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收之桑榆
綺羅以為自己聽錯:「跟我有關?」
葉季辰冷不丁問道:「先問你件事。你跟陸雲昭是不是有婚約?」
綺羅正端著茶杯喝水,差點被茶水嗆住:「我沒有!是他……呃,算有吧。」畢竟他都跟娘說過了願意照顧她一輩子,娘跟爹又十分願意的樣子……不過這跟他考試得了十五名有什麼關係?
葉季辰揚起嘴角:「總算給我問出來了,那天就聽周懷遠說漏了嘴,我只是來求證一下你們關係是否非同尋常。這跟禮部試的結果並沒什麼直接關係……」
「舅舅!」綺羅快要被他氣死了。
葉季辰擺手笑道:「好了好了,說正經的。我也是把聽到的事情東平西湊,你自己分析吧。輔國公的確說過要讓陸雲昭娶周家小姐的話,但據說他最開始嫌棄陸雲昭的出身,禁不住周敏君再三懇求,才答應要是陸雲昭考了狀元,便讓女兒嫁給他。大家都知道這次科舉的狀元陸雲昭拿下絕對不是問題,唯一最有力的競爭者就是勇冠侯世子了。但說實話,在做文章這方面,陸雲昭稱第二,普天之下沒有人敢稱第一。這次的策論題目,按理來說他答得非常扣題,文章也應當非常精彩,否則不會被拿到皇上面前去。但妙就妙在跟幾個大主考的政見都不合。你說他是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
綺羅知道,陸宰相前世是娶妻的了,雖然她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何許人,但想必這樁婚事也為他助力不少,他日後才能更快地登頂權位。但這一世呢?上次在豐樂樓,他分明也去接近周敏君了,難道是因為自己,他打算不要輔國公這個助力了?那……他的處境將非常不妙。
陸雲昭在京中本就沒有根基,所謂的文章冠天下,對他在朝堂之上的勢力也沒什麼幫助,加上外祖父對他是那般態度……萬一被打壓,得不到重用呢?綺羅忽然有點恨自己,那天在曹府的時候,為什麼要同他鬧。比起什麼心機啊,感情啊,她更希望他能好好地按照前世的軌跡,一路做到宰相。這才應該是他本來的人生。
綺羅很著急,徹夜地失眠。第二天,寧溪就拿著一封信來:「小姐,好像是表公子身邊的人送來的……」
綺羅心裡一緊,連忙把信拿過來,迅速地拆開,裡面的字跡十分熟悉,只六個字:「我很好,別擔心。」忽然之間,綺羅的眼眶有些紅,緊緊捏著紙頁。都到了這個時候,他居然還顧忌到她會擔心……這是第一次,綺羅覺得他對她的好,她受之有愧。一直以來,都是他在默默地付出,她卻什麼都沒有為他做過。
禮部試的結果,眾人還在議論紛紛,殿試的結果就公布了。所有人再次震驚了。居然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當了狀元,林勛是探花,陸雲昭僅僅是第四名。陸雲昭看到結果,微微笑了下,神色自如地從看榜的人群中退出來,絲毫不在乎周圍的人指指點點。他往嚴書巷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住,調轉方向走向朱雀巷,步伐輕快。
沒走多遠,前方有一個人緩緩走到路中間,無形中擋住了他的去路。那人宛如青松般挺拔,一身紫袍盡顯貴胄之氣,雖然離得還有些距離,但迫人之勢撲面而來。
陸雲昭抬手問道:「勇冠侯世子這是作何?」
林勛負手看著他,聲音很冷:「為何故意輸掉?」
「輸?我並沒有覺得自己輸了。」陸雲昭不以為意。
「愚蠢。輸掉了狀元也就輸掉了輔國公的支持。你以為憑曹博能在那幫老臣的手中保下你?」林勛冷漠地看著眼前的男子,「陸雲昭,你究竟是怎麼想的。」老師曾說,陸雲昭過目不忘,有天縱之姿。又因從小站在最卑微的地方,才有一心往上爬的野心和計謀,將來的仕途不可限量。林勛本身也很自負,對這個比他早入師門,素昧謀面,卻要被老師每天提及的師兄,充滿了好奇和不服。直到上次去應天府跟他對了一局——
他不得不承認,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那麼些無法超越的存在。
陸雲昭輕拍了拍肩上的塵土,淡淡地說:「不足為外人道。」
林勛冷冷地看他一眼,拂袖離去。若不是看在同門的份上,他也懶得問。陸雲昭在殿試上鋒芒畢露,蓋過了所有人,才華無疑是冠絕天下。但正因為鋒芒太露,皇上和眾臣要殺殺他的銳氣,才給了第四名。林勛不相信一個從一無所有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人,會拿捏不住分寸,跟狀元失之交臂。唯一的解釋,他是故意的。但林勛又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讓這樣一個人,放棄大好的機會。這種行為與其說愚蠢,倒不如說是瘋了。
