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番外二
盛夏時節,金陵河上飄過一艘華彩璀璨的畫舫,引得河岸邊的百姓紛紛駐足觀看。
畫舫之中,綺羅和曹晴晴對坐著說話,桌面上擺著冰鎮的荔枝。綺羅大腹便便,似乎是有些懼熱,不停地用手帕擦汗。曹晴晴身邊站著一個不大的男孩兒,正在解著連環。
忽然,畫舫猛地停住,綺羅不小心撞了一下桌子。曹晴晴連忙站起來,過去扶著她問道:「綺羅,你沒事吧?」
「曹姐姐,我沒事。你看好聰兒。」綺羅又對外問道:「朝夕,發生了何事?」
朝夕進來說道:「稟告夫人,有一艘小船忽然從岸邊駛出來,攔在我們前面,官兵正在設法驅逐。」
綺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若是百姓,不要太為難他們。」
「是。」朝夕說完就出去了。
曹晴晴道:「綺羅啊,你還真是菩薩心腸。這金陵河已經被官兵攔起來了,怎麼還會有船跑出來?若有人生事,不可輕饒。你這身子可不能有一點閃失,不然我怎麼向雲昭哥哥交代?」
綺羅摸著肚子,輕笑道:「你可記得,你生聰兒的時候還跑來找我玩呢。我不過是晚了幾年生,哪裡就這麼精貴了?」
聰兒靠著曹晴晴,聞言奶聲奶氣地說:「姨姨不貴。」
綺羅「噗嗤」一聲笑出來,曹晴晴摸了摸聰兒的頭:「還有誰比姨姨貴?你雲昭舅舅可把她當眼珠子疼呢。」
「對啊!舅舅可疼姨姨了,我那天親眼看見舅舅抱姨姨了,還親她!」聰兒一本正經地說。
綺羅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聰兒立刻乖巧地不說了。
曹晴晴又對綺羅說:「按理說你嫁給雲昭哥哥都幾年了,這好不容易懷上了頭胎,他自然是非常緊張,你自個兒也得上點心。眼看快要生產了,女人生投胎就跟過鬼門關似的……」她話還沒說完,外面的嘈雜聲卻越來越大。
朝夕又進來說道:「夫人,那小船上的母子口口聲聲喊冤,要來遞訴狀。這會兒官兵已經把他們抓起來了。」
陸雲昭剛做了江南東路的提點刑獄公事一年,政績斐然。偵破了幾個州縣懸而未決的多年大案,在民間的聲望累積得很快。
這對母子想必是聽說了陸雲昭的本事,知道綺羅和曹晴晴在此,便冒險過來求見。
朝夕問道:「夫人要見見他們么?或者還是讓官兵將他們趕走?」
綺羅想了想道:「把他們帶過來吧。」這對母子不惜冒著被抓起來的危險,想必是有重大的冤情。綺羅想起前世葉季辰也是蒙受了冤屈死去,心中難免動了惻隱之心。
那衣衫並不華貴卻十分齊整的母子很快被帶到了畫舫上來。他們跪在綺羅面前,那個男孩的眼神驚懼,緊緊地挨著婦人。
婦人道:「夫人,民婦知道此舉唐突,還請夫人恕罪……民婦自己倒是不要緊,可孩子要上學,還要吃穿,民婦實在是不甘心!聽聞陸大人替很多無罪之人翻案,只是民婦身份低賤,見他不得。知道夫人在此地遊玩,便冒死前來。若有得罪冒犯之處,還請夫人見諒。」
綺羅知道,若是婦人按照正常的程序投遞狀紙,恐怕等陸雲昭見到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婦人便另闢蹊徑,攔在她的畫舫前,經由她將狀紙遞給陸雲昭,則可以大大縮短時間。她雖然不贊同婦人的行為,但也理解這種急切的心情。
這樣彷彿似曾相識的心情。
綺羅從小天資聰穎,四歲能誦詩文,七歲已經能讀懂五經。外人不知,她是重生之人,擁有一段記憶,只是那記憶是殘缺的,似乎少了很重要的某個人或某件事。
她偶爾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夢境十分真實。她在夢裡頭似乎看見了缺失的那部分記憶,醒來后,卻不記得夢見了什麼。
