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胤祚一聽是正事,揉揉額頭,道:「我們進去說話。」
幾人回屋坐下,喝了醒酒湯,又令人泡了釅釅的茶上來,胤褆起身親自倒茶,笑道:「於大人的差事不順利?難道他們還敢抗旨不尊不成?」
于成龍苦笑道:「抗旨不尊自然是不敢的,但陽奉陰違卻是難免。老臣慚愧,這幾個月來,盡和這些人捉迷藏了。」
他說的誇張了些,真正捉迷藏,也就是這不到一個月的事兒。
三個月前于成龍接旨之後,知道這事兒最重要的就是要出其不意,故日夜兼程,在外省臨時抽調了兩千綠營兵,一入廣州城,先將城中所有煙館圍了,人抓了、東西繳了,才宣讀聖旨。
一開始的幾天收穫是巨大的,很是抓了一些人,也繳獲銷毀了大批鴉片。
接下來,于成龍派人搜查所有往來船隻,又明察暗訪,四處抓捕販賣、運輸鴉片之人,由於在此之前,這些行當並不犯法,所以查起來也沒費什麼事兒,每日都能抓不少人,繳不少東西。
但等這些鴉片販子開始轉入地下之後,于成龍的行動便不如先前順遂了,但憑著他過人的能力,強硬的手段,還是屢屢有所斬獲。
然而就在一個月前左右,進出港口的船漸漸都乾淨了,幾乎搜不到違禁的東西;好容易暗查到地下煙館的所在,但每次點人去抓,卻變成了普通民宅;煙館這頭封了,那頭又進人,明明知道裡面的勾當,卻總是抓不住現行;抓到有抽鴉片的,便大聲喊冤,或者說是外面謠言,自個兒根本沒抽過,或者說已經戒了,關起來幾天想證實他們的毒癮,卻愣是不發作……
足足一個月,不能說全無收穫,但除了于成龍親自帶隊,並事先連目的地都不透露的行動能有所斬獲之外,其餘分派下去的人,看起來是轟轟烈烈的行動著,但人就抓個阿貓阿狗,東西就找個三瓜兩棗……繳的鴉片加起來還不如第一天。
地方官倒是滿口稱讚,說他禁煙有成,如今整個廣州一片清明云云。若是換了一個人,說不定就高高興興領了這話,回京復命領功去了,但于成龍卻是個實心辦差的,明知所謂的禁煙如今不過才做了個表面功夫,哪裡肯就此干休?於是這般僵持了下來。
于成龍簡單說完,又道:「因為數次撲空之事,臣下令底下的人行事必須嚴格守密,然而卻沒能改善多少,是以臣懷疑是臣身邊的人,或者臣帶來的綠林軍出了問題。」
胤祚看著他,道:「那於大人這會兒過來,是……」
以于成龍的手段,既然知道了問題所在,不可能束手無策,如今過來找他們,很可能是因為出問題的人,不是他能處置的。
于成龍苦道:「被太子殿下看出來了。」
又道:「不管是綠營兵還是臣帶來的人,這麼短的時間被人用利益收買利用的可能信很小,是以臣猜測……」
他頓了頓,道:「臣猜測,是不是他們被染上了毒癮。」
胤褆神色劇變:「不可能吧,這才三個月……」
胤禛道:「於大人想必已經證實過了?」
他很清楚,若刻意用毒品去誘惑腐蝕一個人,會有多快多可怕,尤其是在人們沒有真正意識到這東西的危害的時候。
于成龍道:「有此懷疑之後,臣將所有人都集中在一個小島上,借口訓練水性,讓他們脫光衣服下水學習游泳,並讓民婦將衣服收去清洗晾曬,這樣從早上一直拖到晚上……這是臣記錄下來的,有犯癮跡象的名單。」
胤祚接過,還沒仔細看就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嚇了一大跳,再一看職位,更是皺眉——參將、千總、把總……幾乎沒有普通士兵。
胤褆管得是軍部,對這個最關心,不等胤祚看完就湊了過來,胤祚索性遞給他,胤褆看了一陣,臉色陰沉的快要滴出水來:「媽的!該死!」
他比胤祚更清楚這份名單代表著什麼,別看兩千多人中,染上毒癮的只有三十多人,但這三十多人,卻代表了半數的軍官,尤其級別越高,比例便越大。有了這三十多人,這兩千士兵,就算已經廢了。
三個月,區區三個月,一個兩千人的部隊,就被污染了大半,按于成龍的說法,他們不僅是染上毒癮,還因此對上頭的命令陽奉陰違,甚至為那些人通風報信。
于成龍苦笑道:「都是臣無能,才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胤祚溫聲道:「於大人不必過於自責,都是第一次,誰知道這東西,居然這麼厲害。」
