祺便想,回去之後定要好好的跟父王和嫡母妃謝個罪。其他的,他改變不了什麼,但他可以儘力不再給他們招惹別的麻煩。

那個孩子,聽說生下來后就養在兄嫂處,他以後無論如何都要自己照顧她,好好地把她養大。

至於香盈……

孟時祺想到她,心裡就陰雲一片。不知道自己能為她做什麼,也拿不準自己做什麼才是真的對她好。

十叔告訴他說,若想讓她活得久一點,就千萬別動見她的念頭。孟時祺知道這話有理,但又覺得,讓她們母女分離……甚至還要一分離就是一輩子,也是件很殘忍的事。

這一環,他目下不知該怎麼解決,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去后先好生開解開解母妃,讓她別看香盈那麼不順眼。

嫡母妃對香盈是怎樣的態度他不清楚,但憑他的了解,母妃不喜歡香盈是必然的。阿祺覺得母妃是個很容易對別人產生敵意的人,嫂嫂因為和正院走得近,也沒少受母妃的白眼。

不過母妃不能對嫂嫂怎樣,再怎樣的氣不順也都止於「白眼」了。可對香盈,母妃若想刁難她,就一定能。

孟時祺心裡細細過著這些事,一路都憂心忡忡的。當熟悉的府門出現在眼前時,他怔了半晌才走下馬車。

「公子。」門房的小廝迎出來,便將他往裡面請邊交待說王爺王妃都在正院,今日沒什麼事,讓他先去看看孩子再過去問安。孟時祺腳下滯了滯,心下迫切地想問香盈怎麼樣了,又生生忍住,向那小廝道了聲「好」,就往西邊去。

西邊,阿禮的住處。

兄弟幾個都知道阿祺今兒回來后要先來這邊,早就都聚了過來。他們一時也沒別的事可做,就全圍著搖籃中的嬰孩看個不停。其實孩子睡著覺也不理他們,偏他們能看得起勁兒。

阿祺到的時候,就見三弟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孩子的臉。

領他進來的宦官壓著聲道了句「二公子回來了」,兄弟三個一下子都看了過來,而後先迎過來的是大哥。

「回來了?挺快嘛。」阿禮笑著一挽他的手將他拉進去,指指搖籃里的孩子,「這個你快抱走,不然你嫂嫂天天盯著她,都不理我了。」

「……對不住。」阿祺顯得有些局促,目光往女兒身上一落,就挪不開了。

他心裡的感觸有點兒複雜,好像覺得很新奇又很不真切。他盯著孩子看了好半天才回過神,暗自跟自己強調說「這是我女兒」,然後他走到搖籃邊上認認真真地看她,心下不由自主地試圖分辨她哪一處生得像他、哪一處又像香盈,再從怔然中抽離出來時乍然驚覺自己似乎已晾了兄弟們好久,忙輕咳了一聲,尋了個話茬:「她……叫什麼名字?」

「……」阿禮睇著他笑,「你的孩子,你不起名字,問誰呢?」

也就是說現在還沒起名字?

阿祺滯了滯,又問:「父王怎麼說?」

「父王想給她取名字來著,母妃勸他說等二哥回來。」阿祚言簡意賅地解釋之後一哂,「二哥別擔心,父王母妃對這孩子沒意見。」

阿祺鬆了口氣。斟酌了須臾,開口時還是很猶豫:「那……那個……」

「你是想問羅氏吧?」阿禮替他開了口,繼而便看向阿祚阿祐。

阿祚頷首,只說:「她在正院,沒事的。」

倒是阿祐添了一句:「我前兩天去問安的時候看見她了,氣色不好,但這事肯定跟我母妃一點關係都沒有,母妃就不是那種人。」

「阿祐!」阿祚一橫他,嫌他這話說得太直白。他們的母妃不是那種人,那就是說尤側妃是唄?

尤側妃她確實是……可你別當著大哥二哥的面說啊!