如今她已經對那段遺失的記憶毫不執著了。
男孩還是不諳世事的年紀,眼睛先是盯著桌子上的荔枝,然後小聲道:「夫人,求您幫幫小人吧。」
「你們先起來。」綺羅抬手,婦人拉著孩子起來。
聰兒手裡拿著一串荔枝,看男孩被太陽曬紅的臉,走過去問道:「小哥哥,要吃嗎?」
男孩擺著手,連連後退了兩步,聰兒咧著嘴笑,熟練地剝開了紅色的果皮,露出裡頭白嫩誘人的果肉,遞給了少年。
男孩驚惶,看向身旁的母親。那婦人連忙說:「小公子,我們不敢吃如此金貴的東西。您還是留著自己吃吧。」
聰兒回頭看向曹晴晴,曹晴晴道:「不要緊。看這孩子的模樣似乎也想吃,便讓他吃些吧。」
聰兒聽到母親這麼說,就把手裡捧著的荔枝一股腦兒地塞給了男孩,然後又蹦蹦跳跳地回到曹晴晴身邊了。對他這樣的家世來說,荔枝並不是什麼稀罕物,他也樂於分享。
綺羅接過婦人的狀紙,並沒有看,而是說道:「我乃一介婦人,無法做主,只能替你們將狀紙遞到大人那裡去。但為免他人效法你們的行為,還得請你們母子二人在官衙裡頭待幾日,以示懲戒。」
「夫人肯幫忙,民婦感激不盡。關押幾日算不得什麼。」那婦人跪下又磕了個頭。
少年捧著荔枝,跟著母親走出畫舫,有人將他們送到了岸上。他又回頭看了那畫舫一眼,直到母親催了他兩聲。他小時候在京城也曾吃過荔枝,那時候在義父身邊,他過得甚至比一般的公子還要好。後來義父把他送回家,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這麼多年了,沒想到還能有此口福。
忽然出了事,綺羅和曹晴晴也沒空再遊河了。當即讓船夫就近靠到岸邊,兩個人上了馬車,回到了陸府。
曹晴晴此次是隨著曹博南下巡查,途徑江寧府,特意來看望綺羅。兩人一年沒見,自是有許多話要說,曹晴晴便帶著聰兒留了下來,小住幾日。
綺羅剛進府門,便看到邢媽媽和寧溪過來。寧溪扶著她,邢媽媽便念叨開了:「小祖宗,您這身子,怎可亂跑,若是叫大人知道了……」
「只要您不說,夫君不會知道的。」綺羅撒嬌道。
「誰說我不會知道?」身後猛然響起一個聲音,綺羅詫異地回過頭去,看到本應在官衙的陸雲昭站在那裡,滿臉儘是無奈。
眾人行禮,陸雲昭走過來,也不看旁人,徑自把綺羅抱了起來。綺羅如今身子重,陸雲昭不過一介文人,抱起來有些吃力,但他仍是穩穩地往前走。
「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綺羅輕聲道。
陸雲昭低頭看她,終究不忍心責怪,只是輕嘆了一聲:「馬上要做娘了,怎還跟小時候一樣貪玩?」
綺羅抱著他的脖子笑道:「因為有你在,我永遠都可以做個小女孩。」
陸雲昭心中柔軟,用額頭碰了碰她的臉,把她抱進房中,放坐在床上。他親自俯身要脫她的鞋襪,綺羅連忙道:「夫君不可!喚寧溪來好了。」
堂堂朝廷命官若是伺候夫人脫鞋傳出去,恐被世人恥笑。
陸雲昭一邊脫一邊問:「有何不可?」又自去端了盆熱水來,將她白玉一樣的雙腳,浸到水中,潑水揉著:「可舒服些了?」
綺羅自懷孕之後,雙腳一直有些浮腫。今日跟著曹晴晴外出,早就有些酸痛難耐,此刻舒心一笑:「謝謝夫君。」
陸雲昭幫她擦乾淨了腳,放置於床上,起身去倒了洗腳水回來,坐在綺羅身邊說:「她是個瘋丫頭,你也跟著她胡鬧。明日呆在家中,我讓大夫再來給你把把脈。」他摸著綺羅柔順的長發,神色溫和,絲毫沒有在官衙時的威嚴。
她十四歲嫁給他,如今已過四年。起先他發現她的身體有異,請了名醫來看,說是宮寒之症。小心調養了幾年,才敢行房事,如今好不容易懷上孩子,他心中自然是緊張。每每公事之餘,便是鑽研醫術,制定食譜。周懷遠嘲他,都快變成半個大夫了。
