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老實人
進入王畿,便離天邑不遠了。這個不遠,也足花了他們小半月的時間,天邑高大的城垣才再次映在眼帘里。沒了見到雄城的激動,卻添了昂揚的鬥志。衛希夷摩拳擦掌,便要策馬入城,又勒住了馬:「那個是?」
護城河處,有一隊人,像是在等待什麼,彷彿還有些眼熟。雙方的距離拉近了一些,對方便飛奔了過來。衛希夷興奮地對屠維道:「爹,是庚!」自從將庚派到天邑,庚便沒有再回越地。衛希夷擔心她身體不適,將她留在了女杼的身邊。女杼先居中山,再遷天邑,間或隨祁叔往祁地居住些時日,庚也隨著她四處遊盪。有時還自己出遊,梃便跟在她的左右。
衛希夷師從風昊,師生從不避庚,庚算得上風昊半個弟子,不過兩人都不肯承認而已。即,衛希夷所學,庚多少都知道一些。既然南方幫不上忙,庚便決心留在北方,為衛希夷探路。
其時疆域多變,征伐時有,庚的心裡,衛希夷要北上,再占點地方,又怎麼了?越地被治理得多麼好,水患也得到了遏制!就該多拿點兒地方!是以早在衛希夷動向之前,庚便在為她探路踩點了。
庚揣度人心准得令人心顫,一早便看出將有大事發生,幾年間將王畿周邊跑了個遍。哪國友善,哪裡不好,誰與誰是姻親盟友結成死黨,誰與誰只是面子情份會袖手旁觀,誰又與誰是仇人。哪國國君賢明,哪部族長昏聵,誰效忠申王,誰又對天邑不滿。哪裡受災大,哪裡受災小,哪裡國力強,何處道路可因洪水發生變化……
諸如此類,摸了個通透。
一朝聽說衛希夷北歸,登時飛奔回來。她原想出迎,卻不曾搶得過太叔玉。蓋因太叔玉有言「天邑里,須得有一個機靈人,照顧全家」。不遠迎,出城相迎還是要做的吧?這一回,夏夫人、衛應就都沒搶得過她了。
太叔玉也看到了她,笑道:「阿庚盼你很久了。」
衛希夷道:「我也想她,她是不是比以前壯一點了?」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庚與「壯」是不沾邊的,依舊瘦而幹練,不像是在南方病歪歪的樣子了。衛希夷將她拉上馬,笑道:「你還是適宜北方。」
庚道:「您在北方也沒有不適的,對吧?」語氣里有一絲緊張,擔心衛希夷在南方有了領地,便不想再謀北方了,那可不行!明明可以有更大的作為,幹嘛便宜申王那個老東西呢?
庚比起風昊門下的護短還要極端些,風昊門下護短,自己知道,她卻是壓根兒不覺得這是什麼「護短」,理直氣壯地覺得這就是該做的事兒,不算「短」。
衛希夷痛快地說:「對呀。」既然決定了的事情,對自己人幹嘛隱瞞呢?尤其是庚,還要跟她商議事情呢。
庚得到她肯定的答案,與太叔玉交換了一個眼色,於身後抱緊了她的腰,將臉貼在她的背上:「真好。」
「嗯嗯。」
「夫人和阿應都在府里,是先去宮裡,還是先去府里?唐公呢?對了,王后不在城中……」庚開始請示起事務來了。
天邑之事,已得偃槐與太叔玉告知,衛希夷不假思索便說:「分開來做吧。」申王可沒有自己一家團聚來得重要!自己當然要去太叔府上,與母親、弟弟見面。成狐要去見姜節,兩人說些私房話。至於姜先,要看他自己的安排了。姜先外祖家,姻親眾多,陳后回了娘家,姜先還有姨母、舅舅在天邑,當去見他們。
眾人竟是將申王晾到了一邊,然而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還是庚提醒的衛希夷:「太子好像出來相迎的。」
衛希夷反問道:「那又怎樣?就算是王,也不能讓人不見親娘吧?」
這許多兵馬浩浩蕩蕩而來,天邑早得了消息,申王派出太子嘉前來迎接。太子嘉所立之所,又比庚等還要靠後,只到得城門口,並不遠迎。
太子嘉的心情也不很好,繼母與父親鬧崩回了娘家,父親宮裡還有一個寵妾,為了封地之事無時無刻不在怨懟。天災不止,祭祀無應,他又被派出來接姜先。申王有意派他去治水,這他是知道的,其實父子二人心中都沒有把握。
太子嘉覺得申王為治水的事情傷神,是因為用錯了方法。申王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擺出一副「我要治水」的樣子來,王的姿態應該擺得更高一些。誰要鬧著去治水,就讓他去,治水不成,正好將這些懷有野心的人問罪。王是仲裁者,宣判者,而不該自降身份,與諸侯方伯們爭這樣的業績。
治水成功,可得人望,這個太子嘉也知道。但是,萬一不成呢?
