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杜十娘》
平安聽到這消息同樣吃驚,見十娘臉無常色嚇愣了,便自己接過話詢問詳情。
秀姑不識字,看不懂布告榜文,一切都是聽外面的人講的,倒也算詳細。
「我聽那些人說,高公子之所以下獄是因為打死了人。好像是高家老爺的事情出了什麼意外,原先只是罷官,任上有些案子偏袒枉情,所以要銀子打點,可不知怎麼的,突然就傳出高公子曾打死過人命,被高大人利用職權給壓了下來。如今案子翻出來,高公子就被收監了。」
「怎麼會這樣?」平安對高牧不了解,只因高牧對她們有恩,所以憂心犯愁。
十娘卻似回過神來,咬牙氣憤道:「這肯定是鄭家栽贓!」
平安詫異看她:「為何這麼說?」
十娘講了高牧年輕時錯失的一段兒感情,嘆息道:「高公子的表妹短短半年就死了,鄭家對外說是病逝,其實不是。那位表妹姓吳,比高公子小一歲,生得姿容嬌美,性子伶俐活潑,又擅詞,與高公子乃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吳家受迫於鄭家之勢,不得不將女兒嫁去,但吳小姐心中有人,又是被迫出嫁,對鄭家有恨有怨,又豈會對鄭公子溫柔以待?那鄭公子雖愛慕吳小姐顏色,卻不是個溫柔秉性,強佔了吳小姐之後,沒月余功夫就不再放在心上。」
「吳小姐日日苦悶傷心,鄭家老爺老夫人都嫌棄吳小姐家世不配,乃是看兒子面上娶其入門,如今見鄭公子不上心,那老夫人便開始立規矩,加上一屋子姬妾爭寵算計,吳小姐很快就病倒了。老夫人好面子,不敢太過,怕新婚不久的兒媳婦死了遭人議論,就暫且沒找吳小姐麻煩,怎知不曉得哪個爭寵的姬妾在鄭公子耳邊說起吳小姐與高公子的舊事,恰逢鄭公子喝多了酒,怒氣上頭,竟去將吳小姐拖下床暴打了一頓……可憐吳小姐,竟不知當時身懷有孕,一頓暴打后,滿地鮮血,沒等大夫請來,人就咽氣了。」
「後來呢?」平安雖覺吳小姐可憐,但更知道重點在後面。
十娘道:「這件事內情瞞得住外人,怎能瞞得住娘家人?吳家知道了,高公子豈能不知?高公子也是一時衝動,尋了鄭公子,將其打了一頓。」
打了鄭貴妃的弟弟,能安然無恙?十年前高父還不是順天府尹。
平安腦子裡模糊的印象,似乎鄭貴妃一入宮就挺受寵,生子后更是連連加封,鄭貴妃在後宮絕對是風頭無二。或許、那時鄭家的外戚勢力還很弱,亦或者……當年之事平安猜測不到,但鄭家的風評著實不好,鄭家父子兩個絕非那等忍氣吞聲之人,一定早就在當年報復過高家,但是覺得不大解恨,如今高家敗了,鄭家落井下石,想弄死高牧。
平安不由得也焦急起來,甚至想要去求太子。雖說她重承諾,希望能幫程家昭雪償還玉娘之恩,但程家人已逝,程家父子充軍雖苦性命還在,高牧卻隨時可能丟命。
說曹操,曹操到。
門外突然傳來月娘的聲音:「安娘,太子殿下派了人來。」
但見門外進來個老嬤嬤,面容冷肅,頗有氣勢,那雙眼睛在屋內一掃,令平安十娘三個渾身一冷,十分不自在。老嬤嬤手一擺,外頭又進來兩個內監,一人手中捧著好幾匹顏色鮮亮的宮緞蜀錦,一人手中捧著個小巧精緻的箱子,打開時,一層是兩個金元寶四個銀元寶,一層都是金銀鐲子金簪金環,一層則是各色玉鐲翡翠環佩。
「老奴姓王,服侍太子殿下二十年,此番來是遵從太子殿下吩咐,感謝程娘子的救駕。」王嬤嬤本是王宮人的心腹宮女,後來有了朱常洛,王恭妃將其分去照料朱常洛,乃是母子倆信賴的心腹。因此事干係重大,太子也不欲陷平安於危險之境,便讓王嬤嬤親自來一趟。
「不敢當,太子殿下身份貴重,自是能夠遇難成祥。」平安見王嬤嬤雖冷,卻無輕蔑,鬆了口氣。
王嬤嬤在宮中幾十年,閱人無數,只是一照面就能將平安十娘性子看穿幾分,那個杜十娘倒罷了,難得這程平安好膽氣。王嬤嬤添了兩分喜歡,畢竟若非平安這份膽氣與善心,旁人見了重傷的太子,在不知身份的情況下,豈肯招惹個麻煩上身?
