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番外一
林勛從睡夢中醒來。剛剛夢裡有個女人,躺在他的臂彎里撒嬌,聲音嬌嬌軟軟的,他看不清臉,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他對女人一向沒什麼興趣,不知道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只覺得在夢裡面,自己似乎很喜歡那個人。這個夢是他的前世?亦或者是來生?他分不清,只知道今生大概是不會有這麼個女人出現了。
他一動,身旁的人也跟著動了動,伸手想要抱住他,他卻有些排斥地擋開了。
雨桐連忙擁著被子坐起來,小聲叫道:「侯爺……」
「回你自己的房間去。」林勛口氣冷淡地說。
「是……」雨桐披上衣服,行了個禮,就關上門出去了。林勛許久才想起找她一次,今夜也是因為公事飲了酒,她才趁虛而入。她總是存著僥倖心理,希望能懷上他的孩子,這樣她就不僅僅是個通房丫頭了。
從她爬上他的床那天開始,她想要的便更多。
沒想到她剛走了兩步,就有個婆子帶她到旁邊的耳房裡,硬是灌了葯。
她流淚不止,心中又恨又怨。自己於他而言,終歸不是特別的。
林勛睡不著了,起來去凈室清洗了一番,出來看見放置於桌子上的手帕。花紋針腳細密,應該是極用心的。那是從應天府寄來的,還附有一封信。信他並沒有看,卻知道應該是那個叫葉婉的小丫頭送來的。
葉季辰當年因為葉家的案子,被發配到應天府的夏邑縣為官,後來在任上的時候,又不幸得罪了王家的人。他為人耿直,不善奉迎,所以每次考官都是不上不下的評價,便一直做著縣令。
林勛也曾經想幫他,卻被他委婉拒絕了。
葉季辰一直都有文人骨子裡的那種傲氣,這點跟所有文官出身的人很像。比如現在的宰相陸雲昭。陸雲昭的出身並不好,靠著輔國公的提攜,還有不明力量的幫助,一步步爬到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最聽不得什麼人在背後妄論他的身世。
前陣子,有一名言官因與他政見不合,私下與同僚飲酒時,非議了陸雲昭之母兩句,不久就因事被革職查辦了。
林勛雖常常與陸雲昭在政事上意見相左,卻欣賞他的那股傲氣和踐行改革的勇氣。林勛不能否認,自己有時候性子有些擰巴。大概是從小就聽慣了讚美和奉承的話,對那些不順著自己的人,倒是意外地寬容和注意。
所以葉婉這個小丫頭,唯唯諾諾,愛哭鼻子,起初他倒是沒怎麼在意,只覺得怪可憐的。小小年紀被繼母欺壓,不敢跟葉季辰說。林勛是一個外人,不好插手她的家事,只是明裡暗裡地幫一把。直到有一天,葉季辰對他說,小丫頭可能對他存了什麼非分之想。他這才醒悟過來,那丫頭每回看自己的時候,一雙眼睛的確是亮晶晶的。
那便是喜歡?他沒有喜歡過什麼人,所以不知道。
他覺得有幾分可笑,他的年紀足夠做她的父親了。之後,他便不再去葉家了。
「侯爺。」透墨在門外小聲叫了幾句。
林勛道:「進來。」
透墨先是探頭看了一眼,見林勛衣衫齊整,這才低頭進來,稟報道:「出事了。很多官員都被抓了起來,其中也包括葉大人。」
林勛微微蹙眉:「詳細說來。」
「陸相實行新政,很多條例雖下達地方,卻無人肯實行。陸相下令懲治了幾個激烈反抗的地方官員,沒想到非但未能繼續推行新政,反而遭到了更多人的抵制。甚至下去督促的侍御史崔護,都被發現橫死在應天府。」
「此事與葉季辰何關?」
透墨接著道:「壞就壞在,在崔御史遇害的驛館裡頭搜出了一份聯名書,上面抨擊新政乃是生事擾亂時局的重大錯誤,還逐項批判了青苗法、保馬法等等,加之痛罵皇上昏聵,措辭激烈,上頭有葉大人的署名。恐怕陸相那派會以殺害朝廷命官等罪,將應天府的幾位官員處以重刑。」
林勛負手在屋中踱幾步。真宗是有為之帝,一心改變國家現狀,所以陸雲昭執政之後,真宗扶持他大力進行變革。但是變革對國家社會所產生的巨大震蕩,遭到了保守派的激烈發對,新舊黨爭不斷。
