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看著我
先生活著的時候,曾給覃川說過一個故事。有個人生來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戶,請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門,以為這樣就可以高枕無憂。豈知被鬼聽說了這個弱點,便伺機前來嚇唬他,這人做了那麼多準備,小心翼翼,最終卻還是被鬼嚇死。
先生說,你心中越怕什麼,就越不要迴避,孽債皆由心生,一切順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個時候她沒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現在一切塵埃落定,結局漸漸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東西是什麼。
是離別。
她一直刻意迴避,逼著自己冷了心腸面對所有人,愈刻意,結果愈是背道而馳。有意的冷落無情只能說明心靈上的軟弱,最終放下一切愛上了,轉眼又要離別,真心笑著的日子那麼少。
這是咎由自取。
傅九雲在身後拿著干布替她擦拭頭,門已經被關上,沒有人打擾,昏黃的燈光下,只有他們倆安靜相對。
覃川從鏡子里看著他低垂的臉,忽然笑了笑,低聲道:「你知道么,魂燈的事情雖然是先生告訴我的,可他到死都在後悔,不該和我說這些。」
他取了梳子慢慢梳理她潮濕的長,嗯了一聲:「大約能理解他的心情。」
「他那時候怕我輕生,所以尋了魂燈的事給我個活下去的想頭。」覃川頓了一下,「點魂燈需要無上的勇氣與意志力,他覺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膽子比他想象的還要大?」傅九雲替她綰了個髻,對著鏡中的她微微一笑。
覃川的目光與他在鏡中膠著,過了很久,才輕聲說:「不,我的膽子也很小。至少,點魂燈的時候,有些人我不敢見。九雲,就陪我到這裡吧,後面讓我自己來,你好好過下去。」
傅九雲笑得有些迷離:「找些美貌姑娘廝混,風流倜儻的過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時無語。
「當然是開玩笑。」傅九雲回眸對她眨眨眼,拍拍她的腦袋,像安撫一隻小動物,「要怎樣,都依你。」
她的任性蠻橫,他至死嬌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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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令人窒息的擁抱和親吻,連那纏綿不舍的淚水也不曾見,覃川將魂燈收回乾坤袋,霎時間,雨散,天晴,虹光貫徹天際。她只帶了傅九雲送她的那幅仙畫,空著手走出竹林,冰涼的雨水滑落竹葉,掉在脖子上,像有一隻小手在輕輕拍她。
回頭看一眼,傅九雲正倚在青竹上含笑看著她,不說話,不眨眼,不生氣,也不傷心。
覃川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垂下頭低聲道:「那……我走了。」
「嗯,川兒。」他答應一聲,「今晚我本想做烤全羊,你真的不吃?」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氣,用盡氣力把身體轉過去,背對著他慢慢往前走:「哎,不吃了,我不愛羊肉。」
「那就一路順風。」
忍不住最後回眸看他一眼。隔得遠了,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固執的很,一定要站在竹林外,靠著竹子,遠遠地那樣看著她走。他還是在笑嗎?還是皺起了眉頭,露出那種憂鬱眼神?
下意識地朝他揮揮手,他也跟著擺手,不挽留,不引誘。
再走幾步,他的身影越細小了,被坡子擋住,快要看不見。
她知道,從此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覃川忽然停了腳步,轉身便往回狂奔,風撲在臉上,涼的很異常。她向他狂奔而去,又嘎然停在他面前三尺的地方,喘得腰都彎下去。
「算了,我還是想先吃烤全羊……」她一邊說一邊笑,蹲在地上捶自己的腦袋,唾棄並無奈著。
慢慢抬頭,傅九雲也蹲在面前,扶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她。他伸手過來,將她臉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水痕抹在指尖,放嘴裡嘗了嘗,然後淺淺一笑:「……好,那我去偷一隻羊回來。」
她善變反覆,他亦會從容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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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君回眉山居等他那位心愛的小湄了,臨走時不知和左紫辰二人說了什麼,晚上吃烤全羊的時候,氣氛沉悶之極,連玄珠也少見地沒有往左紫辰那裡不停張望。大家一起悶頭吃肉,就著莊子里時不時飄來的「哪個混賬偷了我家的羊」這樣的叫嚷聲,一頓吃了半頭羊。
傅九雲不知為何吃完飯就沒了精神,早早進屋睡覺了。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隨口笑道:「沒想到你真的偷了一隻羊,莊子里罵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後,隔了半天,才低聲道:「其實你不需要這樣逼自己。」
覃川手裡的碗差點砸地上,跳著起身,愕然張大嘴瞪著面前的人,結結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說話?」
玄珠會主動來找她說話,不亞於天下紅雨。從記事開始,印象里玄珠對她永遠只有兩個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里甚至帶了一絲悲戚的姑娘簡直判若兩人。
玄珠皺了皺眉頭,淡道:「那個窩囊仙人……都告訴我們了。你已經為大燕做了那麼多事,也不用再繼續下去。你要知道,沒人會領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著自己的好處。」
她會突然與自己講這些話,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確定是在和我說話?」
玄珠冷笑起來——果然還是冷笑適合她——她眼神有些複雜,曾經的鄙夷厭惡一點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絲憐憫和溫柔,低聲道:「我果然還是很討厭你,以前我成日盼著你死,現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還是活下去的好。你救過我兩次,這個人情,我必然還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意思。我救你也不是為了讓你還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轉身便走,徒留一絲殘音:「要說的就是這些,你保重。我會每天和老天爺祈禱,下輩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今天晚上每個人都很怪,玄珠過來說了一串似是而非的話就閃人,左紫辰吃完飯也一聲不吭躲在屋子裡,不知想著什麼心事。覃川梳洗一番,推開傅九雲的房門,屋子裡黑漆漆的,他早已在床上睡著,連她坐在床邊悄悄捏他的臉都絲毫不覺。
奇怪,此人向來淺眠,今日怎睡得像只死豬?
