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你的黎明
黎明的時候,彷彿有人在輕輕抱著她的肩膀,低聲說了許多話,柔軟的嘴唇貼在她的面頰與額頭上,久久不舍分離。
覃川夢見了久違的親人,一時捨不得醒過來。
朦朧中聽見他說話:「……就陪你到這裡吧,醒了可別哭鼻子……不過,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麼辦呢,覃川……」
她聽不真切,只是略帶撒嬌地按住了他的手,讓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上,這樣讓她很安心,很舒適。她已經習慣對他撒嬌,不自覺便要露出嬌蠻任性的一面。他寵她也寵得厲害,硬生生把個識大體善詭計的姑娘寵回了帝姬時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腦袋大搖特搖一番。
肌膚的溫暖漸漸像沙礫一般消失,留在面頰上只剩布料的柔軟與冰冷,覃川從美夢中醒過來,滿足地吸了一口氣,抬手想要抱緊對面的人——卻抱了個空,揉在她懷裡的,只剩傅九雲的衣服,一隻袖子擱在她腦袋下面,一隻袖子放在她臉上。
他像是融化在風裡似的,衣服留著,人不見了。
她兀自睡意迷濛,搞不清楚狀況,推開衣服起身,揉著眼睛叫他:「九雲,你好點了沒?」
沒有人回答,風把窗戶吹開了,秋陽熔金,黃的竹葉撒了滿地都是,院落里空空蕩蕩,只剩陽光。
覃川打著呵欠穿衣梳洗,走去廚房探頭一看——沒人。
去他時常畫畫的那個屋子——還是沒人。
玄珠和左紫辰住的地方也逛一圈——依然沒人。
她心裡奇怪,繞著竹林走一圈,莊子里的人早已起了,將新鮮的蔬菜瓜果用板車拖了拿去皋都城內販賣,見到她從竹林里出來,都嚇得亂跑,直嚷嚷見鬼,這竹林從來沒人住過的。
覃川抓住一個大爺,急問:「您有沒有見過公子齊先生從這裡出來?」
大爺臉色青:「什麼公子齊……那是誰?」
這大爺前幾天還給他們送了一籃鮮藕,怎麼今天就說不認識了?她愕然鬆手,看著他連滾帶爬跑遠,村人們遠遠地聚在一處,警戒裡帶著恐懼打量她,竊竊私語:「真是奇怪啊,昨晚山上鬼叫連連的,如今這從沒人住的竹林里又鬧鬼……莫不是要出什麼大事了?」
覃川轉身往回走,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彷彿是生了什麼極壞的事情,只是她一時還不知道。
竹林里起了一陣風,起初只是柔順地拂動衣角,漸漸地卻變作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村人們驚叫著四處躲避。覃川被吹得差點跌出去,死死抓住一株青竹,只聽風裡哭聲震天,冰冷的魂魄氣息擦刮過身體,令她戰慄不止。
下意識地抬頭,卻見狂風中裹著一片巨大的黑色烏雲平地而起,像一隻矯健的黑龍,旋轉著往西飛去——西,是皇城皋都的方向,此刻一道道漆黑的颶風痕迹劃破長空,如同無數只巨大的黑龍在西方匯聚交合,在皇宮上方漸漸形成一隻通天的黑色雲柱,劇烈地迴旋捲曲。
所有人都被嚇傻了,或尖叫,或狂奔,手舞足蹈地指著突現的異象無意識地嚷嚷著。
唯獨覃川臉色灰,抄起一直系在腰間的牛皮乾坤袋,一摸之下才現早已被人調包。有人偷了魂燈,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將燈點燃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魂燈是她最先用鮮血開啟契約,最後一隻魂魄非她莫屬。天神的契約也能被打破,這是什麼道理?
她突然感到全身顫抖不可抑制,雙腳軟,在竹林中狂奔,心底只有一個人名在不斷迴響:傅九雲,九雲。難道是他?可是清晨的時候還聽見他在說話,這麼短的時間,不可能……魂燈勾引十方八荒妖魔之魂,那是點燃了起碼兩到三個時辰才會開始的。是左紫辰,還是玄珠?!
