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

洞房

上輩子,因祖父身敗名裂,父親入仕無望,關家在燕京幾無立足之地,而忽然被鎮北侯看上並以正妻之禮抬入門極大地緩解了家人的困境,關素衣的心情是誠惶誠恐又如履薄冰的,生怕哪裡做得不好招致厭棄。趙陸離離去后她就獃獃地坐著,哪怕餓的頭昏眼花也不敢碰桌上的食物。

她永遠記得翌日清晨,淡金色的暖陽照在又餓又冷的自己身上時,那猛然從心底躥升的迷茫與無助。想來從那時候起,她對自己可悲可笑的下半生就已經有了預感。

而這輩子,沒了誠惶誠恐、沒了如履薄冰,更沒了對婚姻生活的希冀與期待,關素衣竟覺得格外自在。脫掉嫁衣,褪去釵環,洗掉脂粉,她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進食,順手賜下幾個菜,讓門外的喜婆與丫鬟端去隔壁耳房吃。

明蘭、明芳同樣得了一個小食幾,卻不敢動筷子,糾結道,「小姐,待會便要洞房,您別吃太多了。再者,姑爺見您把一桌菜都吃光,恐怕會覺得您,覺得您……」

關素衣笑著打斷兩人,「覺得我怎樣?貪吃?放心,你們姑爺心大著呢,不會在意這個。」趙陸離是她見過心最大的男人,一頂鮮亮無比的綠帽子戴在頭上,他不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生怕戴得不牢靠,時不時要狠狠往頭頂扣一下。他就是葉蓁的一條狗,叫他往東不敢往西,便是被隨手扔掉,也會死心塌地地等待,看見一丁點零星的希望就奮不顧身地撲過去。

他對葉蓁用盡了所有的情,故而可以對別人狠毒到底,就連自己的親生骨肉,只要不是從葉蓁肚子里爬出來的,便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

這輩子,關素衣本不想與他扯上關係,但既然已無力反抗,倒也很快就想通了。待在鎮北侯府比出家當女冠舒坦得多,既不用吃齋茹素,也不用恪守戒律,平日里賞賞花,寫寫字,看看書,很是自由自在。若嫁給一個不熟悉的人,也不知將來會如何,但她明白,為夫納妾,管理后宅,爭風吃醋,爾虞我詐之類的事肯定少不了,一輩子渾渾噩噩就那樣過了,倒不如別重生這一回。

看來老天爺不肯放過你我,那這輩子就繼續死磕吧。關素衣勾勾唇,眸色有些發冷。

明蘭、明芳知道主子從小就格外有主意,因此也不敢很勸,忐忑不安地吃掉食几上的飯菜。小半個時辰后,外面觥籌交錯的聲音漸漸消失,想來宴席快結束了,她們立即收拾碗碟,又替主子擦掉滿嘴油膩。

關素衣雙膝併攏,半坐床沿,滿頭墨發如瀑布般披散,本就精緻的小臉半掩在髮絲中,越發顯得唇紅齒白,明眸善睞。趙陸離甫一推開房門,看見的便是這一幕,心下不禁微微一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此生痴情已盡付一人,他也無法否認新婚妻子的優秀與出眾。

內疚惋惜的心情一閃而逝,他慢慢走到床邊,思考著該如何度過洞房之夜。他曾許下重誓,不會讓任何人取代妻子的地位,所以關素衣碰不得,但她家世已今非昔比,故而也冷落不得。

思及此,趙陸離頗有些進退維谷。若換成初入燕京,門第低微的關家,他何至於如此煩惱,直接將關素衣丟到一邊不聞不問也就罷了。但現在,她受了委屈還有關老爺子與關父替她出頭,兩家人鬧起來定然不好看。

於是趙陸離以手扶額,腳步踉蹌,決定裝醉。

關素衣眯眼看著他,嘴角慢慢揚了上去。裝醉也好,若不然,她便要拉著他好好回憶「賢良淑德、美麗純真」的先夫人,直叫他肝腸寸斷,狼狽逃走才罷。上輩子,只要她提起「葉蓁」兩個字,趙陸離總會拂袖而去,當時她還覺得委屈,現在卻愛極了這柄切割對方心臟的利刃。

也不知葉蓁究竟長什麼樣,當真那般傾國傾城,絕代風華?否則怎會把趙陸離和聖元帝迷得七葷八素,不肯轉醒?關素衣忽然對素未謀面的「先夫人」好奇起來,隨手撥了撥腮側的髮絲,態度極是散漫。

明蘭、明芳眨的眼角都快抽筋了也不見主子有所動作,這才上前攙扶新姑爺,然後一個幫忙更衣,一個出去打水。關素衣掩嘴打了個呵欠,準備等趙陸離演完戲就睡覺。她不想與對方發生任何肢體上的碰觸,因為會倍覺噁心,更不想誕下摻雜著他一半血脈的孩兒,因為那是罪孽。什麼老無所依,老無所養,全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只要關家屹立不倒,她這輩子就能過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

趙陸離演技並不高明,為防露餡,只得幾步奔到床邊,倒下裝睡,任由明蘭、明芳將身上的喜袍褪去。尷尬中他並未發現,自己的新婚妻子未曾關懷一句,也未曾攙扶一下。

「小姐,姑爺醉得厲害,奴婢去幫他煮一碗醒酒湯吧。」明蘭氣喘吁吁地說道。

明芳忽然搶白,「還是奴婢去吧,奴婢方才問過管家,知道廚房往哪兒走。」她心臟噗通噗通跳得厲害,未曾想到姑爺竟是如此丰神俊秀的人物,難怪燕京閨秀都喚他琢玉公子,每每出行必定擲果盈車。若是,若是能換來一夜恩寵,那該多好啊!

