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翻臉了
有一個道理,申王明白、在座的諸位都明白,但是之前無人敢說。那便是,王位從無父傳子。哪個諸侯、方伯,關起門來在自己的國內,都是父傳子。而天下,卻不是這樣的。
各部族都有自己擅長的手藝,手藝或師徒、或父子,代代相傳。硬要說的話,做部族之長,又或者是做一方諸侯、君主,也算是一門世代相傳的手藝。但是,做王卻沒有這樣的傳統,或曰,諸侯沒有這樣的意願。哪怕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裡就是父傳子治人的。
大家日子過得舒服,忽然有了那麼一個人,帶著大隊人馬在你門前耀武揚威,要求你聽他的話,給他繳糧繳貝,他要打仗了,你還要賠上人馬跟隨出征。跟隨出征可以獲得好處,然而……並不是每一次付出與收穫都能成正比的。九贏一輸,贏的時候不會覺得什麼,輸的時候就要難受了。但是,打不過他,只好認了。
再來,王的親信、國家、部屬、姻親,可以得到更多的好處,其他的人就要被分薄收益。以申王為例,陳后都被氣回娘家了,可見利益之事,實無永久不變之理。
然而,做了王的人,嘗過了做王的好處,是斷然不肯放手的!自己嘗到了好處,便想子子孫孫永享此利。若兒孫爭氣,諸侯反抗不得,也就認了。若兒孫不如父祖,還想保持這份尊榮,又有誰人能服呢?
「你打不過我,還要我給你當孫子,憑什麼?」這幾乎是所有人內心的想法。
當然,若是他們做了王,說不得,這想法就要再變上一變了。
自聖王以來,能平安傳位於子的,還沒有一例是成功的。非是王不願,乃是做不到。每個王,都在想方設法,促成此事,申王也不例外。他精心地教養著太子嘉,太子嘉雖不及乃父開拓之能,各方面也做得中規中矩,不顯無能。若無天災,或許,就能讓他做成了。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申王卻一如所有的開拓者那樣,並不肯輕易認輸,欲借天災之機,為兒子積攢人望。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若讓太子嘉成事,則在整個治水的過程中,他將收穫旁人難以企及的威望,熟悉河流沿岸的所有地理人文,也鍛煉他的組織能力。
太子嘉雖有能力,卻又不足以獨立完成此任,申王便為兒子找幫手。這個幫手,便是姜先。然而,陳后不願意自己兒子為人作嫁,姜先自己也不肯犯蠢,衛希夷站在姜先一邊,且一向認為「能者上、庸者下」,躍躍欲試,頗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皆是不肯令申王如願的。
又有一些諸侯,被申王壓一頭,捏著鼻子認了,卻是不願意再被太子嘉壓在頭上的。然而,申王仍在,皆不得已而噤聲。就等著一個人挑個頭兒,看申王壓不下去了,大家便群起而……咳咳。
現在,一個爽快人將事情挑明了,攤到了大家的面前。
申王的臉色有些難看,他城府頗深,平素喜怒不形於色,遇到這件關乎根本的大事時,卻也難以繃住以往的矜持了。衛希夷對他的壞心情一無所覺,依舊睜大了眼睛等著他的答案。姑娘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彷彿只是問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問題,等著他來回答。
這個問題,申王是想在太子嘉治水有成之時,安排別人提出來,自己再做肯定回答的。絕沒有計劃過在內外交困的時候,被人提前問出!
申王不能說不是,既不是,則治水之事,太子嘉便無法在主持大局的名義下差遣姜先。也不能說是,說了是,諸侯們現在便敢反對了。
好在申王數十年養出來的百官部下沒有白養,當即有人跳出來,代他辯駁。太子嘉所設想之「我高居於上,裁判你們想反對、想折騰的人」,被申王靈活地運用在了此時。
宗伯越眾而出:「越君何出此言?王須坐鎮天邑,以安人心,則太子代父治水,有何不可?」
「啊?」衛希夷一臉的懵懂,用你腦子有病的口氣反問道,「我說太子不可以治水了嗎?」
這個,確實是沒有的。
許多人見她不繼續追問了,心中生出一股失望的情緒來。這些人並非便一意對申王不滿,然而見一個敢冒頭的又縮了回去,心中多少有些滋味難辨。
第一次的試探,似乎就此結束了。申王十分警惕——這些人的立場,很有問題!則天邑外面的那支大軍……申王有些後悔了,當初不該輕看了姜先,答允了他「攜治水之人北上」的要求。要怎麼才能讓這些人離開呢?又或者,能夠吃掉這支兵馬?