其實臨盆在即,綺羅心中也難免忐忑。前世她的母親就是因生她難產而死。她的雙手不由攥緊,低頭道:「夫君,萬一……到時候我有不測,你把孩子保下來,好好將他撫養成人。」
陸雲昭敲了她的額頭一計,又將她擁入懷中:「傻丫頭,不要胡思亂想。我們一起將他撫養成人。」他不會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遭遇危險,他一定會讓這個孩子平安地生下來。
為此不計任何代價。
綺羅怕惹他不悅,沒有再說這個話題,而是把今天那婦人給的訴狀拿出來,並說了金陵河上的事情。陸雲昭看了看狀紙,不動聲色地合上,笑道:「一介平民,竟能突破官兵的守衛,盜船渡河。」
「夫君的意思是……?」
陸雲昭笑道:「你有所不知,這肖家的事情我略有耳聞。這肖家的男人肖湛原是勇冠侯手底下的副將,戰死沙場,留下妻子和老母,他的妻子並無生育。這葛氏算是沒有名分替肖湛生下孩子,原來一直由勇冠侯照顧著,後來送回肖家。肖湛的妻子和母親對他們母子倒不曾苛待,後來這兩人相繼過世,這對母子的處境便艱難了。後來,葛氏之子因未上族譜,便判定不得繼承肖家的財產。宗族裡的人將他們趕了出來。」
綺羅聽到勇冠侯三個字的時候,心裡不知為何突地跳了一下。
她幼年住在國公府時,曾見過這位勇冠侯林勛幾次,只覺得為人不苟言笑,很不好接近。後來林勛的父親戰死沙場,他去守喪,那之後兩人就沒再見過面。
已經是印象模糊的一個人。
「既然如此,為何他們不去求勇冠侯出面?以勇冠侯的權勢,要回他們的家產,並不是難事。」綺羅不解地問道。
「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勇冠侯在西夏一役中受了重傷,險些喪命。如今隱在民間養傷,無人知曉去處,這母子縱有天大冤屈,哪是那麼容易找到的?此事我若接手,事成之後,倒是能讓他欠我一個人情。」
「夫君能夠解決此事?」綺羅仰頭問他。
陸雲昭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自然能。畢竟讓勇冠侯欠我一個人情,是件美事。過幾日我帶你去上元縣,聽說那裡有一位醫術了得的大夫,專治婦人之症。那大夫行事極為低調,我也是多方打聽,又用了點故人的關係才知道,從前似是宮中太醫翹楚。」
綺羅靠在他的頸窩裡,乖巧地應了一聲。
……
林勛在杭州安養的時候,聽說江寧一帶建了孤老院,專門收留孤兒和無人贍養的老人,當地百姓交口稱讚,便欲過去探查一番。
本朝雖然官府也會特意設立機構安養這些人,但畢竟官府的力量有限。若是民間多一些這樣的阻止,必能使幼有所養,老有所終。
透墨道:「聽說這孤老院是由陸大人的夫人最早提出來的,後來陸大人又說服了當地有錢的官紳,這才形成規模。說起這位陸夫人,主子應該也認識,就是國公府的六小姐。她不僅人長得美,手也十分靈巧,做得一手好綉活。據說她還組織當地的寡婦開了家布莊,生意興隆。要不是快臨盆了,陸大人怕她操勞,恐怕還要建紡織廠和綉庄呢。陸大人如今的官聲如此好,也多虧了這位賢內助。」
林勛回憶了一下,腦海中挑出了一個胖丫頭來。他怎麼也無法把記憶中那個糯米糰子跟透墨口裡的人聯繫起來,心下便有些好奇。這樣的女子,當世難得。便是這份心胸見識,便是一般女子所不能及的。
當地的官員前來拜訪林勛,並告知他:「陵王在江寧府的上元縣避暑,那裡的湯泉可以疏通筋骨。侯爺正好養傷,若是得空倒可以過去看看。」
林勛剛好想去江寧府一探,想了想,便啟程去了上元縣。
