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有情況
摸摸頭髮,再摸摸頭髮,越近天邑,屠維摸頭髮的頻率便越高。數年不見妻兒,屠維的心情十分緊張激動!原本以為可能不在人世的親人還活著,有什麼比這個更能令人驚喜的呢?這種心情早在見到衛希夷的時候便得到了一次釋放,數年之後,又從心靈深處再次翻騰了出來。
見面之後第一句話要說什麼?阿杼變成什麼樣子了呢?阿應該長成個大小夥子了吧?哎呀,我都變老了,會不會讓他們覺得失望呢?我的腰桿還挺直,對吧?頭髮還沒有白得太多,對吧?
屠維想一個問題,就摸一下頭髮,偶爾還挺一挺腰。
衛希夷觀察她爹很久了。凡風昊門下,都有一個特點,不愛鑽牛角尖過多思考風花雪月,也不大愛去管人心裡的陰暗之處。但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懂。屠維一路表現得這麼明顯,不留心觀察也能發現了。衛希夷自己,也小有激動,五年不見,也不知道母親和弟弟怎麼樣了。
心情輕鬆愉快的也就是姜先了。明知回到天邑,將要面對的是一個複雜難纏的局面,其困難程度比起童年時回天邑之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姜先卻一身輕鬆,他再也不是昔年那個總是惴惴不安,唯恐有人要暗害自己的孩子了。身體隨著馬蹄聲有節奏地搖擺著,姜先心裡盤算著一件美事——什麼時候成親呢?
陳后與女杼達成共識之事,早便傳到了越地,其後,姜先傳訊唐地,偃槐與容濯便著手準備此事了。尤其是容濯,他早有此心,之前受困於姜先總是辦不成這件事情,他跟著干著急也沒辦法。如今一朝得償所願,容濯幹勁十足,前番傳信來,已是與偃槐分工,容濯在唐、偃槐率眾往天邑,就等姜先與衛希夷歸來,將此事辦妥了。
大地一片泥濘,較之童年時期的潮濕,又更甚。間或有晴日,熾熱的陽光將地表一層土皮烤得龜裂,龜裂的土皮之下,又是黏乎乎的濕土。偶爾可見瘦骨伶仃的人在曠野中覓食,四下一片令人不安的景象。
姜先看在眼裡,卻無法讓他的心情變得不好。他的心裡充滿了幹勁,既然回來是要治水的,則這樣的災景便不會持續很久了……
一路上,率隊的三人各有心事,他們攜帶來的士卒卻有條不紊地做著該做的事情。宿營、造飯、逢山開路、遇水搭船,沒有人掉隊,也沒有人抱怨。走得高興了,便開始唱起歌兒來。中山來者見家鄉越來越見,唱起故鄉的歌謠,唐人離家更近,吼得更大聲。越人離鄉漸遠,卻不擔心,自從追隨越君,他們還沒倒過霉呢,帶著對美好未來的嚮往,也用與前二者截然不同的語言唱起了風味迥異的小調。
水患之中,人人不安,出現這麼一支興高采烈的隊伍,人數眾多,步伐有力,整齊劃一,是件招人眼的事情。
歌聲遠遠地飄散開來,落入了行人的耳中,一路飄蕩進了王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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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裡帶著飽滿的鬥志,傳入耳中,祁叔玉一陣緊張:「這是來了么?」
老執事第八次回答:「是,斥侯來報,就在不遠了。」
一騎飛來,地上只騰起極薄的一層塵土:「越君在三裡外了。」
此時,以祁叔玉等人的目力,已經能夠遠遠地看到一條黑線緩緩地逼近。線條漸漸變寬,越來越寬,又從一抹寬線,擴出點點楞角突出來,楞角與突出隨著距離的變短,顯出人、馬、車、旗等等諸般模樣!