申王原是打算單獨召見姜先,得到他的同意,再行公布。陳后不曾迎回,姜先未曾召見,話趕話趕上了,令申王覺得,這蠻人父女倆,真是來壞事的!
衛希夷不負其所望,接著壞事兒來了。等不到回答,她又接著問了:「我說了嗎?」
當然沒有!申王算是知道她的厲害了,這是一個內里並不傻,偏偏看起來有點偏的姑娘。風昊門下,何曾出過傻子?!為防她再藉機生事,更是怕自己手下百官傻乎乎地跳坑,申王親自回答:「是他們聽錯了、想錯了。」
衛希夷轉嗔為喜,笑道:「哎,太子要治水,想好用什麼辦法了么?」
太子嘉被點了名,有心不理,眾目睽睽之下,卻又不得不答,心裡膈應得厲害。
「疏浚。」這是南方治水的經驗,已經成功,他也是知道的。
衛希夷笑道:「我和阿先在越地就是疏浚來的,如今水患已經平息啦。太子想的辦法,是可行的。太子預備怎麼疏浚呢?」她開始興緻勃勃地跟太子嘉討論起治水的辦法來了。她是親自干過的,遇山如何,彎道如何,急流之地如何,一樣一樣提出來問太子嘉。
太子嘉何曾治過水?在南方疏浚之法傳到北方之前,北方以經驗築堤而已,說到築堤,他就懂了,說到疏浚,他只略知皮毛而已。細節如何,他來不及親試,如何得知?一問三不知,自申王往下臉色愈發難看了,諸侯里再傻的也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此時便又要有「聽錯了、想錯了」的人出來護主了:「王召諸侯、群臣議事,越君為何在此誤事?」
衛希夷驚訝地問申王:「難道現在最大的事情,不是治水嗎?王命太子治水,我問太子冶水的事,是耽誤事?治水,問不得?」
申王畢竟老辣,知道今天在衛希夷這裡是討不到好了,要先將眼前應付了過去,再收拾她。不與衛希夷糾纏,卻問起姜先:「治水是現在最大的事情,有何不可說?有何不可問?我召阿先來,正為此事。」姜先治水有成,提出他來,可暫緩殿上殿下群臣諸侯之疑心。待此時召見結束,申王便獲得了喘息之機,可以從容布置了。必須讓衛希夷受到教訓。
無奈姜先不配合。
姜先一臉懵懂:「我、我……回來是稟告母親娶妻的。」他也不接這茬兒。他心中十分不樂,太子嘉若是能力出眾,他甘願聽從,太子嘉一問三不知,要他既做事又侍奉一位太上?怎麼可能?
陳后……陳后還沒迎回來呢。申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狼狽,即便在他年輕的時候,老虞王力壓群雄,他也不曾感到這樣的招架乏力。並非他不願早早迎回陳后,姜先歸來,不見陳后,必須是要問的。然而陳后不肯回歸,陳侯處又推三阻四,申王未能及時請回而已。
「聽錯了、想錯了」的宗伯斥道:「王召唐公,是為歸來治水。」
使者是對他講過回來治水,給太子嘉做幫手。可是,你讓我做,我就要做了嗎?姜先不吭氣,望向偃槐。偃槐正正衣冠,施施然上前道:「王之諸子,長者三十,幼者三歲,後嗣無憂。我君遠無叔伯,近無兄弟,難道連娶妻兒子以延後嗣也不可以了嗎?如今天下大事莫過於治水,太子賢明,受王命而治水,我等俱是放心的,靜候佳音。」
得,又「聽錯了、想錯了」,申王頭痛不已地道:「你想偏啦,阿先娶妻,我自是歡喜的。何時行禮?」又命太史令等擇卜吉日之類,生硬地將話題轉到了姜先娶妻上來。
偃槐與太史令等人是不對付的,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此事唐人皆有準備。天下大事,治水而已,不敢勞煩太史令等。」
若說屠維只是小刺一句,衛希夷模樣可愛不顯過份的話,偃槐這一句一句,便將整個大殿的氛圍變得嚴肅了起來。傻子都看出來了,唐對申很不滿,只差沒有撕破臉而已。
太叔玉與申王並無怨仇,審時度勢,以為這一次目的已經達到,再進逼也是無益。庚曾對他提過一個計劃——使太子嘉治水,事不成,則太子嘉之威信必將掃地,即便申王從中吸取教訓,親自治水成功,太子嘉也失去了君臨天下的最好機會,很方便衛希夷和她的丈夫奪得天下。
