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念成牢(124)
久念成牢(124)
沈教授似乎是剛從附近的便利店回來,沒有扎繃帶固定的那隻手裡還提著一個印著便利店LOGO字眼的塑料袋。
在阿紓看向他的時候,他也注意到了她,不過他的視線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便移開了。
不過僅僅數秒的時候,可她分明感受到了冷漠。
阿紓扯唇苦笑,不出她的所料,沈教授果然還是不能原諒她。
可本來打算離去的她,雙腳就好像釘在地上一樣,怎麼都動不了。
顧如歸已經下了車,朝二人走了過來。
似乎是想要化解二人之間的尷尬,他把車鑰匙遞給阿紓,道:「你去把後備箱里的東西拿出來。」
阿紓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在他稍顯不悅的催促目光中,這才機械地拿過鑰匙,朝車後備箱走去。
身後,沈教授和顧如歸的交談聲若有若無地鑽進她的耳膜。
她聽見沈教授用略顯責備地開口:「小顧,你人來就好了,怎麼又帶禮品了。」
顧如歸回答:「只是些營養品,一點心意不足掛齒。教授,你的手還沒好,這個讓我來提吧。」
「不用不用,就幾瓶飲料而已,不重……」
沈教授推辭了幾句,最終拗不過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唉,你這孩子,我不過就是摔裂了骨頭,又不是斷了手,你怎麼跟我家老婆子一樣大驚小怪呢!」
阿紓打開後備箱的時候,還有些恍惚,她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顧如歸竟跟她的父親熟稔至此,但是這種認知讓她格外惶恐。
這種感覺說不上開心,也說上來不開心,若非要一個形容詞來形容的話,那麼用詭異再合適不過。
她雖是沈教授的親生女兒,可此時此刻分明不及顧如歸在他心底又份量。
難道……
父母早就知道她回到青城的消息,難不成他們已經知道念念其實是顧如歸的女兒的事情?
可是依沈教授的性格,既然得知了真相,怎麼會是一副無事人的模樣?
阿紓百思不得其解時,前方顧如歸的叫聲驚醒了她。
她掃了眼後備箱,提了他口中的營養品朝二人走了過去。
顧如歸把她手裡的東西盡數提了過去,朝沈澤明笑了笑,「教授,上樓吧。」
沈教授正眼都沒有給阿紓一個,點了點頭后,便率先朝大樓里走去。
顧如歸走了幾步,察覺到她沒跟上來,回頭奇怪地問:「怎麼了?」
阿紓杵在原地沒有動,她看了眼沈教授的背影,垂眸小聲道:「我還是不上去了。」
顧如歸見狀,不再勉強她,闊步追上幾步。
阿紓眸光黯了黯,調轉腳尖打算離去的時候,卻聽到沈教授嚴厲的聲音傳來,「腳是釘釘子了還是怎麼著?電梯門都要關了,瞎磨蹭什麼!」
她倏地抬起頭,正對上父親嚴厲的目光還有顧如歸似笑非笑的臉龐。
阿紓甚至來不及思考,急忙朝電梯口奔去,在電梯門合上前一瞬擠進了電梯。
顧如歸空出一隻手把她拉到安全區域,沈教授則是看著她冷哼了一聲,按下了樓層鍵。
在電梯上升的過程中,阿紓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直到走到沈家門口才發現,顧如歸空出來的那隻手從電梯里開始就一直和她的手緊握著。
她耳根子一熱,看了眼正在開門的沈教授,連忙把手從他掌心抽了出來。
顧如歸側眸睨了她一眼,並沒說什麼。
門打開后,沈教授率先換鞋走了進去。
阿紓尾隨其後,習慣性地打開鞋櫃,往第二格一撈,成功地撈出一雙熟悉的女士拖鞋后,卻盯著鞋面怔了半晌。
顧如歸偏頭問她,「怎麼了?」
她回過神,低聲道:「這雙鞋是我二十五那年路過一家十元店順手買的,沈太太一直嫌它太幼稚,我以為她早就把它扔了。」
聞言,顧如歸睨了眼那雙卡通式樣的拖鞋,走到她身邊取了一雙拖鞋換上,「確實幼稚。」
阿紓看著他熟稔的動作,頓生滿腹疑竇,她壓低聲音問他:「顧如歸,這裡到底是我家還是你家?」
顧如歸挑眉,「怎麼?」
「你對我家很熟悉?」
「來過幾次。」
「來過幾次就有專門的拖鞋了?」
阿紓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沈教授和沈太太都是戀舊的人,東西沒壞就永遠都捨不得扔,就比如沈教授一台結婚時買的檯燈,連燈泡都停產了,他寧願去青城最老舊的五金商城去找這種老燈泡,也捨不得換一盞新的檯燈。
而顧如歸腳上那雙拖鞋看起來明顯就是新的,因為就連鞋底的標籤都沒撕乾淨。
看著她困惑的目光,顧如歸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哦,沈太太熱情好客,我沒有辦法拒絕。」
阿紓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越來越甚,家裡以前也不乏有客人來,但是備用拖鞋也有好幾雙,她還從來沒有見過沈太太特地替哪個客人特地準備專屬拖鞋。