祁叔玉催促御者:「快!迎上去!」
御者知道他心急,一抖韁繩,趨車往前,口中取笑道:「幾年都等得,還在乎這片刻嗎?」祁叔玉御下雖嚴,待人卻又關切周到,御者也為他又添了不鬧心的親人而高興。口中呼喝著駟馬,調子的尾音高高地往上揚,直揚得祁叔玉的情緒也更高了。
屠維又摸了一回頭髮,問女兒:「爹這樣子,還能看吧?」
有人比自己緊張,自己便會不那麼緊張,衛希夷笑了:「是,我爹是最好的。」
「別在這個時候淘氣!」屠維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這可要緊!」可不能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呢。
殊不知,另一面祁叔玉也是緊張的,他對自己的外貌一貫有著清晰的認識。但是,光有樣子好看,又或者再加上有些本事、有些地位,又有什麼用呢?女杼才見他的時候,不是也……並不喜歡的么?討不討人喜歡,還是要看命的。
再摸了一下女杼給的香囊,祁叔玉有些猶豫的——這個,會不會顯得像示威呢?可是又是母親吩咐過的,祁叔玉心中委實難決。
就這麼猶豫一下的功夫,兩邊一齊策馬,三里的距離,眨眼便消失不見了。
屠維看到太叔玉的座駕,駟馬神駿,毛色都是一樣的,華蓋大張,太叔玉穩立其上,頎長秀美,頓時安靜了下來。任誰看到太叔玉,都想安安靜靜地欣賞這樣的美人,唯恐聲音太大驚擾了他。
太叔玉一眼先看到了衛希夷,走的時候臉上還帶一點稚氣的姑娘,如今已全然是成人的模樣了,唯有周身的活力,經久而不變。再掃一眼姜先,點一點頭。最後將目光放在了屠維身上,屠維身形高大魁梧,騎在馬上穩穩噹噹的,面容堅毅,不見沉鬱憂愁之色。
這就是希夷的父親了嗎?
太叔玉小的時候,無數次回想、幻想過自己父親的模樣,老虞王的模樣早就模糊不清了,留下的印象只有「蒼老冷硬」四個字,實在不是一個美好的父親形象。這一刻,他很羨慕自己的妹妹。屠維「硬而不冷」,殊為難得。
衛希夷驅馬上前,自馬上躍到太叔玉的車上,穩穩地落下。太叔玉眼前一花,嗔道:「你又淘氣啦。」
「哥。」
「哎~」
「你聲兒都抖了。」
「……」太叔玉憋紅了臉,嘴角逼出一點聲音來,「你再淘氣,我要找唐公練一練了。」
衛希夷吐吐舌頭:「luelueluelue~」
太叔玉亦非凡人,左手一撈,拎著她便下了車:「老實一點,要拜見長輩的。」
這個長輩的稱呼,也有點……屠維是他母親的丈夫,卻又不是他的父親,也不曾撫養過他。他也就……在屠維馬前下拜,口稱「仲父」了。
屠維受他一禮,忙從馬上下來,將他扶起,仔細端詳。
太叔玉十分緊張,娶妻之前拜見夏伯也不曾這樣緊張過。眼睛瞪得大大的,等著屠維說話。屠維長子因他而死,是他心中難以過去的坎兒。尋常部下,照顧遺屬便覺問心無愧,自己的異父弟弟……
屠維嘆道:「你可真好呀。」
太叔玉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含糊地道:「等您很久了,母親……很想您。」他有點緊張,自己也是做父親的人,如果自己的兒子有什麼意外,還是這種情況下,擱了他,也不能心中沒有芥蒂的。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沉悶地響起,卻是祁叔玉的護衛們踏著整齊的步子隨後而來。部屬面前,太叔玉更希望能夠得到認同了。
屠維指了指他腰間垂下的香囊,笑道:「這個我認識,阿杼很喜歡你啊。」
衛希夷將腦袋擠到兩人中間:「什麼什麼?我看看?咦?怎麼沒給過我?咦?有點眼熟哎……」
被她一打岔,緊張的氣氛消散了不少。屠維沉著地對女兒道:「你不要擔心。」
「我擔心什麼了,啊?」
「眼熟是吧?你娘心情好了,會做些小物件兒,你總弄丟,後來就不給你了。」
【您真是我親爹!】
屠維埋汰完了女兒,和氣地對祁叔玉道:「見到你,我就放心了。」
「這……」祁叔玉素來多智,此時卻不知道要不要提一下異父弟弟身死之事了。
屠維道:「我知道阿杼年輕時不痛快過,又不敢多問,怕她想起來難過。看到你這麼好,過往帶給她的並不都是糟糕的,我也就放心了。」
太叔玉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鄭重再拜。在他的身後,忠心的衛士們以戟柄整齊地敲地,口中呼嗬不止。
衛希夷樂得將姜先一把拽過來,將他的袖子使勁兒地搖,搖得一隻肩膀都快要從交領的領口裡脫出來了。
姜先:……你們看我一眼啊!!!