陵王在上元縣的山中修建了避暑山莊,引山上泉水為飲,取四季花卉瓜果入菜。每日往來不少鴻儒,談笑風生,日子過得愜意。
林勛到得陵王的避暑山莊時,時間已經過去半月。他事先並未捎信,入得山莊,陵王正與一高僧下棋,高僧問道:「前次與王爺對弈,轉眼已過多年光景。」
陵王笑道:「當年幸得慧研大師點化,今日才可得享太平日子。」
「貧僧曾經說過,王爺有大智大慧,若能放下執念,方得始終。如今也算善因得到善果了。」
陵王道了謝,慧研起身告辭。他經過林勛身邊的時候,忽然停住腳步,端詳了林勛一眼,不語離去。待走出山莊,小僧上前道:「師父何以神色不豫?」
慧研回望了山莊,閉眼道:「遇一貴人有真龍之姿,卻因命格有所殘缺,是以潛龍在淵。」
小僧驚道:「真龍……便是天子!那缺了什麼呢?師父何以不提點?」
「所缺當為……姻緣。但為師觀那人眉眼,似六根清凈,不近女色。怪哉怪哉。」慧研搖了搖頭,自離去。
……
陵王看見林勛,問道:「勛兒,你怎麼忽然來了?」
「我在江南養傷,得知舅父在此,便過來探望。」林勛走過去,看著桌上的殘局,「這棋沒下完。勝負難分。」
陵王邊收著棋子邊說:「慧研大師下棋,向來如此。人生不必非要爭個勝負。」
林勛知道許多年前,今上在做皇子期間,雖於詩文方面有卓越的才華,但治國的資質平庸,是以先皇並未打算傳位於他。陵王曾有機會登上皇位,但後來忽然放棄,還拿了金帛支援今上,後來才換得安穩日子。
婢女跑過來說:「王爺,陸大人和夫人來了。」
陵王面露喜色,也不管那玲瓏棋子,親自迎了出去。
林勛曾聽聞傳言,陸雲昭乃是陵王的私生子,只是此事還沒有對外正式公布。此刻看到陵王往外走,便信步跟在後面。他更想看看陸雲昭的那位夫人。
山莊外面停了一輛馬車,陸雲昭扶著綺羅下來,因為江寧府炎熱,綺羅晚上難以安睡,陸雲昭便提前把她送到這裡來了。綺羅臨盆在即,他可以放心地把妻兒託付給自己的生父。儘管當初他要娶綺羅的時候,陵王曾百般阻擾,但在他的堅持下,陵王還是妥協了。如今綺羅懷的,亦是陵王之孫。
「擔心些。」陸雲昭溫言道。
綺羅笑了笑,攀著他的肩膀,任由他把自己抱到平地上,好奇地四處看了看,像個小姑娘一樣靈動活潑。
陵王從山莊里出來,綺羅微笑施以一禮,只覺得見到了家人般親切。她的父母遠在京城,母親近些時日身子也不好,不然本要下江南來看她。她的目光掠過陵王身後的林勛,沒意識到這位是勇冠侯,淡淡移開了目光。
在看到她的瞬間,林勛的心裡似被撞了一下,說不出為何忽然有這樣的感覺。好像自己已經等了這個人許久,好像心裡空著的某個地方,忽然被填滿了。
但她明明是陸雲昭的妻。
陸雲昭向林勛見禮:「勇冠侯也在此。」綺羅這才知道這個英武的男人就是勇冠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中涌過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
陸雲昭貼著綺羅的耳朵說:「那位是勇冠侯,你不認得了?小時候應當見過的。」
想必那感覺是因小時候見過吧?綺羅拉著陸雲昭的手輕聲說:「許多年不見,早就不記得了。夫君,我可不可以跟寧溪四處看看?」
「好。」陸雲昭低頭一笑,抬手將她吹亂的髮絲掖到了耳後,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她梨渦淺笑,艷驚四方。
若有來生,不記得,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還是我,你還是你,但我們,卻不再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