「沒事沒事。」阿祺趕緊打圓場,苦笑著默了會兒,又說,「那我先去正院問個安,前陣子……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兄弟三個都說沒事啊自家兄弟你客氣什麼?快去正院,晚上咱一起吃個飯。

阿祺便沒再耽擱就走了,待他離開,阿禮重舒了口氣:「眼瞧著比半年前穩重,沒白去。」

阿祚則嘖了嘖嘴:「還眼瞧著瘦了呢。」

「是瘦了。」阿祐附和了一句,說著就起身往外走,「我讓膳房加幾個菜,給二哥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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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父子重見的場景稍微有一點點尷尬。

——主要是因為阿祺心懷愧疚,而孟君淮又非要擺一張嚴父臉。

玉引在旁邊坐著,瞅瞅大的又瞅瞅小的,眼看著孟君淮說了句「回來了?」阿祺應了聲「是」之後就安靜得再沒動靜,不得不自己琢磨出點話說。

於是她想了想說:「去看過孩子了?」

「看過了。」阿祺頷首,「辛苦兄嫂照顧孩子……」

「你知道自己讓你兄嫂辛苦了就好。」孟君淮板著張臉,「我告訴你,這事就這一次。你再弄出這麼一個來,你們就連大的帶小的一起給我滾。」

阿祺心裡一緊,緊了好一會兒,才應出一聲「是」。

他十分清楚,父王母妃能允許香盈把這孩子生下來,是特別不容易、也特別幸運的事兒。不容易的是他們在禮數上放了他一馬,幸運的則是父王掌著錦衣衛,將香盈查了個底兒掉,得以確定這孩子的確是他的。

否則,但凡有那麼一點疑點,這孩子都不能生。這種事上必是寧可錯殺,也不能讓王府養一個從八大胡同出來的、而且還不相干的孩子。

孟君淮啜了口茶,沒好氣地睇睇他,又道:「守陵之事是我提的沒錯,但旨意終究是宮裡下來的。你明天寫個摺子遞進去,說說進來的事。」

阿祺又應了聲「是」,玉引看孟君淮還綳著張臉,就適當打了個岔:「我們沒給孩子起名,你是當父親的,你想一個吧。」

「我……」一個名字旋即在阿祺心裡冒了出來,但他一睃父王的神色,就把那個名字咽了,回話說,「那我想想,想好了回給父王母妃。」

「行,也不急這一會兒。」玉引點了頭,再瞧瞧孟君淮,見他好像不打算再說什麼了,就徑自又道,「那你先去歇著吧,兄弟們都念叨著你,明婧也總說想二哥了。你歇好了同他們玩玩,功課的事先緩兩天。」

阿祺應下,見父王點頭,便就此施了個長揖告退。

他到底也沒直接將香盈的事直接問出來,因為他實在怕再給香盈惹麻煩。

如果當初他也這樣謹慎就好了。那杯暖情酒他不是扛不住,不該就那麼順水推舟地跟香盈成了事。

他們思慮得都不夠周全,可受苦的只有香盈一個。

阿祺想得鼻中酸澀,踏出堂屋后,他望著漸黑的天色長長地吁了口氣。

而後他正要提步離開,從天際收回的目光卻驀然捕捉到了一個身影。

那個身影離他不遠,就在院子西邊的一道房門前。而且那個身影也定住了,手裡還端著盆水,就那樣傻在那裡,遙遙地和他四目相對。

「香盈……」孟時祺怔然間,薄唇翕動而未發出聲音,他剛下意識地向那邊邁了一步,那個身影便似觸電似的一下子回過神,即刻進了眼前的廂房,又毫無留戀般地緊闔上房門。

孟時祺滯在原地。不遠處,王東旭略作思量,終是上前多了句嘴:「公子。」

孟時祺看向他,他躬了躬身:「公子您別見怪,羅姑娘從前什麼樣下奴不清楚,但近來……性子一直有些怪僻,打從到正院時就這樣。所以……想來她也不是有意躲著您,王妃又吩咐平日多關照她些,今兒這出,您別計較。」

這位王公公是怕他因此不高興了,去跟香盈生不痛快。

孟時祺一時只覺嫡母妃吃齋念佛,連帶著正院的下人都十分心善。而緊接著,他就意識到了有哪裡不對。

「性子怪僻?」他有些懵地看向王東旭,靜了靜神,心下慌張又無力,還是開口繼續問了下去,「從到正院便性子怪僻?那是……我母妃待她不好?公公知道多少,可否同我詳細說說?」

「公子您這就為難下奴了。」王東旭儼然不想惹是生非,躬著身子拱了拱手,便往後退,「公子您慢走,下奴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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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里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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