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番外·十五年後
先帝的離世令人有些傷感,但也算不上突然。眾人難免唏噓這樣一位明君竟不長壽,可反過來說,他也並不算多麼「短壽」了。
這份傷感用了足足三年才算散開。但孝期過去時,已繼位三載的新帝似乎又多了什麼新的煩心事——他在孝期過後的第一個早朝上,顯得很有些心神不寧。年輕的面容上,眉頭始終緊鎖著,有朝臣稟話,他常常要愣一會兒才能反應過來。
如此這般,這日的早朝便沒有持續太久,可以用奏章直接稟明的事,官員們便識趣的不在廷上說了。
散朝之後,皇帝一路往西去,半步不停地直奔慈寧宮。
慈寧宮中,一眾宮人似正忙著收拾行李,進進出出的,忙忙碌碌的。皇帝來得及,宮人們來不及躲閃,幾個宮女便在門口與他撞了個照面,便掀起嘩啦啦一片跪地聲,又交迭一疊聲的問罪。
「免了免了。」皇帝懶得多做理會,腳下也不停,一眨眼的工夫就徑直進了宮門。
一連串的問安引得太上皇和皇太后同時看向門口,一瞧兒子實在不好看的面色,太后就笑了:「你下朝啦?」
「……嗯。」皇帝應下,面色並不見緩和,走上前看看二人,「你們真要走啊?」
太上皇正站在羅漢床邊,頗有興緻地親手疊著一件衣服,在他進來時才停了手,聽他這麼問倒又轉回去接著疊了:「我們早該走了,要不群臣怕你母后奪權啊。」
孟宏成:「……」
他自然明白父皇這就是個說辭,不禁有些惱:「群臣當年是怕我繼位的時候還小、您又不在了,現在我不小了,您也還在,您覺得這話說得過去嗎?!」
太上皇悠悠地笑著沒吭聲,孟宏成又說:「不是……就算您二位想出去逍遙,我在宮外置個宅子還不行嗎?非去杭州不可?」
太上皇便將笑眼睃向妻子,謝夕瑤上前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語重心長:「不行啊兒子,你是不知道,杭州那地方好山好水好風光,京城裡再好的宅子也比不上啊!」
「……」皇帝差點被自家親娘氣暈過去。
打從決定過了孝期便去杭州開始,他們已經這樣氣了他三個月了。時常在語中強調杭州有多好,同時目中配以一種「可惜兒子你要為黎民百姓著想,不能同去」的悲憫。
孟宏成被氣蒙過好幾次,也以「就算群臣要求賜死母后,兒臣也一定會將此事擋下」為由攔過他們,可他這麼說后,父皇便醞釀出咳嗽,道:「那也不行啊宏成,你看父皇病了這麼多年都未能痊癒,興許就是和京城的氣候有關,你看這京城……天乾物燥,風沙也大。父皇要是早點兒去杭州,興許早沒事了。」
孟宏成:我呸……!!!
父皇身體欠安這回事,他從小聽到大。
最初的時候父皇還沒當太上皇,有個親王的爵位,只能叫父王。他則是皇太孫,十分納悶父王為什麼不是皇太子?
他曾坐在皇祖父腿上問過:「皇爺爺,為什麼您不立父王當太子?」
皇祖父很嚴肅地跟他說:「你父王啊,他身體不好。不知哪天就會離世,不能繼位。」
那時他可震驚了,震驚於父王竟是因為這個原因不能繼位,更震驚於父王隨時可能離開自己。
他還有點不信,於是他跑去問母妃,結果母妃跟他說:「你皇爺爺說的是真的,所以你要聽你父王的話,不能讓你父王生氣,知道嗎?」
孟宏成懵懂地點點頭,自此之後,大多時候他都十分聽話。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想問:父皇到底哪兒身體不好了???哪兒「不知道哪天就會離世」了!!!
尤其是近一年多,皇爺爺駕崩帶來的悲痛淡了,雖則大多數玩樂事仍不能做,但能拿來消遣的事情也還不少。孟宏成屈指數算:回回跟叔叔們一起去打獵的,有父皇;跟同輩堂兄弟們一起去跑馬的,有父皇;清明節出去踏青放風箏的,還有父皇。
現在,他又打算跟母后一起上杭州玩去了!
孟宏成自知勸不住,兀自憋了會兒氣,就又說:「那您看是不是好歹替我把攝政王請過來?」
「攝政王是你祖父輩。」孟時衸扭頭睇著他,皺皺眉頭,「你都十八了,還要祖父幫你?我十八的時候,祖父都去世了。」
孟宏成:「……」
父皇您講不講理啊???
您十八的時候祖父是去世了,可您沒當皇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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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個月後,正在雲南涮著竹蓀的孟君淮接到了兒子的信。
他一邊盯著鍋里咕嚕嚕沸騰的鮮湯,一邊將信拆了開來。看了兩行,玉引在旁邊問:「哪個寫的?寫的什麼?」
「阿祚。」孟君淮道,又讀了兩行,說,「宏成找他去了,說想讓我回去幫忙。」
玉引:「……那你去嗎?」
「去什麼去,阿衸這當親爹的都沒管。」孟君淮說罷,先夾了條竹蓀擱到她碗里,接著又給自己夾,「宏成這孩子哪點也不差,自己是能成事的,總有人在旁邊幫他反倒不好。」
玉引便也放了心,待他讀完信后自己也拿來讀了一遍,而後二人各寫了一封回信,連帶給其他幾個孩子寫的信一道叫人送回去。
在外候著的信差進來接了信一揖便要離開,玉引又叫住他:「送信時帶個話,問他們有沒有想來玩的。三翁主愛吃松茸,現下正是時候。」
信差認真記下就告了退,一掃手裡幾隻信封上的收信人,心裡大呼這差事真美……!