也想不到,這些人居然這麼大膽,直接把手腳動到禁煙大臣的眼皮子底下。
不過說到底這些人只是于成龍臨時借調來替他做事的,並非受他直接管轄,管制這些人也不是他的責任。若要追究失察的罪責,也追究不到他的頭上。
先前出了胤誐的事之後,胤褆還覺得胤祚他們有些小題大做了,如今看了名單,卻只感覺渾身發寒,這東西,簡直比刀子還要厲害。
胤祚看向胤禛:「四哥,你安排吧。」
有胤禛在的地方,胤祚是很不願意動腦子的,而且胤禛安排的,一定比他周全。
胤禛道:「一會我和於大人過去,將這些人先拿下審問,大哥你連夜出發,執太子手諭,再調一批人來。還有於大人你寫一封摺子,我們幾人聯名,火速呈給皇阿瑪。另外……」
這事兒看起來不大,只涉及到三十幾人而已,但裡面暴露的問題,卻由不得人不重視,尤其出了這等事,以後禁毒,再不能這樣只派個御史來盯一陣子了,必須有個長期的方案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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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後,因太子回京在即,特宴請廣州所有官員及其家眷,和廣州稍有名氣的商人及家眷,共計四百餘人,地點別出心裁,在一艘巨大的海船上。
太子設宴,親王作陪,也有美人歌舞娛賓,場面自然極其熱鬧,然而曲終人散時,人們卻發現,自己所在的大船,原是停在岸邊的,這會兒卻到了茫茫大海之上!
胤祚笑著道:「孤和大哥出身皇家,難得能有機會出一趟門,尤其這廣州城,物華天寶,可惜來了一次未必有第二次,委實有些不舍。孤聽說,海上看日出,別有一番景緻,所以在臨行之前,想同各位一起,共賞日出美景——唐突之處,還望勿要見怪。」
既然是太子的意思,當然是不唐突、不見怪的,便是見怪,在這茫茫大海上,還能怎麼樣?
又贊了些「太子爺心思巧妙」「太子爺高人雅緻」之類的好話,便被下人紛紛領去房間休息。
因是在船上,條件自然不會怎麼好,但是就這麼一晚,忍忍就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一晚上沒睡好的人紛紛爬起來,到甲板上陪太子爺看日出,然而看見的,卻是捆在甲板上的五六十人。
片刻的錯愕、議論之後,身後傳來一聲拖長聲音的吆喝:「太子殿下到,直親王殿下到,于成龍於大人到——」
什麼?于成龍也在船上?這什麼時候事兒?
來不及多想,眾人慌忙跪下,磕頭請安。
胤祚並不叫起,而是帶著幾人穿過人群,走到船頭。
他沒有叫起,跪著的人自然不敢擅自起身,齊齊隨著他的腳步,調整著跪的方向。
海上的日出,果然壯闊,胤祚欣賞一陣,等身後的人跪的汗流浹背,以為自己哪裡得罪了太子爺時,才緩緩轉身,緩緩道:「很多人應該都知道,孤來廣州城,是來禁煙的。本來孤以為,有皇阿瑪的聖旨在,有於大人在,禁煙這等小事,應該是手到擒來才是,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此次禁煙之行,非但是舉步維艱,而且是全軍覆沒。」
「鴉片這東西,真是了不得啊,短短數月,就將來禁煙的兩千大軍,兵不血刃的收服,變成了他們的眼線,他們的耳目!想想,真是讓人不寒而慄!」
他頓了頓,微微提上去了的聲音又緩了下來,道:「你們可知道,皇阿瑪為何忽然下旨禁煙?」
底下跪著的人安靜搖頭,胤祚冷笑一聲,道:「因為你們中間,有人貪得無厭、膽大包天!為了獲得朝廷新式紡織機的秘密,竟敢用這東西,毒害皇子!十弟犯癮之後,為了搶奪八弟手中的鴉片,將八弟重傷不說,連皇阿瑪都差點傷了!」
「這種令人喪失人倫,無君無父的東西,居然敢稱福壽1膏!」胤祚一腳將身邊捆著的一人踢翻,喝道:「你告訴孤,用了福壽1膏,你添了何福,添了何壽?」
那人卻抖抖索索,發出混亂不堪的聲音。