在她的印象,顧如歸是第一個。
但是看著他童叟無欺的樣子,只好生生把心裡的疑惑壓了下來。
闊別兩年的家,跟她離開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每樣傢具的擺設都那麼熟悉,就連冰箱上壓的防塵紙上她隨手記得的電話還在。
阿紓眷戀地看著這熟悉的一切,心底情緒有些複雜。
客廳並沒有人,但是阿紓知道沈太太在,因為陣陣熟悉的香味正從廚房裡傳出,勾起她的飢腸轆轆。
是她最愛吃的土豆燉牛肉。
果然,下一秒沈太太的聲音就從廚房裡傳來,「老沈,飲料買回來了?剛才我在窗口看見小顧的車開進來了,你們有遇上嗎?」
沈教授一邊招呼著顧如歸把東西放下一邊回答她:「遇上了,他跟我一起上來了。」
「那你們先坐會,菜馬上就好了。」話落,沈太太擦著手走了出來,她先是跟顧如歸打了招呼,待視線移到他身後的阿紓身上,目光頓時怔住了。
沈太太是鎮靜的,至少在阿紓艱澀地喊出那聲「媽」的時候,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動容。
兩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東西,比如沈教授看似硬朗實則已經有些佝僂的脊背,比如沈太太眼角多出的幾條細密的眼紋。
沈太太的無動於衷比沈教授的冷漠更讓阿紓惴惴不安,手指不由揪緊了衣擺。
這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很無力,想來當初她必然是傷透了父母的心。
但是這樣的局面沒有持續太久,沈太太很快就把目光從阿紓臉上移開,朝顧如歸笑道:「小顧,你帶了朋友過來啊?」
顧如歸朝她頷了頷首,「不好意思伯母,沒有提前告知您,希望沒有給您帶來不便。」
沈太太回過神,朝他笑了笑,「怎麼會?只不過我剛才只準備了三副碗筷,我去再拿一副出來。」
說罷,她轉身朝廚房裡走去,幾秒后,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沈教授嘟喃了一句「這麼大年紀了,還毛手毛腳」后,急忙走進廚房裡。
沈教授進去后,廚房安靜了一會兒,但是沒一會兒,就傳來沈太太氣急敗壞的低斥聲,「沈澤明,都三十年了,你怎麼還是分不清哪罐是糖哪罐是鹽?」
沈教授弱弱地辯駁,「都是白花花的,我怎麼知道哪裡是糖哪裡是鹽?」
「我當初怎麼就看上了你這個書獃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鹽是細的糖是粗的,難道非得我在罐子上貼個標籤,你才分得清嗎?」
「你要是早那麼做我能拿錯嗎?」
「那老抽和陳醋都貼著字呢,你怎麼也能拿錯?」
話落,廚房頓時安靜了。
阿紓本來心情本來糟糕透了,可此刻聽完,卻驀地就笑了,她看著顧如歸開口道:「我一直搞不明白,鹽和糖那麼好分的東西,沈教授怎麼會那麼多年都分不出來,就算分不出來,嘗一下不就知道了?」
顧如歸偏眸看向她,從江城回來后,他是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笑得毫無防備。
他抿了抿唇,「或許他不是分不出來,而是不想分清,因為他知道這世上,總有人願意提醒他。」
阿紓點了點頭,「你說得對,只要沈太太在家的時候,沈教授永遠都分不清糖和鹽,雖然從小到大,沈太太不在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我也沒有因此吃過一碗加糖的面或是加了老抽的混沌。而且,每次只要沈教授一分不清糖和鹽,一般那天沈太太的心情都不太好,他從廚房挨了罵灰溜溜地出來后,沈太太在飯桌上卻難得地和顏悅色。後來我才知道,沈教授其實在用自己的方式,維持著這個家的平和,既讓他的太太不至於憋屈,又避免了我被遷怒,有時候想想,除了愛外這何嘗又不是一種偉大?」
說到此處的時候,阿紓黯然地垂了垂眸,「我羨慕他們的感情,所以對自己的未來的丈夫期盼特別高,我知道他們想得必然和我一樣,就是不希望我的丈夫多麼大富大貴,只希望當他只有一把傘時,卻一大部分遮在了我頭頂。可是現實總是事與願違,我最終還是讓他們失望了,因為我嫁的那個人雖然大富大貴,但卻並無良人,而我,終究讓他們名譽掃地,在親友街坊面前抬不起頭來,是我對不起他們。」
顧如歸垂在身側的手指緊了緊,他能想象得到,生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的孩子,與父母決裂的時候內心該是多麼煎熬和愧疚?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喉嚨不知不覺瀰漫了一股血腥味,沾染著開口的話語都有些咸澀,「對不起。」
他知道這句話有多麼無力,可是在今天這樣特殊的場合,對著廚房裡那兩個看似漠不關心,實則小心翼翼的長輩,這句話顯得必不可少。