就是在這樣敏感的時期,葉季辰居然撞到了革新派的面前,自然被用作殺雞儆猴。
等到了天亮,林勛主動去了陸雲昭的府邸,希望能從陸雲昭手裡救葉季辰一命。
陸雲昭本與夫人坐在明堂上飲茶,見林勛來了,他的夫人親自給林勛奉上了茶。林勛謝過,周氏便退下去了。她嫁與陸雲昭近二十年,太明白自己夫君的脾氣。饒是跟她相敬如賓,也不願意她有半分染指朝堂之事。
在他眼裡,女人便是持家,相夫教子的,旁的事不該傾目。更別提她還生不出孩子來。
周氏走了之後,陸雲昭聽罷林勛的來意,只淡淡一笑:「侯爺恐怕是弄錯了。」
林勛不解地望向他,他接著說:「侯爺以為是本相要置應天府的那幾個官員於死地?這旨意是皇上親下的。變法雖是本相在推行,但皇上誓要改革的決心、權威,容不得任何人來挑戰。今晨有官員進宮說情,甚至把□□遺命都搬出來了,然而無濟於事,那官員被皇上貶到地方為官了。本相奉勸侯爺一句,別多管閑事。」
陸雲昭是林勛的政敵,因為出兵的事情,政事堂和樞府各持己見,幾次爭得面紅耳赤。同時林勛不贊成變法,雖然不如其它守舊派表現得那麼激烈,但他畢竟是世家大族的一員。
陸雲昭肯跟他說這些,他便知道葉季辰是難救了。
從相府出來,林勛思慮再三,還是決定進宮一趟。
他知道皇上對他特別優待,時常招他進宮共同用膳,討論政事。外人看他是聖寵正隆,卻不知這背後,他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真宗年事已高,近來迷戀丹藥,越發喜怒無常,就連太子都因時常受到訓斥而惶惶不安。
大殿上,大內總管燃了香片,真宗靠在龍椅上閉目養神。自六皇子涉事被貶之後,童玉受到牽連,真宗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身邊人。
一旁,中書舍人跪在案后,似乎在等皇上擬旨。
林勛在殿上行禮完畢,真宗賜坐。
「你可是為了崔護的事情,進宮來的?」真宗閉著眼睛問道。
「並不是。」林勛生怕觸了皇帝的霉頭,事情往更無法預測的方向發展,便說道,「只是聽說皇上身體抱恙,特意進宮來探望。」
真宗嘴角露出點微笑,朝他點了點頭,對中書舍人道:「朕這身子骨眼看著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就想著在還能動彈之前,效仿先人,將國家變得強大,讓繼位之君以及後世子孫可以坐享錦繡江山。可偏偏那些頑固的文臣見不得朕改革,明裡暗裡地阻擾。就拿此次應天府的事情來說,居然還敢暗殺朝廷命官,辱罵朕!那些聯名書上的人,統統嚴懲!誰再敢來求情,朕一併處罰,絕不留情!」
中書舍人一邊聽著,一邊擦著頭上的汗,手裡還提著毛筆。林勛皺了皺眉頭,轉著手上的玉扳指,沒有說話。真宗是擁立變革的,陸雲昭實行新政,遭到了無數激烈的發對,那些人中更有許多被真宗罷免了,陸雲昭又舉薦了新的人頂替上來。這部人很大程度地觸及了世家大族還有老臣的利益,兩派的矛盾越發激銳,真宗也是不勝其煩,卻又不能將滿朝文武中反對變革的人給罷免光。那樣國家也就癱瘓了。
中書舍人問道:「那皇上的意思是……?」
真宗還未說話,一個太監跑到殿上來,上前在真宗皇帝耳邊說了幾句。真宗怒道:「真有此事?你且詳細說來,不必遮掩,這裡沒有外人。」
那名太監點了點頭:「提刑司的周大人奉命調查崔大人被害一案,先帶人查抄了應天府馬知府的家,才發現幾年前馬知府與六皇子的通信,還有黃金幾千兩。」
真宗狠狠地拍了扶手,大聲道:「豈有此理!傳朕旨意,此次應天府涉事的官員,無論官職大小,一律斬立決!」
……
林勛知葉季辰被牽連,恐怕無法保得性命,便想保全他的家人。馬知府的家眷之中,女子皆被判充為官妓,男子都被判為奴,其它官員的家眷也好不到哪裡去。林勛便借公職之便,前往應天府。