跪著的眾人小心翼翼將目光挪到他身上,卻發現他並非嚇的說不出話來,而是根本沒了清楚說話的能力。原本大家熟知的翩翩貴公子,此刻卻狼狽的比將死的野狗還不如。原本俊逸的臉早就扭曲變形,眼淚、鼻涕和汗水在混在一起,身體不停的抽搐、顫抖,似痛苦到了極點,拚命用頭撞著甲板,口中含糊的哀求:「給我……給我……殺了我……殺了我!啊……爹,爹!救救我,我好難受……爹……」
胤祚退開兩步,對胤褆微微點頭。
胤褆上前,拔出匕首,將捆著他的繩索一把削斷,然後將一物放在手心,伸到他面前。
青年眼睛爆出精芒,猛地伸手去搶。
胤褆早有準備,一躍而起,退後幾步。
青年勉強起身,掙扎著撲向胤褆:「給我!給我!」
胤褆笑道:「給你?好啊?學狗爬一圈給爺瞧瞧,爺高興了就賞你。」
青年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的趴在地上,繞著胤褆爬了起來,胤褆道:「狗怎麼能只會爬呢?叫兩聲給爺聽聽?」
「汪!汪!汪!」
胤褆嗤笑一聲道:「好聽話的狗,賞你了。」
青年大喜,顫抖著手去接,不想還未到手,胤褆一抖手,將東西扔進了大海。
青年慘叫一聲,想也不想跟著沖了過去,幸而被守在船頭的侍衛一腳踹翻,才保住一命,又重新被捆了起來,並堵住了嘴。
眾人看著這一幕,頭又低了幾度。
胤祚斷然喝道:「這種東西,難道你們就真看不出它是好是壞?難道還要孤告訴你們,為什麼要戒?為什麼要禁?」
眾人噤若寒蟬,胤祚道:「廣州知府方靜則!」
一中年人膝行上前兩步:「……臣在。」
「這個人你認識吧!」
「認……認識,」方靜則低頭:「是下官犬子。」
「聽說他是年紀輕輕,身上已有舉人功名,而且準備進京秋闈?」
「……是。」
「你覺得,朝廷敢用這樣的官嗎?」
方靜則伏在地上:「臣……該死。」
「你是該死!」胤祚冷喝道:「於大人奉命前來禁煙,皇阿瑪令地方全力協助,你就是這麼協助的?」
方靜則無言以對。
胤祚不再理他,轉向眾人,道:「你們都不是三歲的孩子,大道理不需要孤來給你們講,孤今日也不準備同你們講道理,孤,只講律法!」
「皇阿瑪有旨,官吏之中凡自身吸食鴉片,或家人吸食者,限期三月戒斷,如若不能,即刻革職,永不敘用。」胤祚淡淡道:「這三月期限,不是說吸食之後三個月,不是說被人揭發之後三個月,而是下旨之日起三個月!昨天,就是期限!」
方靜則大驚失色,道:「太子殿下,臣冤枉,小兒染上毒癮之事,下官也是剛剛知情,還請太子殿下寬限幾日,下官一定……」
胤祚淡淡道:「官吏吸食鴉片,人格俱失、尊嚴喪盡、骨氣全無,還有何資格為官?家人吸食……鴉片價格高昂,別說你一個區區四品官,就算是一品大員的年薪,也不夠一個人吸食一個月的!若你是清官,你供不起,若你是贓官,革了你,更不冤枉!」
說完,不再理會他,道:「今日查出六十三人吸食鴉片有癮,其中八人或為官,或為吏,其中十一人為官吏家眷,所有涉案官員十九人,即刻革職查辦,關入大牢,嚴加審訊,如曾有包庇縱容毒販之事,嚴懲不貸。」
「另,皇阿瑪聖旨中說到,所有吸毒者,罰銀並強制戒毒。」胤祚淡淡道:「這六十三人,即日起關入鐵籠強制戒毒一月,並每人罰銀萬兩。」
「萬、萬、萬兩?」一人戰戰兢兢道:「這,這會不會……太多了啊!」只覺得欲哭無淚,光他一家,就得罰兩萬……
胤祚淡淡道:「就是一萬兩。」
胤祚目光掃過一眾官員,淡淡道:「日後罰銀,便在五百兩至一萬兩之間,具體數額,視情節輕重而定,他們吸毒都吸到孤面前來了,自然罰的最重。今後,罰的銀子,一半交與國庫,一成賞給舉報者,剩下四成,一半留在地方,剩下一半,哪個衙門抓到的人,就歸哪個衙門。同樣的,若抓到販毒、運毒之人,抄家、問斬,抄沒的家產,也是如此分派。」
反正這是人治時代,和他們講律法沒用,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是實惠些才能讓他們有熱情幹活。
末了又冷冷道:「抓到強制戒毒一個月,若回去再復吸的,就繼續抓,加倍罰!孤早就聽說廣州人最是有錢,孤看你們,到底有多少錢罰不完!」
不少人眼中顯出躍躍欲試之色,舉報有錢,抓人有錢,真是大好的財路啊!