跑得太急,她狠狠摔了一跤,直從竹林里滾了出去,一頭撞上青石,登時眼冒金星。
她見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議的場景,他們住了很久的這個小小院落,正在漸漸從上到下化作青灰。那間是他時常做飯做菜的廚房,這間是他鋪滿宣紙筆墨的畫室,還有卧室,正廳……不等她跑到面前,整座小小院落已經盡數消失,徒留一片荒蕪的空地,猛虎也被驚呆了,左聞聞右嗅嗅,回頭委屈又疑惑地沖她胡嚕,像是問緣故。
覃川迷惘地慢慢走過去,慢慢抬起手,彷彿想摸一摸方才還矗立的牆壁。只有涼風穿梭過指間,傅九雲曾經在世間存在的一切痕迹都煙消雲散了。對了,剛剛那老漢的怪異舉止……莫非連記憶里的公子齊也都消失了?
雙腳忽然再也沒有一絲力氣,她狠狠跌下去,心裡只是不能相信。她覺著自己就坐在這裡等,努力等,一直等,他必然會回來的,回來將一切都解釋給她聽。
西方的天空漸漸變得暗沉,平日里在竹林里鬼鬼祟祟徘徊跳躍的那些細小的妖魔們統統不見了,漫山遍野死氣沉沉,十方八荒的妖魔之魂漸漸被魂燈召喚過去,凝聚成永遠不會消散的烏雲,魂燈不滅,妖雲不散。
恐懼這種神力,猛虎縮成一團不停抖,嗚嗚咽咽,像是在哭。
她一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此刻,天下再無妖魔,飽受它們蹂躪的百姓已經解脫了。
現在,她可以高興了嗎?
沒有人回答,覃川緊緊抱住膝蓋,雙眼一眨不眨望著那翻卷旋轉的烏雲巨柱,坐了整整一天,等著傅九雲。
等到了天黑,他沒有回來,來的人是氣急敗壞的眉山君。
他急得連牛車也沒坐,直接騰雲駕霧闖進來,劈頭便是大叫:「怎麼這樣快就點了魂燈?!不是叫你們點燈之前告訴我嗎?!」
覃川怔怔看著他,低聲道:「師叔,九雲呢?」
眉山君看清坐在地下的人是她,亦是大驚失色:「你沒死?!那魂燈怎麼會……啊!我知道了!是那個姑娘!她和你……她是你血親!我之前為什麼沒想到?!是她去點了魂燈!?」
覃川沒有動,還是怔怔望著他:「九雲呢?」
眉山君臉色慘綠:「九什麼雲?!魂燈都亮了,他能活著才見鬼!他逼我誓不許我說,可、可我早該告訴你……我早該告訴你……」
話音突然斷開,他駭然望著覃川陡然變色的臉,她站起來,朝他這裡走了幾步,伸手似是想抓他問個仔細,下一刻卻突然軟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你一定要點魂燈,絕無迴旋餘地?即便我會喪命,也要堅持?
——你、你可別說是要殉情……呵呵,這和你一貫的風格大相徑庭啊。
……
原來,他說過,真的說過,只是她沒有相信,甚至開了個很惡劣的玩笑。所以後來回頭追問,他便咬定了是胡說。
他留給她一個最惡劣的謊言,也是最拙劣的,她怎麼會相信的?為什麼就相信了?
哦,她選擇相信假話,因為那樣自己會心安理得一些,不必在魂燈與他之間痛苦為難。
原來……原來到最後,會死的人不是她,那些絕望的擁抱與纏綿,企盼黎明不要到來的那些夜晚,是他的。黑暗終於過去,他在黎明消失。
早上臨走的時候,他到底和自己說了什麼?她怎樣想怎樣想也想不起來。
她還想知道,那時候他是什麼表情,解脫?不舍?還是一如既往漫不經心的淺笑?