雨桐作為隨侍的丫環同行。
林勛一到了應天府便出外去周旋了,怕周懷遠知道自己因私交欲恕葉季辰的家眷,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因而行事不敢聲張。
雨桐在驛館里呆了兩日,忽然聽驛丞說,門外來了個姓葉的姑娘求見,怎麼都勸不走,已經跪了半天了。
「你沒說侯爺不在?對方可有說是什麼來歷?」雨桐問道。
驛丞搖了搖頭:「那姑娘不肯說,只是年紀不大,看起來怪可憐的,一直在外面要求見使相大人。」
「您帶我去看看。」雨桐起身道。
驛丞帶著雨桐到了驛館的大門邊,指著門外一個孱弱的身影,小聲道:「姑娘看,就是她。」
雨桐看了那姑娘幾眼,相貌最多算清秀,哭哭啼啼的,不是林勛喜歡的類型。她稍稍放下點心來,對驛丞耳語了幾句。驛丞道:「這樣不好吧?要是使相大人怪罪下來……」
「您照我說的,將她趕走就是了。我還有事忙,先行一步。」雨桐說完,瞥了門外一眼,就徑自回房間去了。她今日準備去街上採購點胭脂水粉,不想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多花時間。
驛丞無奈,依言走到葉婉的面前,嘆氣道:「姑娘,使相大人事忙,是不會見你的。」
葉婉抓著驛丞的衣擺道:「求求您!小女跟林……大人是認識的,實在是有要事見他!小女可以等的!」
驛丞便把雨桐的話重複了一遍:「非是本官不近人情,只不過使相大人與你非親非故,你連見他一面都尚且不能,更何況開口要他幫忙呢?還是早些回去,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說罷,轉身欲走,沒想到葉婉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驛丞的腿道:「小女與大人並非是您想的那種關係……小女伺候過大人的。」
驛丞幾乎驚掉了下巴,連忙把葉婉拉開,問道:「你此話當真?」
葉婉實在無計可施,便點了點頭。
驛丞頓時沒了主意,經不住她的再三懇求,況且聽她之言彷彿真與林勛熟識,又怕這姑娘真是伺候過林勛的,就偷偷把她帶到了林勛的房間里,要她在這裡等著。
房間里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張書案,一張床而已。葉婉等了很久,都不見林勛回來,外面天色已經黑透了。房間里伸手不見五指,窗外時而傳來又輕又快的腳步聲,如同鬼魅。她有些害怕,不自覺地爬到林勛的床上,縮在角落裡,後來不知不覺地靠著牆睡著了。
她再次醒來,是屋子裡亮起了燈光,帳外似乎有個熟悉的影子。
過了一會兒,那影子過來猛地掀開簾帳,看到床上的她,頓時怒道:「你怎麼在這裡?誰讓你進來的!」
「林叔……我……」葉婉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林勛擒著她的手腕,將她拉下了床:「是你跟驛丞說曾伺候過我?你父親就是這麼教你的?你怎可如此不自愛!」
葉婉嚇得直哭,囁嚅道:「不是的……父親被關押在大牢里,判了斬首之刑,我聽說您來了應天府,這才貿然求見,可是不得入,這才……您可不可以救救父親?」
林勛面容嚴峻地說:「我不會救,也救不了。」這背後的厲害關係,與一個小姑娘也說不清楚。
綺羅驚住:「為什麼?您是樞密使,是皇上最信任的臣子,您只要開口幫父親求情……」
「不用說了,你出去吧。」林勛揮手道。
葉婉跪在林勛面前,一邊磕頭一邊說:「求求您了林叔,求求您救救父親吧!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也沒有別人可以求。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斬首!我願意做牛做馬報答您的恩情,只求您能幫幫我們!」