至於拖延治水,又會有多少人受苦。庚的回答是:「那不要怪申王父子的貪念嗎?什麼時候,賢者忍辱負重、受盡委屈為愚者謀利,居然有了這麼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天下人?天下人不想受苦,就讓申王和他兒子滾蛋嘛。焉知這次水災,不是天意為世間擇一英主呢?」
最後一句話說服了太叔玉。
但是,看到一個一向尊敬的老人為人所逼,心情總是複雜的,太叔玉心中轉著主意,想找尋一個能讓雙方和平解決此事的辦法。雖然明知可能性微乎其微,太叔玉還抱著渺茫的希望。
這一點渺茫的希望,卻被宗伯出言打散了:「唐公既不治水,攜此大軍意欲何為?」
休說申王不會退卻,但有萬一的希望退卻,他的身後還有龐大的賴他生存的人群,這些人也不想退呵。太叔玉目露失望之色。
衛希夷道:「那是我的人,不是他的。你問錯啦。」
「越君領兵而來,又為了什麼?」
姜先卻被這一問,問得亢奮了:「跟回唐!」
宗伯迷惘了:「唐公邀越君大軍去唐?又為了什麼?」
「唐國水患也要治的嘛。」
宗伯被風昊打過,對風昊門下格外的不客氣:「越君真是有趣,不為天下計,卻去唐……」
姜先大聲地道:「我們就要成一家人啦!」他生怕有人聽不到似的大聲說,「我要娶的妻子,就是她!」所以,妻子派人去幫丈夫家通通下水道,有什麼不對?
完全沒有不對勁的地方。殿上的對話卻沒有辦法再繼續下去了,縱你有千般計較,萬種規劃,對方不照你想的來,也是沒轍的。申王覺出不妙,強行道:「既然如此,阿先可要好好準備了。」
也不必去妄想能將此番召見圓場了,也不必再單獨召見姜先了,雙方的態度已經很明白了。恐怕衛希夷的那一支大軍,業已準備就緒,就等著自己忍不住動手,便可在自己的腹地里縱橫馳騁了。
一步錯,步步錯,申王心中未嘗沒月悔意,卻能強壓下悔意,思考對策。先散了吧,對方有備而來,再爭辯下去,只會越顯得王廷無能。今天之後,有得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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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希夷高高興興地和姜先手拉手離開了王城,太叔玉落後一步,陪屠維並肩往外走,二人皆是無奈又好笑地看著前面兩個要蹦起來的走路姿勢。屠維問太叔玉:「難受不難受?」
「……」
「我離開王的時候,心裡有點空。」屠維淡淡地說了一句,不再提。
太叔玉心道,可不是么,就是有點空。口上卻說:「再找點事,就好了。」
屠維慢悠悠地與他上了車,問道:「要我們避一下嗎?」
太叔玉沉默了一下,道:「不必了。」
屠維現也住在太叔府上,兩人一同歸來,捎帶了一個陪著衛希夷回來的姜先。庚默默地又站到了衛希夷的身後,戳了戳她的后腰。衛希夷會意,後退了一步,兩個姑娘頭碰頭,說起了小話。
庚看衛希夷面泛桃花,就覺得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兒發生了,一問,衛希夷便大大方方地說了。庚有些無語地道:「唐國大夫還沒有到天邑來呢!」姜先一直豎著耳朵在聽,聞言便道:「老師已經在這裡了,有什麼要我做的,只管說。」
語畢,便被太叔玉手肘一彎,勾了過去:「正有事要唐公去做呢。」
庚也對衛希夷道:「婚姻之事既已定下,便說說下面的事情吧。」
「嗯?」
「息君昨日已經行動了,您呢?唐公呢?太叔?」
祁叔玉道:「我等著太子,又或是夏伯處來人見我吧。」
夏夫人問道:「今日又有什麼奇事了嗎?」
太叔玉簡明扼地將王宮裡發生的事情對夏夫人說了,夏夫人冷笑道:「別理他!做個太子,便以為天下都是他的了?他想得倒美!我看那個王,也不是什麼好人!」