陸雲昭接著往前走,並不在意林勛的話。林勛永遠不會明白他心中的執念。像林勛這樣出生的人,自小什麼都有,便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可陸雲昭從小就什麼都沒有,所以當一個人給了他一點點,他必銘記於心。不管那是否關於愛情。
他到了朱雀巷,朱府的下人卻告訴他,綺羅出去看榜了。他轉身就走,沿路返回,步伐很急。
「表哥。」路邊有人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他猛地停下腳步。
綺羅站在兩個賣湯餅的攤子之間,穿著水色的羅衫。她不怎麼喜歡穿束腰的襦裙,因為那樣顯得腰圓膀子粗,羅衫就能很好地罩住身材,可這樣便顯得更圓了。如果外人知道陸雲昭競為了這樣一個小丫頭要多努力三年,恐怕所有人都會覺得他腦子有問題。
「你站在那兒,我過去。」陸雲昭穿過街道,走到綺羅面前,「我去了朱雀巷,姨母說你出來了,我還擔心碰不到你。」
綺羅笑道:「表哥,我們去吃些東西吧。」
陸雲昭點了點頭,帶她去沿街的一家酒樓。茶博士先上了一壺茶,陸雲昭又點了菜。不久小二端上來一碟麻腐雞皮,一道石首魚,加上紅絲水晶膾,全是很有名的下酒菜。綺羅安靜地吃東西,與她平日在他面前的滔滔不絕判若兩人。她不知道怎麼開口,畢竟這樣的事說出來還是有點不自在的吧。
「綺羅。」陸雲昭叫她,「你心裡想什麼,不妨說出來。」
綺羅放下筷子,鄭重其事道:「表哥,我知道你只是把我當做妹妹。我們之前的婚約,可以不作數的。我想周家小姐那麼喜歡你,就算你不是狀元,她也願意嫁給你的吧?我不再自私了,只要對你好的事,我以後都不會反對的。」
陸雲昭看著她,忽然伸手按住了綺羅放在桌子上的手:「我要娶的人,從頭到尾只有你一個。」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口氣卻不容置疑。
「你看我這麼胖,又很懶,身上也沒什麼特長,你娶了我將來肯定會後悔的。我爹娘都把我養出了毛病,我操持不了家務,也不會照顧人,最重要的是我在仕途上幫不了你……表哥,不然你再考慮考慮?」綺羅誠懇地建議道。
「沒關係。」陸雲昭輕輕一笑,「我要的是你的人。」
這人太執迷不悟了吧?綺羅挫敗地低下頭,把自己的手從陸雲昭的手底抽出來,憤憤然地吃菜。酒樓裡面的人不多,但他們坐的是一樓的大堂,旁邊幾桌的客人好像頻頻地看向他們這邊,不知道在議論什麼。結賬的時候,陸雲昭拿出綺羅送他的那個錢袋。綺羅看到錢袋上有些地方的線鬆了,大概是日日被人使用,便說:「這錢袋舊了,我重新再給你做一個吧。」
陸雲昭把錢袋放入懷中,笑道:「甚好。」
「不過我怕趕不及你赴任……任命什麼時候下來?」
「大概就這幾天吧。」陸雲昭說得很輕鬆,綺羅卻嘆了口氣。他必定無法留在京中了。她無意中聽到爹跟娘說,若陸雲昭肯娶周敏君,留在京中任館職,就有機會侍奉天子,以他的才華,肯定會平步青雲。
很快,進士及第者的任命紛紛下達。陸雲昭被封為淮南節度判官,周懷遠和葉季辰分別名列第六名和第十名,也要各自前往地方任職。前十名中,只有林勛留在京中,很多人推測林勛即將要成為駙馬,林勛對此不發一言。
陸雲昭和周懷遠同一天離京,陸雲昭往南,周懷遠則往西去做西京留守判官。天高路遠,古道上儘是折柳送別之人,芳草蘺蘺。周懷遠牽著馬,對陸雲昭說:「綺羅沒來送你?」
「我沒讓她來。也沒告訴她離京的時間。」
「怕是你自己捨不得吧?希文,我有時候真是搞不懂你。我父親都為你爭取到了館職,你就算不娶我妹妹,好歹也先把狀元和職位拿到手吧?總好過現在要離京三年,還是那麼遠的地方。聽說敏君昨夜去嚴書巷找你了?她好像是哭著回來的,還……衣衫不整?」
陸雲昭想起昨夜那女子竟然要在他面前解衣寬頻,便目視前方:「我不想耽誤她。」
「你啊!但願你家那個小胖子將來能長成一個美人,不然我就看你哭吧。」周懷遠翻身上馬,抬手道,「保重了,三年之後再見!」
「保重。」陸雲昭目送周懷遠和他的隨從遠去。是不是美人,他根本就不在乎。他願意照顧她,對她好一輩子,這就足夠了。
陸雲昭騎馬路過十里亭的時候,看見林勛在送葉季辰。他直接策馬而過,並沒有停下來。
十里亭外,書童富貴扶著葉季辰坐上馬。林勛在馬下把一封信交給葉季辰:「這是個給文相的引薦信,他如今保留官位,出知越州,你在會稽做縣令,有他照拂行事會容易很多。」葉季辰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林兄,你我萍水相逢,你卻肯如此幫我……」林勛擺了擺手道:「我並非沒有私心。走吧。」
「大恩不言謝。告辭!」
等葉季辰走遠了,林勛走出十里亭,從護衛手裡接過馬韁,剛要翻身上去,聽到身後有一個稚嫩的聲音叫道:「哎呀,果然來晚了!」
林勛回過頭去,看見綺羅垂著腦袋,沮喪地站在十里亭中,手裡還抱著一個藍布包裹。護衛見林勛停住了,叫了他一聲,林勛又把馬韁拋回去,負手走向亭子。這鬼靈精怪的丫頭,上次在郭府的時候,竟敢躲著他?每次救她沒有好臉色不說,一看見他就躲。他就這麼招人討厭?