算了,不用想了。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這樣簡單的法子她早該想到,去黃泉路上截住他,把那些該說的,該問的,統統問個底朝天。
黃泉路上,你還怎麼逃?
**
覃川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眉山居客房,她疑惑地四處看了一圈,低聲問坐在床邊神色疲憊的眉山君:「我怎麼還沒死?」
眉山君累得連抱怨也不想說了,長長嘆一口氣:「快死了,不用著急。那個老妖國師在你心臟上扎過銀針下了咒,如果不解開咒文,你最多只能活個一兩年。」
「我等不了一兩年,現在就死吧。」她**辣的目光直戳眉山君脆弱的小心臟,戳得他鼻子都紅了。
「帝姬,你別想著死了去陰間找他。你活著大約有生之年還能再見,死了可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麼?」
眉山君又嘆了一口氣:「他是魂燈里化出的一隻鬼,到底為什麼會生出他來,只怕天神也搞不明白。魂燈若不被點燃,他便只有一次次帶著記憶轉世輪迴,守著燈不能解脫。如今魂燈被點……唉,應當是魂飛魄散,不知飄在什麼地方沉睡吧?你就是死了到陰間也找不到他。還不如努力活著,興許日後有人能將魂燈熄滅,他還是會回來的。」
覃川閉上眼,淡道:「可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對不對?」
眉山君頓了一下:「那個咒文確實解不開,但也未必走到絕路,我會替你想辦法。誰叫……唉,誰叫我那麼心軟!」
他抓著袖子,揉揉通紅的鼻子和眼睛:「你就在眉山居好好獃著哪兒也別去,魂燈被鎖死在天原皇宮裡,現在外面到處貼滿了你們的通緝告示,你這樣子出去就是個死。總之萬事交給我,誰叫我是苦命師叔!」
眉山君絮絮叨叨哭哭啼啼地走了,屋子裡恢復死寂,猛虎把下巴放在她手上,無聲地陪著她。覃川吃力地轉過頭,望著窗外燦爛的秋色,想起上一次傅九雲還在這裡,那時候她睡懶覺,他就倚在窗戶上笑眯眯地看她。
為什麼會愛上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只默默陪著她?很多很多問題她想問,一直以來都想問,但從沒問過。人將死,問到了這些答案也不過是徒增傷感不舍,她的心腸對他素來是冷若鐵石的。
如今窗外空蕩蕩,他已經不在這世上。不需要傷心悔恨,這一切已經是對她最好最徹底的報復,流淚亦是嘲諷。
他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衣服,鞋子,畫——有關他的一切都化作青灰,公子齊這個名字也被凡人一夜之間遺忘。只有她起床時披著的他的一件外套留下來,如今溫和地包裹著她。
覃川將臉埋進寬鬆的衣領中,覺得他還是抱著自己,應當還沒有走。
窗外青竹篁篁,依稀像是鳳眠山下的那個小小院落。眉山君大約是怕她傷感,將鳳眠山那片竹林給搬到眉山居了。
她披著衣服挪到外面,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竹林前,一根一根數它們。有一根最高最粗的,上面應當刻了兩人的名字。世上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都消失了,可是刻在青竹上的名字是不會消失的,所以他存在過,在她心裡,到了生命的盡頭也絕不會忘記。
和風將他的衣服吹得鼓起來,緩緩將她環抱,覃川抱著那兩隻袖子,低低喚一聲:「九雲。」
他或許就在身後,溫柔地答應一聲,撫摸她的腦袋,像陽光一樣輕柔。
她又覺得心滿意足了。
我心愛的人,我等著你。
當你再次睜開眼看著這個世界,或許它已經變得陌生了。樹葉不再閃閃光,黃昏也不再美艷如詩。失去妖力的人間,變得平庸瑣碎,不再有鮮亮靈動的色彩。有人在歌唱,有人在歡呼;有人活著,有人死了。
只是,我會等著你。
或許那時候我已經白蒼蒼,牙齒脫落,說話亦是含糊不清,詞不達意。
可我還是要等你。
我要等著,緊緊的抱住你。我會祈求上天,我再也不會放開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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