卻聽胤祚又道:「只是,若有人借著這個由子,故意生事,胡亂抓人,若讓孤知道,也只有一個死字!若果然有人因此被訛,只需一封書信至京城,孤會即刻派人徹查,絕不姑息!」
胤祚將話說完,拂袖而去。
胤褆一揮手,軍士上前將甲板上的六十多人,以及被家人連累的幾個官員一一拖走,也跟著去了。
于成龍留在最後,笑道:「諸位受驚了,快請起來吧。船還有半刻鐘就能靠岸,廚下已經備好早餐,若不嫌粗陋,可去后艙稍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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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到一刻鐘,船就靠岸了,胤祚等人率先下船,胤禛領著人迎過來,問道:「情況如何?」
胤褆咋舌道:「四百多人,就有六十多個吸毒的,四弟你說,嚇不嚇人?」
胤禛卻沒什麼反應,淡淡道:「鴉片價格昂貴,抽的起的也就這些有錢人,放在這四百多人裡面是挺嚇人,但放在整個廣州城就不算什麼了。最重要的是抓了那幾個官兒,少了扯後腿的。」
胤褆點頭,又道:「那些人怎麼處置?要是關到牢里去,難免又有人偷偷給他們送煙槍。」
胤祚道:「這個我早就安排好了。我讓人鑄了一百個鐵籠子,放在廣州城最繁華的街道上。回頭將他們關進去,讓所有人都看看,這些癮君子毒發時的醜態。」
胤褆道:「那行,回頭從牢里再提幾個,把那一百個籠子裝滿。」
胤祚嗯了一聲,又嘆道:「戒毒的滋味,的確是生不如死,一般百姓,只要染上了,哪有那麼容易戒掉的?最好的法子,唯有不碰不吸。除了這個,我還在醒目的地方,讓他們掛了幾幅西洋畫,也將吸毒的危害寫在醒目的地方,若這樣他們還是要吸,就叫他家破人……」
忽然覺得這些癮君子的家人也挺可憐的,冷哼道:「等回去我請皇阿瑪再加一條,染上毒癮,喪失人倫,父母妻兒皆可與其斷絕關係,將其逐出家門。」父母倒沒什麼,怪自己教子無方,但他們的妻子何其無辜。
胤褆好奇道:「什麼西洋畫兒?」
胤祚道:「跟連環畫似得,說一個高大俊美、家財萬貫,有著嬌妻美妾的富家子,因為染上毒癮,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只能在垃圾堆找吃的的故事。你知道的,西洋畫畫的好了,跟真人似得,他們看了才會知道怕。」
胤褆哦了一聲,道:「那回頭我去瞅瞅,聽著蠻有意思的。」
胤禛道:「大哥,皇阿瑪來信了,讓你去整頓軍營。」
胤褆眼睛一亮:「啊?」
胤禛淡淡道:「我大清的八旗軍和綠營,早就腐朽不堪,早在平三藩的時候,皇阿瑪就說『朽不可用』,到如今沒什麼改善不說,反而越來越糟糕,能乘機整頓一下,也是好事。否則真要發生什麼戰士,號稱十萬八萬的大軍,有三成能出戰就不錯了。」
胤祚咂舌:「這麼嚴重啊!」
胤禛嗯了一聲,道:「官員貪腐嚴重,大吃空額,滿腦子只想著掙銀子,豈能不嚴重?」
胤祚道:「我覺得,也有兵制的原因在裡面。世兵制,原就不太靠譜。」
胤禛道:「那你就想個靠譜的。皇阿瑪下令我護送你即刻回京,你一路上正好想想,說不定皇阿瑪看了一高興,就消了氣。」
胤祚也知道該回去了,嘆道:「可是禁毒的事兒還沒完,還有造船……」
胤禛道:「廣州知府都關了,沒人掣肘,你還怕於大人做不來這點小事兒?至於造船的事,我已經派人,將人和東西送往京城了。」
于成龍之所以求助,不是因為能力不夠,而是因為權利不夠。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