「你找葉季辰?」他走近了,突然發問。
綺羅抬頭看見林勛,嚇了一跳。這個人怎麼老是陰魂不散的?
「與你無關。」她說完,轉身就走。林勛叫住她:「他剛走不久,我的手下有辦法追上他。」
綺羅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包裹,這是葉蓉讓丫環拿來要她轉交的,之前葉蓉派人送去葉季辰那裡他不肯收。本來葉季辰是明日走,不知為什麼提前了,害得綺羅剛得到消息,追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了人影。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綺羅深呼吸了口氣,轉過身把包裹遞給林勛:「那麻煩世子把這個交給舅舅,這是他姐姐給他的。」
林勛拎過包裹,還挺重的:「舅舅?你跟他的關係很好?」
綺羅不想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他站在她面前,她很不自在。他身上的味道,簡直就像是迷藥一樣,熏得她暈乎乎的。
「求人做事得拿出態度。」林勛又把包裹還了回來。當初小白那麼難訓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還搞不定一個丫頭片子?
她……忍。綺羅換上笑容:「是,我跟舅舅的關係很好。這樣回答,世子滿意了嗎?」
林勛輕扯了下嘴角:「走吧,我送你回去。」
綺羅當然不想他送,可是看到攥在他手裡的包裹,又不能拒絕。她悶悶地上轎,微微挑開帘子,看見林勛把包裹交給一個護衛,側頭吩咐了兩聲,那護衛便躍上馬,絕塵而去。他真的長得很高大,身上的筋肉結實,就算站在一群護衛當中也十分顯眼。他的容貌雖然沒有陸雲昭那麼出色,但絕對當得英俊兩個字。前世她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渾身散發著歲月的魅力。這一世他是少年,眉目間還有一股屬於年輕的桀驁不馴,反而沒那麼有距離感。
林勛側頭看過來,綺羅連忙驚慌地放下帘子。
「世子!世子!」有人騎馬飛奔而來,在很遠的地方就高聲叫著。
西北傳來緊急軍情。西夏人詐降,林陽本疑為西夏人詭計,但隨軍監軍蕭遷卻不肯聽,執意要放西夏人入懷遠城。議和期間,西夏將領張元與城外十萬大軍裡應外合,殺死了懷遠城的幾名守城大將。林陽負傷,由郭孝嚴護衛著突圍,西夏趁機攻取了渭州。朝中人心惶惶,深怕西夏繼續揮師南下,主和派大臣向真宗皇帝力諫與西夏李氏議和。真宗皇帝態度有所鬆動,林勛卻堅決反對,自動請纓前往西北支援。
真宗皇帝思慮再三,任林勛為延州經略安撫使,派往西北。
林勛還未到西北,便傳出林陽傷重不治的死訊。真宗皇帝震驚悲痛之餘,追封林陽為柱國公,並舉國喪。
因為林陽之死,真宗皇帝怕林勛受到影響,密詔宣他回京。林勛卻沒有回去,並秘密寫了一封上書給真宗。真宗看過之後,競痛哭流涕。
林勛頂著巨大的壓力和悲痛一舉奪回了還沒在西夏人手裡捂熱的懷遠城,舉國沸騰。之後他又命前鋒軍趁勝追擊,按照計劃突襲西夏軍營。監軍蕭遷卻背著他又下了另一個命令,導致前鋒軍貽誤戰機,全軍覆沒。林勛在軍營里怒斬蕭遷,並把他的人頭掛在營門口三天三夜,那之後沒有隨軍文臣再敢私下更改軍令。朝中言官鋪天蓋地地彈劾林勛擅自專權,斬殺朝廷命官竟不事先向皇帝稟告,其心可誅,要求撤換林勛。
好在幾位參政據理力爭,連文相都親上書為林勛說情,言明臨陣換將動搖軍心,何況林勛父子功在社稷。真宗皇帝本就對文昌頌有愧,遂只發了一紙詔書訓斥。朝廷大軍繼續勢如破竹,西夏連連敗退。到了七月,因為糧草補給等原因,真宗皇帝下令林勛與西夏議和。
議和之後,林勛辭官為林陽守喪,一去便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