終於,太叔玉與屠維兩個人互相誇獎,恭維完了,太叔玉將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唐公。」
「祁叔大喜。」
「唐公也將有喜事了吧?」
「嘿嘿,難道不也是祁叔的喜事嗎?」
太叔玉頷首,掃一眼三人身後的兵馬,道:「入王畿,小心一些。」
衛希夷鬆開姜先,跳過去抱住了太叔玉的胳膊:「哥哥,天邑是不是要有什麼事發生了?」
「這不是要看你想做什麼么?」太叔玉眼中滿是寵溺。
衛希夷笑容大大的:「我會小心的,可一點也不小氣畏縮。」
太叔玉收斂了笑容:「我追隨王十幾年啦……」
「幫他搶地盤。」
「還搶過不少哩。」
衛希夷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靴尖:「哦。」
「可沒想到過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那個……」
「世上哪有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的辦法,哪有能讓所有人都喜歡的人呢?」太叔玉抬起手來,揉揉妹妹的腦袋,「我也只好揀重要的人去幫啦。」
「哥。」
「嗯?」
「那阿嫂和夏伯……」
「她已經和娘家吵過幾回啦,我等著夏伯與太子爭吵。」
「咦?」
太叔玉道:「我十五從征,凡十餘年,如今兒女都老大了,還要被當做心軟無奈的受氣包。你這麼看我,哥哥會很無奈呀。」
「呃?」確實,好像,一直當他是個老好人,誰都要欺負一下,他還對每一個人好……
屠維低聲笑了起來:「邊走邊說吧。」
太叔玉將三人邀到自己車上坐著,問衛希夷:「你的戰車呢?該拉出來跑一跑,乘車入城才好。要將儀仗也打起來!」
「嗯嗯!」衛希夷命長辛去備車,自己卻爬上了太叔玉的車,幾人在車上站著,放眼四眼,胸中都是一陣舒暢。
太叔玉道:「關愛不是縱容,我很明白。你有本事,我自然要相幫,你若不能成事,我便只要護你周全,不令你生事了。」
【聰明。】屠維默默地給下了個評論。
姜先冷不丁問了一句:「太子嘉,不好嗎?」
太叔玉淡淡地道:「不是不好,是不夠好。」
申王存的什麼心,太叔玉一清二楚,然而即便是申王,也無法保證自己的兒子能夠一如他自己那樣,力壓群雄。若是沒有這場天災,太子嘉的能力,足夠用了。在應對天災上,申王尚且不足,太子嘉就更顯不出來了。
屠維業已向衛希夷詢問過了這些姻親關係,此時只默默聽著。待幾人說完,才問出了關鍵的問題:「則要如何待申王?」他們到了天邑,理所當然要見申王的。申王乃姜先繼父,婚事也要告知於他才是。若非夾雜進了權利的紛爭,該是親家才是。
太叔玉想了一想,道:「看希夷的吧。」
「我?」
太叔玉道:「你不是越君么?」
「哥——」衛希夷拖長了調子,帶了點威脅的意味。
太叔玉笑笑:「王有些自顧不暇了。」自顧不暇,便是沒有更多的心力去顧及百官百姓。他不想提什麼「背叛」的事情,在他困難的時候,申王無論打的什麼主意,都收留了他是真。然而,若是申王一心想占著「共主」的名頭,且要將「共主」的天下,傳給親生兒子,他也是要反對的。太叔玉以前只縱容過侄子虞公涅,現在想縱容妹妹,可從來不會縱容親人以外的人。
姜先默默地記住了。
雙方人馬合作一處,都好奇地打量著對方。主要是越人與祁人,互相好奇地看著對家。都知道主君是親兄妹,也不存什麼惡念,看親戚似的看。越人治水有成,北地皆知,祁人看越人,透著詫異。祁地是中土受災小,又有力自保的地方,防疫很有一套,越人也覺得他們不簡單。
看著看著,兩邊便聊上了,都覺得對方口音……清奇。
行不兩日,前面又來一支隊伍,當先的斥侯們先試探地接觸上了——偃槐親自出了天邑來迎接。姜先總算見到親人了,當先跑了過去。偃槐見他之後,目露詫異之色:「早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想你居然變得這麼像那個瘋子的學生了。早知如此,該早早將你送過去熏陶熏陶。」
姜先問道:「老師很滿意?」
【……這不要臉自誇的精神,也很像!】不過偃槐喜歡,凡這樣的人,都是有自信有傲氣的。偃槐嘆道:「終於像是國君,不像個流亡公子了。你我的運氣,真是奇怪,早先壞得緊,如今卻轉好得讓人不敢相信。」
偃槐向來對自己的本領有信心,也相信自己努力才能變得更好,此時卻帶一絲神秘地道:「氣運來了啊!」
「呃……老師,希夷的父親與太叔都在那裡,請您移步,去見上一見。」
偃槐斜了他一眼,姜先感慨地道:「家父早逝,還請老師多多費心。」
偃槐撇撇嘴,翻了一個極似風昊的白眼:「你還是小時候可愛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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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再次壯大,中途,又被聞訊而來的息君成狐追上,兵馬再次變多了。衛希夷為各方再做介紹,卻問息君:「哥,你怎麼也來了?」
成狐理所當然地道:「老師不在天邑,你要去天邑,我們自然都是要去的。」
「什……什麼?」
「你成婚呀,怎麼能不去湊湊熱鬧?」成狐皺眉道,「可惜老師沒來呀……」
衛希夷心中咯噔一下,壞了,真是忘了這茬了:「要不,等老師到了,再……」
姜先頸后一涼:要等?