王嬤嬤和緩了口氣,說道:「殿下有話轉告程娘子:趙家之事殿下盡知,如今留下趙家,是為轉移視線,待事情過去,趙家自會有所處置。另外殿下又說,救命之恩無以言報,本該親來過來道謝,但局勢不好,也怕牽扯上程娘子,所以只能壓后。若程娘子有什麼需要,盡可托邠王殿下轉達。」
平安剛想張口求高家之事,又覺不妥,高家究竟因何敗落尚不知道,太子處境不好,萬一不好插手豈不尷尬?
於是平安說道:「太子殿下言重,本是小女子無意之舉,不敢居功。」
王嬤嬤每日事務不少,差事辦完不再逗留,立刻回宮去了。
平安見人走了,這才與十娘解釋剛才沒求太子相助的原因,又說:「咱們先託人去打探一下高家之事,令去牢中看看高公子,若實在不好辦,我們再求人不遲。」又想著求人辦事要打點,便將賞賜里的金銀元寶都取了出來。
這些元寶一個十兩,如今的金銀兌換比例為一比八,十兩金等於八十兩銀,兩個金元寶是一百六十兩銀子,加上四個銀元寶,共計二百兩銀子。
在小四合才值三四十兩銀子的本朝,二百兩著實是一筆巨款。
十娘看出她的意圖,卻是伸手攔住她:「這是太子殿下賞給你的,你留著,我這兒有銀子呢。」
平安不由得打趣道:「我知道高公子對你有恩,你心心念念想報答,但你我姐妹,救了你等於救了我,我就不能出分力?再者說,什麼你的、我的,十娘何時分的這樣清楚了?我身無分文時十娘也沒算的這樣清。」
「我、我只是……」本來十娘沒覺得如何,偏生被她一說,難為情起來。
平安忍著笑,說道:「就用這些,這都是現銀,用的方便。你手裡頭的現銀子才多少?都拿去建房了。」
十娘本打算再去當掉幾件首飾,聞言就不再堅持,只是說:「先取二十兩用著,探探路足夠了。」
平安點頭,扯過一塊布將兩個銀元寶包起來,遞給秀姑:「拿去給你爹,讓他去打探打探高家的事,再去看望一下高公子,看高公子的案子進展如何,上下打點一下,讓高公子少吃些苦。這些銀子若是不夠,再來取。」
秀姑還是第一回拿著這麼多的銀子,有點兒手抖,但她現在辦事辦多了,很快強自鎮定下來,將布包小心的揣在懷裡。如今天冷,秀姑穿了襖兒,懷中塞著兩個銀元寶倒也看不出痕迹,確定東西不會隨意掉出來,秀姑又見她們沒別的吩咐,這才離開。
兩天後,劉大過來回話。
「兩位娘子,高家的事兒打聽清楚了,高大人早年得罪了人,對方尋著機會報復呢。高大人在任時確實有幾家案子不大清楚,現今被揪出來,加上政敵落井下石,這才罷了官。高夫人本就病著,現今高公子下獄,高夫人怕是不大好了。高大人本來僅僅是罷官罰銀,現在出了高公子的事,高大人也落了罪,一起下獄了。高家如今人心渙散,管家遵照高大人高公子的意思,將大半下人放了出去,那些姬妾丫頭也都遣散了,高夫人由家中世仆送到城外莊子上養病去了,如今只余管家在城中打點事務。」
「高公子的事究竟如何?」
「這回打聽的明白了,的確是鄭家在背後使壞,但好在高家有交好的世交,有人斡旋,雖沒撤銷,但案子成了失手傷人性命,按慣例會派流刑。暫且不知會判多遠,不知幾年,但據說花錢贖買的話,少說上千銀子,另則還要賠付死者家屬銀錢,另有高大人那邊要打點,如此算下來數目不低。」