還好,申王及時醒悟,以太子嘉為正,以姜先為輔。成了,是在太子嘉主持之下的。不成,便是姜先的經驗不對。
所以,今天,太子嘉來了。
太子嘉對姜先並無惡感,姜先是無害的,總是惴惴的,有些文弱,像只兔子一樣,即便呲牙咧嘴,傷害也是有限。他的不快,源於陳后,這位年輕的繼母也太不體貼了。一個王后,鬧出了後宮里只有蠻女才會鬧的脾氣,蠻女都知道現在情勢不對,不像以前那麼恃寵而驕了,堂堂王后,跑回娘家了!
連帶的,太子嘉對姜先也有了一點遷怒。他預備見到姜先之後,告訴姜先如今天邑的情勢,以及陳后出走對申王的壞影響。陳后回不回來的,太子嘉並不關心,這麼愛鬧的婦人,不回來就不回來,彼此省心。
太子嘉又想到了衛希夷,蠻女們可真是「厲害」!這樣的時節,帶著這樣一支大軍回來,這是什麼意思呢?若是她有什麼別的念頭,可就怪不得自己動手了。自然從這支大軍踏入王畿,便一直處在申王的監視之下,就防著她突然發難呢。
祁叔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太子嘉越想越多,那一廂,衛希夷等人已經決定了接下來的行程。大軍駐在城外,並不進城,也不擺出攻擊的姿態,長辛卻被留在營中等候命令。率軍歸來的事情,是通知過申王的,否則大軍入王畿,早該打起來了。率大軍而來,本就代表了一種態度,在沒有挑明的時候,大家都裝作不知道罷了。
衛希夷等人與太子嘉擦肩而過。
姜先與太叔玉等還與太子嘉寒暄了幾句,衛希夷卻明確拒絕了太子嘉的邀請:「好長時間沒見到母親了,我等不及了。」
蠻女就是沒禮貌!太子嘉腹誹了一句,卻離奇地沒有在她面前拿喬,默默地放她走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總覺得若是阻攔,必會生事。有衛希夷開了頭,其後姜先便要去見姨母問情況,成狐要去見姜節,太叔玉也說有家事要回家。
堂堂太子,自落地以來,何曾受過這等冷遇?親自出來迎人,卻連根頭髮也沒能接到宮裡去!
在百姓好奇圍觀中,太子嘉雙袖一振,咬牙道:「回宮!」情況有些不妙,他們居然蔑視起王來了,須得回去與父親商議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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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嘉回宮不提,衛希夷等人卻是各奔目標而去,恨不得肋生雙翼。這裡面,衛希夷與屠維是純然的盼著與親人見面,姜先的感情就複雜得多了。他對親生母親的感觀一波三折,折來折去,一時冷、一時熱,弄得自己都快要病了。太叔玉心中微嘆,手肘輕觸妹妹,對姜先努了努嘴。
衛希夷輕笑一聲:「放心吧,阿先有辦法的。」
「那你也問候一聲嘛,體貼一點。」太叔玉小聲提醒妹妹。
衛希夷吱唔了一聲,道:「已經體貼過了……」
「嗯?」
「他想打,我幫他。」
太叔玉:……這也算安慰……吧?
「幹嘛這麼看著我呀?不然呢?你要怎麼辦?」
「……」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太叔玉道,「先動手打過了?」
兄妹倆面面相覷,大家都是實幹派吶!
幾團人影已經分開了,太叔玉又實幹地將妹妹拎到了姜先面前:「有什麼話要對唐公講,就快些說。」兩團人影停住,又聚成了一團。
姜先見太叔玉和氣,順勢添了一句:「叫我阿先吧。」太叔玉橫了他一眼,姜先一臉從容地等他的答案。太叔玉咬牙道:「知道了。」
姜先這才與衛希夷說起悄悄話來:「慢些說也行,我總在這裡的。」
衛希夷道:「我們回家見我娘和阿應,你那裡忙完了,住哪裡?」
「我怕被祁叔打出來,」姜先小聲說,「反正不在宮裡,有了變動,我必遣人告訴你。我與老師同去,不會有危險的,你自己也小心。帶兵而來,王恐怕已經有所警惕了。」
「他老實些,我就不打他。」
「喂……他經營日久……」
「知道啦,說說罷了,又不是立時要打,也不是非打不可,也不是非得我自己動手不可,不是么?咱們分頭見人?」
「好。」
兩人嘀嘀咕咕好一陣兒,兩顆腦袋才分開來,頗有些依依不捨的味道。太叔玉看不下去了,將衛希夷押走,偃槐順手扯過了學生。眾人這才算分開了。
往太叔府上的路,衛希夷十分熟悉,一路上給屠維指點介紹,某處是何所在。屠維又忍不住摸頭髮了。
到得府上,府門大開,女杼與夏夫人親在門口相迎。
屠維突然不摸頭髮了,跳下車來,大步走到門前。女杼站在階上,屠維站在階下,兩人幾乎平視。衛希夷扒住車窗,緊張地捏緊了拳頭:「哎呀,說話呀,都說點什麼。」
庚往前湊了湊,兩顆腦袋擠在車窗的方框里:「會說什麼呢?」庚很喜歡屠維的性情,比起那個懶散找事兒的棒槌,不知道好多少倍!