她脫了外衣鑽進被窩,抱住他的腦袋,低低喚道:「九雲,你很累么?」
他略動了一下,沒有回答,抬手將她的腦袋放在自己胸口上,再度沉沉睡去。她靜靜聽著他平緩的心跳聲,像是找到一種暫時的寧靜,全身都放軟了,輕聲道:「我們再等等……再等一等。」
她實在是個自私又懦弱的人,明明已經走了卻又折回頭,她的親人們在天有靈,只怕也要對她失望無比。只是想到永遠也見不到傅九雲這件事,便痛得分外尖銳。他手裡有根繩拴著她,走遠了就會撕扯心肝。而她現在,還沒有勇氣剪斷這根好不容易結好的繩。
覃川緊緊貼著他的身體,心裡期盼他可以像從前那樣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那樣的擁抱。可是他一直一直睡著,像永遠也不會醒來那樣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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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末,左邊瓦屋的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睡在窗檯下的猛虎好奇地回頭望一眼,喉嚨里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要說話似的。
那一襲紫衣緩緩走到它面前,彎下腰對它搖了搖頭,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圓了一雙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腦袋,聲音很低:「好了,睡著吧。不要驚動你主子。」
起身正要走,冷不防耳後一陣冷風吹過,他下意識用手一抓,卻抓到了一把冰冷的頭,愕然低叫:「玄珠?」
沒有人回答他,拴在腰間的皮囊被一隻突然出現的鳥爪子抓走,玄珠切斷被他抓住的長,縱身跳上那隻靈禽的背,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左紫辰大驚失色,又恐驚動了屋內熟睡的兩人,只得立即悄聲喚來自己的靈禽,緊緊追了上去。
玄珠在仙術上造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學過,那驅使靈禽的本領也不如他,沒一會兒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風聲呼嘯中,他厲聲高叫:「玄珠!不要亂來!」
她依稀是回頭嘲諷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從靈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淺黃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難找到蹤影。左紫辰急忙驅使靈禽向下飛,因見四周殿宇輝煌,飛檐高閣,分明是天原的皇宮。倘若被宮裡人覺,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煩。
靈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遠,隱約只見玄珠躺在湖邊,手裡高高舉著那隻被藏在乾坤袋裡的魂燈。受到魂燈神力感染,烏雲登時開始密布,雷鳴電閃中,又一次下起了傾盆大雨。皇宮內遊盪的陰魂野鬼們驚慌失措地嚎叫躲避,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還是驚,一閃身便竄到她身邊,卻不防魂燈上彈出一層血色結界,毫不猶豫將他撞得倒退數步。
從那麼高的地方墜落,玄珠已滿身是血,下半身動也不能動,只是望著他冷笑,隔了一會兒,才低聲道:「你已經沒辦法了……魂燈染了我的血……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親,她能點魂燈,我自然也能點……」
大雨如瓢潑,她很快就被淋濕,長黏在腮上,滿頭滿臉的血也被洗凈。或許是因為臉色太過蒼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現出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氣色,聲音斷斷續續:「你在吃飯的時候用障眼法偷換了她的荷包……他們都沒現,我是第一個現的,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看著你……我對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深。」
左紫辰什麼也沒說,只是抽出劍,一劍一劍奮力去砍那結界,卻也形同蜻蜓撼大樹,絲毫也不能破壞之。
玄珠笑了,喃喃道:「左紫辰,你永遠比我想的還要冷血。不過這一次,我要你敗在我手上。」
她高高舉起魂燈,在風雨聲中用力將尖利的部分扎入心臟,霎時間,魂燈上的火焰盡數熄滅,她的血順著魂燈的花紋緩緩流出,再緩緩被魂燈吸進去。每吸一次,那燈就變得血紅一分,紅里透出一層瑩瑩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你想為她犧牲?」她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慢慢轉向他,喘息著冷笑,「我偏不讓你如願!我要你後悔一輩子……你既然不會是我的,那……呵呵,我去替你死好了,你好好活著,慢慢懊悔,慢慢痛苦……」
狂風陡然大作,吹得他站立不穩,風中陰魂呼號穿梭。魂燈「嗡」地響了一聲,吸足了血,變得如太陽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腥紅。
玄珠出一個類似嘆息的呻吟,滿身衣服盡數被狂風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我要你看著我!」
她蒼白的身軀瞬間化作一團模糊血肉,被狂風吹散開來,幾綹衣裳的碎片緩緩飄落。下一刻,風平浪靜,只留一盞被真正點燃的魂燈飄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燈身像一輪帶來死亡與絕望的血紅太陽,安靜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魂燈被完全點亮了,遙遠的鳳眠山下,覃川還依偎在傅九雲身邊,夢見了久違的家人,笑得流出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