他對不起的不僅是一個沈紓,他對不起還有因為沈紓而被詬病的她的父母。
而對他們,他更想說得是其實是謝謝,謝謝他們生下沈紓,因為他們給了沈紓一條命,而沈紓也贈與了自己一條命。
如果可以,他想當著他們的面鄭重承諾,承諾自己會用後半生來護沈紓和他們的周全。
如果只有一把傘,他便全部撐到她和孩子頭上,如果連一把都沒有,他就用手給她們搭一把傘。
縱使風雨再滂沱,他也不會讓他們淋濕了一片衣角。
可是很明顯,沈紓並沒有想過給他表示的機會,她絞著手指對他蒼白一笑,「我二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沈太太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她說:轟轟烈烈是一輩子,平平淡淡何嘗不是一種幸福?而我經過了還算轟轟烈烈的兩年,才越來越能體會到她話語中的深意。轟轟烈烈讓人刻骨銘心,經年不忘,可是真正的生活那經得起那麼多山車似的起伏?人終究是血肉之軀,會痛會累會倦,其實我們內心裡,大多還是渴望被愛,而心一旦死了,便很難再起波瀾。」
阿紓話落,四周一片寂靜,就連顧如歸也只是起伏著呼吸,一臉哀慟地看著她。
廚房的方向更是已然寂靜無聲,可誰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她絞得發白的手指慢慢放開,望向廚房的方向,輕輕開口:「或許今天我本不應該跨進這道門,錯了就是錯了,這個世上並不是所有的錯誤都值得被原諒,爸爸媽媽,兩年前,小紓沒有替自己辯解一句,是因為實有難言之隱,但是我並沒有像你想象的那般越過做人的底線,我不乞求你們能原諒我,只求在我不在的日子裡,你們能身體健康,無病無災,如此……如此便好了!」
阿紓說到此處的喉嚨已經哽咽得發疼,她咬著唇,不讓自己掉下眼淚。
自古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說起女人的時候,卻都說是水做的。
阿紓從小就不太贊成這句話,為什麼女孩子就該哭哭啼啼的,所以她學著男孩子那樣打架,剪短頭髮,就算惹事被沈教授呆著打,她也從不吭一聲。
兩年前,沈教授落在自己身上的教鞭那麼疼,她都能一吭不聲地承受了所有,而在如今真相大白的今天,她更不能哭!
只是從跨進這一扇門開始,她的心底就莫名覺得委屈,或許是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過於特殊又或許是過於熟悉,她給自己築起的厚厚屏障瞬間就蕩然無存。
可她不能哭,異與常人的認知讓她從小都比其他人更加自尊,更加驕傲。
既然父母還是不能原諒她,那麼她也會選擇用不再出現在他們生活中的方式,讓他們對過去釋懷。
阿紓抬手拭了拭自己的淚水,轉身朝門口走去。
她想,如果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那麼至少在跨出這道門的時候不要淚如雨下。
她剛邁出一步,右手卻被人輕輕拽住,那人的力道磅礴卻似乎帶著一絲她不懂的小心翼翼,他英挺的臉上難得籠罩著了一層溫和,像極了二人初遇時他朝她走來的模樣。
陌上公子,溫潤如玉。
可是時間長河終究改變她也改變了他。
他曾是她的心頭痣、白月光,可她相信時光總會和一切握手言和。
她所執著、堅持的一切在歲月的沖刷下,好似也沒有那麼清晰了。
當初不過是一時被憤怒和失望佔據了一切,才會短暫了失去了理性,可是她又不傻,怎麼會看不出其中的漏洞百出?
她不知道他和微微之間到底怎麼回事,就算曾經有過刻骨的情誼,但是對她怎麼會沒有一點心動?
如果不心動,何苦那麼刻意?
如果不心動,為什麼當初得知她要嫁給黎煜的時候那樣的氣急敗壞?
如果不心動,為什麼不止一次看到他眼底的隱忍?
她記得以前,笙歌總說她性格大大咧咧,可心思卻比誰都細膩。
她看得明白,但是凡事都計較得那麼清楚做什麼,到頭來,累得不還是自己?
所以顧如歸要用那種方式推開她,她便成全了他,然後用自己的方式成全了她的愛。
顧如歸,你知道嗎?
我不是不愛,我只是太愛了,所以不敢輕易再愛。
阿紓闔了闔眸,臉上眼底都是疲憊,「顧大哥,放了我吧。」
顧如歸的眼底卻固執到可怕,他沒有開口說話,卻也沒有如她所願放了她。
她來了脾氣,他不肯放她便伸手去抓,她想著抓痛了總該能放了她吧。
可是阿紓低估了顧如歸的執著,就算手背被她抓得已有血絲,他也不肯放。
她憤怒地用目光質問他為什麼時,他終於低低道:「我總覺得,此刻我若是放開你,你便真的就走得一乾二淨了。」
二人僵持的時候,沈太太端著燉好的土豆牛肉走了出來,看著他們靜靜開口:「過來吃飯吧。」
沈教授則是看了他們一眼后,走到茶几旁從剛才提上樓的塑料袋裡拿出幾罐飲料。
阿紓看著他手上都是她喜歡的口味的飲料,頓時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