平安遲疑道:「高家本就是官宦世家,高大人又為官多年,應該有些家底兒吧?」
高父官聲平平,顯得中庸,哪怕不是大貪大奸,總也做過幾件人情案,定也受過賄賂,否則僅憑每年的俸祿,別說養一家子人,就連高牧逛煙花巷的開銷都不夠。如今高父罷官,又未抄家,要贖出高家父子二人,哪怕大出血傾盡家財,人總會沒事。
劉大卻是搖頭:「高家正犯愁呢,好似銀子不夠,他們住的是官邸,不能賣,聽說除了京郊的莊子暫且用著之外,其他地方的田產都在出手,又因賣的急,價錢不高。高家管家又去過當鋪,抬著大箱子,大約是家中值錢的古董器具也變賣了。」又說:「聽說當時來捉拿高大人下獄時,那些錦衣衛凶神惡煞,私下裡搜颳了好些高家財物,這也都是常情,高家現今這樣,也不敢說。」
平安突然問:「是高大人的事更難辦?」
「安娘說的沒錯,有人從中作梗,高大人瀆職之事,要的罰銀特別多,只怕要將高家的家底兒掏空。雖說高公子是人命案子,卻比高大人的好處理,銀錢也少很多,只因如今尚未正式過堂宣判,所以羈押在獄中。」
如此,高家的事兒她們心中就有底了。
十娘忽然說:「我想去看看高公子。」
平安張了張嘴,到底沒反對,並給十娘出主意:「去看看也是應該的,我陪你去。」
平安說著已有主意,只需要喬裝打扮一番,想來就沒什麼人注意了。
劉大走後,十娘卻是緊跟著出門,並未走遠,在同條街上的布莊買了些青色細棉布,又去買些棉花,回來后便熬夜做起冬衣。平安不問也知是做給高牧的,雖說太子送來的有錦緞,但在牢獄中穿的太好非但留不住,還惹眼招禍。
白日里可以在月娘夫妻房中裁剪,到了晚上卻不方便。她們住在前面鋪子里,是用兩條凳子加床板組成的簡單床鋪,因為鋪子里擺設器具等物都是紙貨,點燈就需要特別注意。熬了三四晚,在平安的幫忙下,總算做了一身冬衣,鞋子來不及做,便買了一雙。
如今高家亂糟糟的,高夫人病了,高牧原配病逝,姬妾遣散,家中沒個女主人操持,怕是不夠細心。十娘擔心高牧在獄中難熬,吃的差些倒罷了,若是凍病了就麻煩了。
傍晚時分,鋪子關了門,平安與十娘便將鋪蓋等物搬到前面。正鋪著床,忽聽有人拍門,因她們鋪陳的地方在屏風之後,正門進來也看不透,所以平安少很多顧忌,走到門前揚聲問道:「什麼人?」
門外答道:「是邠王殿下。」
平安忙打開門。
朱常漵進門也沒理她,直接就去了後院兒。
桃朔白正用晚飯,月娘的手藝著實精湛,最近新學了兩樣點心,他就著冬片嘗著,別有滋味兒。見朱常漵這麼晚過來,略有意外。
現今皇子們還住在宮裡,按理封了太子,其他皇子封了王,就該去就藩,但鄭貴妃母子豈肯願意?鄭貴妃所出的福王行三,太子居長,朱常漵行二,為著福王有個理由留在京中,鄭貴妃便用盡心思留下朱常漵。鄭貴妃對朱常漵倒是面上和藹親切,對其學道特別支持,恨不能攛掇著其出家。朱常漵又是個放蕩行事,於朝事萬事不管,整天總想往宮外跑,鄭貴妃做出一番慈母做派,次次回護,加之皇帝也有些小心思,便在規矩上對朱常漵網開一面。