眾人的企盼之中,屠維張了張口:「阿杼。」
「來啦?」
「嗯,來了。」
「進來吧。」
就這樣了嗎?庚有點失望,又覺得這樣十分適合這二人。衛希夷張大了嘴巴……這……記得小時候,屠維回家,若是女杼回得早,在家裡等他,兩人也就是這麼四句話,加起來還沒別人一句話長。
「回家了。」衛希夷喃喃地道。
餘光瞥了一下,庚臉上閃過一絲頓悟,心頭一暖。許多平淡的事情,有了時光的加持,頓時變得不同了起來。
沒有抱頭痛哭,沒有對天長嘯,沒有長篇大論,屠維沒有一絲猶豫,跟在女杼的身後進了門。衛希夷在後面連滾帶爬地下了車:「等等!等等!還有我呢?!」是親娘嗎?!
女杼好氣又好笑:「就知道你丟不了!還不快來?」
衛希夷拖著庚進了家門。
一路上,關於天邑的情勢講了許多也計劃了許多,各人心中都有一本賬。此時齊聚,卻極有默契地誰都沒有提。夏夫人與太叔玉奉女杼與屠維上座,己等於堂下鄭重拜見。屠維與女杼含笑相視,經歷變亂,家人還能再聚,內心之歡喜實非言語能夠形容。
其次便是衛希夷鄭重拜見兄嫂。天下人都知道她是祁叔的妹妹了,她也管祁叔叫兄長,正名卻還沒有做過。像車輪一樣,太叔玉夫婦拜女杼與屠維,衛希夷再拜兄嫂,接著,祁昌與祁茂再拜見姑母……
一圈轉完了,屠維主動地、有些小心地問:「聽說,祁叔還有個侄子,這個……該如何拜訪?」
女杼望了他一眼。屠維低聲解釋道:「還是理清了罷,不然放在心裡,你也不痛快,他們也為難。好與不好,大家在一起,一起擔著。」
女杼沒好氣地道:「有你這麼急的么?」
屠維只憨笑。
被厚道人一笑,自女杼往下都綳不住了,太叔玉心中猶豫,女杼終於發話了:「你算他什麼人呢?怎麼見呢?」
「那我去求見他,嗯?咱把這一篇翻過去,從此不用再惦記,好不好?」
太叔玉忙說:「我去。」
屠維道:「哎,哎,我去就行了,你們別都去,別要打仗似的。」
夏夫人感嘆,這位叔父真是個厚道又實誠的人。她卻不知道,這位厚道又實誠的長輩,心裡明鏡似的。風起雲湧,大勢將變,自家後院可不能不太平。
虞公涅正在隔壁捶靶子,木靶子險些被他捶破個大洞來,他心裡不安得緊——你們一家人都齊了,哼……不會將阿昌帶走吧?