關素衣彷彿未曾察覺明芳嬌羞而又渴望的神色,擺手道,「去吧。」

明蘭與明芳朝夕相處,自然對她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看了看主子,頗有些欲言又止。關素衣半撐著額頭看她,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蔥白指尖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看見小姐飛揚的眉眼,以及被粉紅指甲蓋壓出一道淺淺凹痕的柔軟唇珠,明蘭臉頰燒紅,心底喟嘆:也只有小姐這樣的妙人才能與琢玉公子相配,明芳也太不自量力了。

關素衣將被褥抱到靠窗的軟榻上,打算先將就一晚。上輩子,明芳、明蘭二人都沒能陪她走到最後,一個意圖勾引侯爺,被葉繁和趙純熙聯手弄死;一個在自己落難之後回關家求救,末了被趙陸離發賣。

重來一次,她並未打算處置明芳,蓋因明芳這樣野心勃勃的女人,很容易捏在手心當槍使,不拘嫁去誰家,為夫納妾總免不了,與其納些來路不明、性情難測的,不如納一個便於掌控之人。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沒錯,等葉繁入門,可以順手推明芳一把,讓她們狗咬狗,自己這正房也就清靜了。至於明蘭,這輩子定要給她尋一個好夫家,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明蘭知道主子最厭煩酒臭味,且有嚴重的潔症,今晚恐怕不會讓姑爺近身。但此刻好歹是她的洞房之夜,怎能白白浪費,有心規勸幾句,卻見她又豎起食指,撅起紅唇,低不可聞地噓了一聲。

明蘭俏臉微紅,連連點頭。

主僕二人打著啞謎,躺在床上的趙陸離就有些難受了,想睜眼看看情況又擔心陷入更尷尬的境地。兩個丫鬟伺候的很好,卻未曾聽見新婚妻子說過一句話,也不知她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會不會怨憤不滿?若她堅持喚自己起來,又該怎麼應對呢?

思忖間,門外傳來荷香焦急的聲音,「侯爺不好了,小姐突發高熱,方才已經昏過去,您快去看看吧!」

與妻子有八分相似的女兒素來是趙陸離的心頭肉,疼寵之情更勝嫡子,此時哪裡顧得上裝醉,猛然翻身坐起,穿好靴子,草草披了一件外袍跑出去。

「砰」地一聲,被用力推開的房門反彈回門框,嚇了明蘭一跳。她一面拍打胸脯一面結結巴巴開口,「姑爺不是喝的爛醉如泥了嗎?怎的動作如此矯捷?」

「裝醉還不容易?」關素衣將頭髮簡單挽成一束,用簪子別牢,指著衣架上的大氅說道,「走吧,咱們也跟過去看看,免得別人說我這個繼母狠心。」

兩人來到蓬萊苑時,裡面已人進人出,兵荒馬亂,趙純熙縮在厚重的被褥里,額頭搭著一條濕帕子,臉蛋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看上去孱弱極了。瞥見忽然出現的新夫人,滿屋僕婦俱面露敵意,反倒是趙陸離想到自己裝醉那茬,表情很是愧疚心虛。

「唷!竟然這麼燙!請太醫了嗎?」關素衣徑直走到床邊撫摸病得迷迷糊糊的趙純熙。

「已經派人去請了,這會兒應該在路上。」趙陸離目光閃躲。

關素衣在床頭坐下,取掉已微微發燙的帕子,給趙純熙重新換了一條,面上顯出焦急之色,心裡卻緩緩笑開。家世不同,所有的一切也都不同了。上輩子趙純熙哪裡需要用這種自損八百的方法對付自己?只在獨守空閨的第二天早上將她請去蓬萊苑,好生安慰幾句就能讓她感激涕零。當時關家因趙陸離的看重而脫離困境,她對趙家人唯有感激,並無猜忌,又哪裡會想其他?

現在再看,女兒把母親召到院子里談話,這本就是尊卑不分的行為。趙純熙自始至終都沒將她放在眼裡,更談不上孝順,可憐自己處處為她考慮,真是傻得沒邊兒了。

這輩子,為了打壓家世顯赫的繼母,她不惜將自己弄病,也不知這麼高的溫度是吹了多久冷風所致?思及此,關素衣眸中飛快閃現一抹笑意。看見這些人過得不好,她也就舒爽了,不枉她忍著噁心嫁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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