成狐意味深長地道:「你呀,就是幫手太少了!要多點幫手才行的。」接著,話鋒一轉,問起衛希夷為什麼要帶這麼多人回來。
衛希夷道:「王不是要治水嗎?我這些人,跟著我一路從上游疏通到下游,熟得很。」
成狐道:「我看他們不大像是民伕,倒像是部卒。」
「對呀,」衛希夷道,「不都是這樣的嗎?疏通疏通。遇到不讓過的,就打一打嘛。」
成狐被嗆到了,咳嗽了良久,才說:「我就知道,老師怎麼可能教出吃虧的人來。不過,老四……」
姜節,風昊弟子里對占卜有著奇異興趣的人,申王的遠親,也是姜先的遠親。
姜先道:「我回去正要拜訪他呢。」
成狐看了他一眼,不吭氣了。心道,這件事情,要怎麼說才好呢……姜先彷彿知道他的心意,低聲道:「都是自家人,有事好好說嘛。」
一句「自家人」似乎勸住了所有人,從此便少有人提及此事,轉而說起災情來。天邑等處的事情,皆是太叔玉與偃槐在說,成狐間或做了些補充。原來,洪水久不褪,縱然降水沒有再增多,地上的災情卻顯得更嚴重了些。連原本安穩的天邑,也顯出了動蕩的先兆,申王更是在思索一件事情——是否遷都?
天邑擇址之時,背山面水,平原廣闊,周邊再沒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是適宜之所。洪水一來,此處尚可支持不假,與各地的交通卻被洪水阻隔得有些厲害。然而要拋棄才使用了不到五十年的宏偉都城,其麻煩程度只比治水輕那麼一點。因為要擇新址,要在洪水未褪的情況下再徵發築城。除非像南君那樣,新城建得粗糙,否則這工程便又是一種負擔了。
此外,申王自家內部也有些小小的麻煩。太叔玉看了姜先一眼,點到即止。申王與陳后之間的隙縫,在兩、三年間,並沒有得到彌補。先是,申王以姜先所獻之土分封了幼子,並沒有事先向陳后說明,惹得陳后發怒。接回陳后之後,申王頗為自醒,若放到以前,他是萬不會做出這等疏忽之事來的。此後,二人便恢復了表面上的平和。
不幸的是,這次治水之事,申王想著自己的兒子,是要姜先以辛苦換來的經驗為太子嘉做嫁衣。此乃人之常情,且申王的計劃里,姜先是作為太子嘉日後的好副手存在的,就像太叔玉,一向為申王盡心儘力一樣。又是同族,此後正式合而為一,天下誰又能敵呢?從此姜姓便是天下最尊之姓氏,豈不美哉?
既然是人之常情,陳后當然也向她自己的兒子,一見這樣,這次是真的回了娘家了。姜先想在天邑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似乎有些難度了。
姜先:……
聽到此處,衛希夷望了太叔玉一眼,點點頭。怪不得她哥哥到現在一點也不掙扎,也不為申王說什麼好話了。申王做這事,是夠不厚道的。一坑坑了繼妻兩回,一次為了妾生的幼子,一次為了原配所出的嫡子。陳后這虧,吃得太大了,姜先這虧,也不能白吃呀!
風昊門下第一特點——護短。
短且要護著,當錯不在己的時候么……不消說,諸人皆已摩拳擦掌了。成狐北上,大約也是為此的。共主不好,就換一個人來噹噹好了嘛!
治水,名義上還是要與申王見上一面的。衛希夷心道,還好,我得越地,並不曾親自北上,奉申王為主。話又說回來了,即便奉了,這般坑人的主君,也可以不認的!
決心既下,衛希夷便要寸步不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