夏夫人立場變得快,從來沒有不適應的時候:「虞國那些叛逆,多少年了,活得順順噹噹,還能噁心你。還是王有意留著他們的?他們在,你就得為王做事,你還不得不忍,誰叫王的勢力大呢?我早就看出來了……」
衛希夷開始捲袖子,老虞王家的恩恩怨怨,認真算起來,大家都是受害者,鬧事的已經死得不能再死,骨頭都爛沒了,剩下活著的人卻還要繼續活下去。太叔玉哭笑不得:「希夷,你做什麼?」
庚一板一眼地代答:「三千越人,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吧?」
太叔玉一口氣卡在嗓子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偏偏女杼還認為庚的理由十分貼心:「是這樣沒錯。天邑不好再住下去了,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姜先十分明智地沒有在這個時候表忠心,招攬大家去唐國住。反而趁機提出了婚事的問題:「是先取安身之地,還是先……去唐國完婚呢?」
在這裡,要講一下中土的婚俗,男方派人迎親,女方要有人送親。呃,說起來與任何一個地方的婚俗大致上也沒有什麼不同就是了。
太叔玉謹慎地道:「當然是先邀親友。」
庚心道,這個我已經提過啦!忍住了沒吭聲,聽他們分派任務。太叔玉自己,要爭取夏伯的支持。姜先往陳侯有親之姻親、偃槐學生等處,與他們訂立攻守同盟。衛希夷便要見風昊的學生們,且嘗試與尚在天邑的蠻人聯繫,屠維聞言便說:「蠻人我也熟的。還有太子與公主,還是見一見為妥。」
他說的太子與公主,正是車正與女媤。衛希夷頓了一下,問道:「太子與王離心,一心想做申人,可靠嗎?王有阿瑩了,他要真回去了,又算什麼?公主又有了兒子……」
女杼道:「正是因為有了兒子。太子么——」
屠維道:「哪怕是個熟人,也要見上一見的。見過,便沒有遺憾了。太子不南歸,在北方也沒什麼不好,誰說就要與申王同生共死了?」
於是,各人按領的任務來。庚自知說話會得罪人,便做留守。
衛希夷手上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已有成狐見到了姜節,與姜節細談了些事務,衛希夷此來,便是向姜節做一些保證。兩人都是痛快人,姜節心情糟糕得緊,見到她來,勉強笑笑:「你是忙人,終於來看我了。」
「遷怒的話,我可不愛聽。」衛希夷堵了姜節一句。
「我遷什麼怒了?做事的人是你吧?」
「天災當前,束手無策,子不類父,貪天之功,」衛希夷直指姜節糟心處,「你不是為這個生氣的嗎?干我什麼事呀?」
「哦,城外那都是木頭人?」
「得虧是我,換了人,就不是在城外了。」
姜節「嘿」了一聲:「用南方的事情絆住老師,就是為了要咱們自己商議辦了北方的事吧?」
衛希夷點點頭:「你讓他幫誰好呢?」
「不是得幫你么?畢竟,天災當前,只有你有辦法。」
「虞公不是也活得好好的?」衛希夷不再與他兜圈子,「太子嘉的本事,不做王,足夠了。」
姜節問道:「他要非做王不可呢?」
「那不如我來做。」
姜節:……「罷了,我知道了。」
「哎?」
「終究是放不下呀!申人不亂,不對申人動手,是嗎?」姜節再次向衛希夷確認。
衛希夷道:「阿先也姓姜呀。」
姜節若有所思地點頭:「我明白了。」
「別,也得讓我明白明白呀。」
「你什麼時候嫁?我去討喜酒吃。」
「好呀,想吃什麼樣的酒都有。」衛希夷痛快地答應了。
與此同時,祁叔玉、屠維等人也四處活動,申王自己,也不曾閑下來。宮門不斷開閉,使者四齣,不斷有人被召入宮中。申王沒有召陳侯,先召的是夏伯。
衛希夷回到太叔府上時,屠維等人也陸續回來了,夏夫人將這些消息通報與各人。屠維卻神色有異地向衛希夷遞出了一張手帕,衛希夷驚訝地接過去,只見素白絲帕上,一行淡紅的字跡,似是手指蘸著胭脂劃出來——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