難得的,虞公涅感受到一種小媳婦式的憂慮。
太叔玉奉屠維上門,虞公涅還想綳一下。太叔玉認母之後,虞公涅有恍然——先前奇怪的地方都有了解釋,有不安——原來他還有更親的人,有憤怒——居然瞞著我!居然統統化作了三個字「怎麼辦」?平素掩飾得好,他也與女杼王不見王。現在屠維上門了,虞公涅忽然發現,對這個「怎麼辦」,他心裡沒有答案。
不想失去親人……虞公涅一瞬間能夠體會到太叔玉之前曾有過的心情。
不不不不,我才不要低聲下氣,虞公涅昂起了頭。這份氣勢很快便消散了——太叔玉之狡猾,也是不著痕迹的,他帶來了祁昌。祁昌邁著小四方步,踱到虞公涅身邊,拽拽他的袖子,張口吐出一個字:「哥。」
虞公涅瞬間軟化。
三人去不多時,便將虞公涅帶到了太叔府來。兩府之間牆上的門洞又被打開了,往來十分方便。夏夫人喜上眉梢,她知道,這是太叔玉夢寐以求的。太叔玉開心了,夏夫人也就開心。心道:這實誠人的運氣,總不會差。家中有個實誠的親戚,日子也會變得舒心許多。同時小小聲地對自己說,妹妹應該是像這位叔父的。嗯,屠維比女杼,可讓人覺得親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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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夏夫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厚道爽快又討喜的人噎起人來,可比奸詐狡猾之徒更讓人難受。
話說,太子嘉兩手空空回到宮中,急匆匆向申王稟報了迎接之事,向申王討主意。申王收養緊鎖,沉默良久,方道:「還是要迎王后回來的,你那是什麼樣子?確是我疏忽了王后,也該向王后致歉。大事迫在眉睫,能爭得一分助力,就要儘力去爭,否則,悔之晚矣。」語中帶著明顯的疲憊。
太子嘉低聲道:「王後有不滿,說出來便是,何必……」
申王擺手道:「錯在我。」
一向高大的父親低聲下氣,太子嘉心中難過:「爹又何必……」
申王道:「你就是這一點不好,有傲氣很好,也要知道謙遜,會低頭。低頭又怎樣,又不會丟掉什麼,更不會死!比起死,我寧願低頭,只要腦袋還安在脖子上,總有再昂起來的一天。要是掉到地上,可就再也抬不起來啦。」
太子嘉驚訝地道:「您何出此言?」
「越君是攜重兵而來的?」
「她要造反嗎?爹有此疑,為何還讓越兵駐紮近郊?」
「她的性情,向來粗疏直白。或許為了自保,又或者真為了治水,都不是好兆頭,」申王冷靜地道,「已經有人無視天邑,無視我,敢領重兵前來啦。想這麼做,準備這麼做的,又豈止她一人?」
太子嘉遲疑地問:「那,是否要?」
「不要試探,不要對她發難,不要問她與南君之間有什麼約定。誰向她發難,她就敢動手,事情就不好挽回啦。且忍這一時,你一定要與阿先同心協力,將水患根除。只有這樣,才能挽回局面。所以,要迎回王后啊。」
「阿先去他姨母那裡了,我看他也有些著急的,他的性子倒好。他會勸王后回來的吧?」
「性子若好,就勸不動。性子不好,就不會勸。王后那裡,我去請,阿先那裡,你一定要客氣,明白嗎?對越君也不要橫眉豎眼,在越地做成的事情,沒有她的首肯,也是不能夠的。不要小瞧了她。」
太子嘉勉強答應了。
父子二人想要息事寧人,度此難關,卻不知在別人眼裡,說話再好聽,也掩不過爭功奪利的事實。有此心結,似屠維這等「老實人」,也要刺一刺申王了。
既然已到天邑,姜先又想借治水之事立威養望,見申王也是必須的。衛希夷與屠維才到天邑,亦須往見申王——荊國可是被他們給吞了,那是申王的方伯之國。
接見的場面頗為隆重,申王欲為太子嘉鋪路,再次大召諸侯,只為治水之事,是以百官、諸侯俱在。衛希夷與姜先聯手女瑩,將荊國并吞,是諸侯們關心的事情。祁叔多了個繼父,也是要圍觀的。
人很齊。
荊國處南方,在中土諸侯眼中,也有些蠻人的意思,這並不代表可以隨便被吞併。荊太子的母舅,國雖小,也是一方諸侯。姜先師出有名,不好指責,衛希夷父女就成了他暗中針對的目標了。衛希夷的蠻橫,在天邑小有名氣,屠維這兩鬢微白,衣飾又顯得原始的「老實人」成了他心目中的軟柿子。
也不罵,只是諷刺屠維靠兒女吃飯。
「我不如孩子,強過孩子不如我。」屠維面無慍色,反帶幾分老實人的驕傲。言語卻如利箭,將申王心口扎出血來——太子嘉不算差,確又不及父親之雄材大略了。
申王心累地打了個圓場:「天下父母心,莫不如此。我也盼著兒子比我好,唯願此番治水可成。」
衛希夷因問:「是太子治水嗎?早知道有太子做這件事,我便不帶這些人來操心了。」
申王心道,難道真是來幫忙的?他還真吃不準風昊這一門瘋子的心事,慎重地道:「誰嫌做事的人多呢?大家齊心協力,方能度此難關,越君有意,可與唐公一道,襄助太子。」
衛希夷卻不放過他,哪有什麼便宜都給你占的好事呢?她問出了一個申王藏在心中暗中執行,而諸侯們未必樂見的問題:「王要使太子秉政了嗎?」此言一出,連仇家都拋開了夙怨,一齊望向申王。
申王心中「咯噔」一聲,暗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