——因為自家王爺當了攝政王,而攝政王並不能世襲的緣故,新帝繼位后就讓原本的世子承襲了原本的逸親王位,大公子和四公子另封了親王,早年有些事在京里鬧得不好看的二公子也封了郡王。他現下要一口氣去給四位王爺、三位翁主送信,這一趟下來,得的賞錢大概夠他全家花個十年八年了!
屋裡,孟君淮又吃了根竹蓀后,猛吸了口冷氣:「噝……」
玉引抬頭:「燙著啦?」
「沒有。」孟君淮搖頭,「我突然想起來,蘭婧他們前陣子不是說要去杭州玩嗎?」
玉引:「……」
二人同時彈起身,一起往桌邊走。
——得趕緊寫信讓譚昱開溜!不然孟時衸去了還由得他們夫妻玩?非得天天拽著譚昱下棋不可!
時衸太慘了,屈指數算,這都有十六七年了吧?他已然登上了「太上皇」的尊位,可下棋還是下不過譚昱。
不過誰讓他非得鑽這個牛角尖呢!孟君淮就很有自知之明的從來不跟譚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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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皇帝聽堂叔轉達完攝政王的意思后,一臉冷漠地去了坤寧宮。
被拒絕了,就知道得被拒絕……!
在他十歲的時候,攝政王就總微笑著誇他聰明,誇著誇著就會引出一句「皇太孫十分聰穎,不需臣相助也能做明君」。
——那時他太天真啊,真覺得這是好話,每次被誇獎都會讀書讀得格外認真刻苦!現在想想才知道那是攝政王在為開溜做鋪墊啊!
皇帝怨惱地在坤寧宮的羅漢床上支著頭悶了半晌,在交泰殿和幾位命婦談天的皇后折回來後向宮人問清了攝政王的意思,又問:「那皇上怎麼說?」
她聲音壓得低,但皇帝仍是聽見了,睃了她一眼,問:「朕能說髒話嗎?」
皇后:「……」
她邊走過去邊遲疑道:「不太合適吧……」
皇帝陰著臉一喟:「那朕沒什麼可說的了。」
皇后:「……」
皇帝又嘆了口氣,撐身坐了起來,探手摸了摸皇后微微隆起的小腹,換了個愉快點的話題:「見誰去了?有什麼事?」
皇后掰著指頭數:「勤親王妃、睦郡王家的羅氏、逸親王妃、敏親王妃。」
——說白了就是攝政王的四位兒媳嘛……!
皇帝正心裡不快地想問她們來幹什麼?皇后已續言道:「也沒什麼事,就是來看看我,都是一家出來的嬸嬸嘛,我就一道見了。哦,她們還說父皇和攝政王都沒在,讓你別累著,有事開個口,幾位叔叔會幫忙。」
呵,幾位叔叔會幫忙?
孟宏成冷哼:「我怎麼就不信呢?」
「哎你別賭氣,真的。」皇后神色誠懇,「嬸嬸們說了,回頭讓幾位堂姐妹進來陪我安胎,還說攝政王妃親口吩咐,道我若在宮裡住得沒趣兒,可以去他們府的別苑住住,她叫人收拾好了。」
攝政王府的別苑倒是個好地方。孟宏成這麼想著,旋即意識到……不對!!!
怎麼攝政王不回來,王妃還打算把他妻子誆走呢???
他六爺爺這一家子都什麼人!!!
皇帝鐵青著臉下了榻,踩上鞋便往外走。
皇后一怔:「去哪兒?」
「看奏章去。」孟宏成頭也不回,「南邊水患,正好蘭婧姑姑一家去了江南,離得近,讓姑父走一趟,免得當地官員中飽私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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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孟時衸和謝夕瑤傻了。
他們來杭州時,到得比六叔的信早了一步。於是他們心安理得地扣下了蘭婧和譚昱,孟時衸跟譚昱下了好多天的棋,夕瑤跟蘭婧則每天出去走走逛逛吃吃當地小吃。
結果,六叔沒能把人弄走,聖旨把人弄走了……?
治理水患?為什麼找譚昱?就算要找親近之人盯著,眼下離那裡最近的現成的人是錦衣衛指揮使尤則旭啊!
雖然譚昱棋藝隨著精進,對人心摸得也越來越透,自有一番自己的本事,但是……
孟時衸懵了一會兒后明白過來,氣笑:「這宏成,這是跟六叔較上勁了!」
「跟我姑父較勁?」夕瑤想了想,獃滯臉,「你確定他不是跟咱們較勁?」
他弄走的明明是你的棋搭子啊?
「我看他敢?!」孟時衸一磨牙,綳著臉悶著頭坐下,沉吟了片刻,「他可能真敢。」
謝夕瑤:「……」
孟時衸深呼吸:「哎我好想揍他。」
夕瑤:「別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