朱常漵笑道:「總算忙完那一攤子,順便來看看你。」
朱常漵此回暗中布棋,萬事俱備,絕對要鄭貴妃一系吃痛。
雖說鄭貴妃對他不會有真心,乃是因立場的關係,他並不怨恨對方,如此針對,只為鞏固太子地位。太子因幼年經歷的緣故,寬厚善良,雖無大才,卻有抱負。福王人聰慧,但被鄭貴妃寵壞了,貪色尚小,那動輒要人命的陰狠著實令人不喜,且鄭家外戚勢大,終會成禍,朱常漵不希望將來為自己惹來禍患。
桃朔白點點頭,示意他將手伸來,探查了一回脈息,又問他:「最近如何?」
「還好。」實則朱常漵仍舊練著功法。
原本他是遵著桃朔白的話停下了的,可就似嘗過了甘霖仙果,一旦斷頓,體內便強烈叫囂,白日里還能忍,夜晚睡著后竟不知不覺運轉起心法,醒來察覺已晚。接連幾晚皆是如此,朱常漵發現自己阻止不了,雖說吃了就餓,但也未曾有不適,漸漸就不放在心上。如今沒對桃朔白說實話,也是怕他擔心,他打算等處理完鄭貴妃再來說身體的事兒。
桃朔白見他一切無恙,就沒懷疑。
似想到一事,朱常漵取出帶來的東西,是本書:「給你解悶兒。」
桃朔白接來一看,原來是邠州地方志,想到朱常漵的封地就在邠州,頓時心中明了。桃朔白問他:「你打算去邠州就藩?」
朱常漵笑道:「京城事多,處處煩擾沒個清靜,我想著你或許不喜歡,若是去了邠州,我是第一人,豈不是自在!你可願與我一道去?把你這鋪子也挪過去,我給提供一套商鋪,並永久免稅,如何?」
「何時去?」桃朔白這就等於是同意了。
朱常漵看似如常,實則問話時也緊張,見他輕輕鬆鬆的便同意了,當下心中喜悅滿盈。道:「今年已是年終,就藩也得明年,我若要走,就得將福王一併弄走。那個鄭貴妃……」
朱常漵滿眼冷色,顯然已有了對付鄭貴妃的主意。
桃朔白知道他有能耐有手段,卻偏生沒有做皇帝的心,否則鄭貴妃母子捆起來也鬥不過他。
朱常漵雖是行二,卻比太子有優勢,萬曆皇帝也不知為何,對這個二皇子頗有容忍和耐心,在萬曆皇帝的心裡,最寵愛的兒子自然是鄭貴妃所出的福王,其二就是朱常漵的分量重,其三是老五瑞王。這個瑞王也是個異類,今年才十一歲,卻十分愛財,且好佛,與朱常漵好道,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然,外人皆不以為皇帝是真心寵愛邠王瑞王,一個學道,一個好佛,皇帝不攔不阻,聽之任之,哪有為父的姿態?外人都認為這是皇帝為福王拉的同盟,甚至連鄭貴妃都如此試探過皇帝。
桃朔白卻知道,皇帝此人性子古怪,一向對太子嫌棄厭惡,對其他兒女萬事不管,甚至都能二十幾年不上朝,但偏生對朱常漵朱常浩是有幾分真心。當鄭貴妃問皇帝時,皇帝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好,待你準備好,和我說一聲。」桃朔白是無所謂,即便程平安留在京中,他來往一趟也不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