林勛欲說話,透墨進來,看了地上的葉婉一眼,對林勛耳語道:「周大人來了。」
林勛吩咐透墨:「你將她帶出去。」吩咐完之後,就徑自離開了。周懷孕是陸雲昭的親信,十分難對付。必定是他來此地,驚動了對方。
透墨將葉婉由側門帶出驛館,葉婉不甘心,還是跪在驛館的側門外。
林勛見完周懷遠,聽說葉婉還跪著,就吩咐透墨:「你去跟她說一聲,她父親我救不了,但我會儘力保全她和她的家人。天牢那邊我已經打點好了,讓她回去之前見見葉季辰。」
透墨領命,走到門外,見到剛回來的雨桐。雨桐也不掩飾,笑著說:「還是讓我去傳話吧。女兒家之間說話也方便些。」
透墨覺得有理,便讓雨桐去了。他隨林勛在葉家住的時候,就看出了那位葉姑娘的小心思,只不過林勛無意,他這個做下人的也不好多嘴。透墨想:她家中遭逢變故,心中必定悲苦,自己又笨嘴笨舌,還是讓雨桐前去比較好。
然而雨桐並沒有去傳話,而是讓葉婉在門外跪了一整夜。第二日林勛臨出門之前問她:「葉姑娘走了嗎?」
雨桐回稟道:「奴婢已經將話傳達了,可她不肯走,還是跪著。」
林勛皺眉,拂袖道:「那便不用理她了。」
……
葉婉又跪了一整天,跪到搖搖欲墜,也沒有等到林勛的隻言片語。驛丞勸了又勸,她才傷心欲絕地走了。
不久之後,葉季辰被處斬,葉婉和江氏以及江氏的一雙子女都被流放。這已經是林勛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他公務纏身,便沒有再想此事。只吩咐了流放地的官員,好生對待他們幾人。直到有一日,在宴會上時,有官員說起當年六皇子被流放之時,流放路上死了好幾個姬妾,傳是被官差頭子強佔了身子,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後熬不過自盡的。
一向寡言的林勛忽然開口問那官員:「那官差被辦了么?」
官員恭敬地回道:「您有所不知,這都是不成文的規矩了。罪人而已,誰會管她們死活。」
林勛忽然心裡就有些沉重。葉婉的相貌雖然不算出眾,但是柔軟嬌嫩,難保那些色令智昏的官差不起什麼歪念頭。他這麼想著,越發覺得不妥,第二日讓透墨去打聽押解的官差是何人。透墨帶回來的消息並不好,那官差頭子曾在流放路上多次奸-淫罪人的家眷,但因為在朝中有些背景,沒有人敢辦他。
林勛當即離京,一路追過去,等追上流放隊伍的時候,遍尋不到葉婉。
他下馬問江氏,江氏支支吾吾的。他又問那官差頭子,官差頭子倒是淡定地回道:「那姑娘吃不了苦,昨日投崖自盡了。」
「這裡已經快到流放地,她若吃不了苦,為何此時才自盡?」林勛厲聲質問道。
官差頭子被他氣勢所攝,不敢說話。林勛便看向江氏,江氏被他看得心往下一沉,知道林勛的手段,連忙跪在地上道:「此事與民婦無關,是他,是他逼民婦的!」她戰戰兢兢地指向官差頭子。
「你這賤婦,休得血口噴人!」官差頭子欲上前,透墨一把扭住他的胳膊,疼得他大叫:「這位壯士饒命!那姑娘尋死,真的與我無關啊!」
「你當真以為自己所做之事無人知曉?今日我等便替天行道!」透墨一腳踹向他的膝蓋,他痛得跪在了地上。
林勛看他一眼,命他說出懸崖在何處,另外命人將他扭送到當地的官府查辦。江氏想要逃跑,也被林勛一併抓住。
等林勛策馬到了懸崖邊,只發現一雙破掉的繡花鞋。這懸崖深不見底,常人若跳下去,絕不可能活命,何況又已過了一日。
林勛往下大叫了兩聲,連迴音都沒有。
透墨道:「葉姑娘想必往生了。主子為了救她已經儘力,無需自責。」
林勛在袖中抓著葉婉繡的那方帕子,搖頭道:「是我疏忽,害她枉送了性命。說到底,是我負了她。」
這時一隻蝴蝶翩然落於他的肩膀,徘徊片刻之後離開了。他本不信鬼神,不信輪迴。但若有轉世投胎,他衷心希望葉婉能福澤綿延,富貴無邊。
為此他願折壽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