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抹人影悄悄走近錦榻,掀開了綉帳,冷眼瞅著榻上被點了穴而昏睡的妃嬪。
「如何?」
那人聞聲一愣,轉身望向背後,自己竟連傅盛幾時站在身後都未曾發覺,可見傅盛內力之高,非比尋常。
「啟稟陛下,微臣盯了整宿,皇后自陛下離開之後,便不曾出過書房,期間,平太傅的夫人進宮探視,皇后也未曾接見。」
黑暗中,傅盛手持一盞油燈,佇立在窗邊,搖曳的光影,將那張平日看上去輕浮的俊顏,染上淡淡的橘紅色。
見狀,影衛伏低身子,行了個便禮。
「她看的都是些什麼書?」傅盛淡淡問道。
「都是史書,還有前朝氏族編史。」
「可知道她在找什麼?」
「微臣聽見玉瑤宮的宮人說起,皇后一直問起周氏一族,把孟太史找來亦是為了周氏。」
傅盛掩下眼眸,尋思。手中的燭焰輕輕搖曳,映得那張俊顏透著幾分妖異。
「回去吧。把人給盯緊了,再有什麼異狀,即刻回報。」
「微臣尊命。」
影衛悄無聲息的退出寢殿。
傅盛放下了燭台,在窗邊的長榻落坐,眸光淡淡勾睨。「可有查出那兩人的來歷?」
一隻手自床榻間伸出,撩開了鮫綃羅帳,露出一張素凈淡雅的花容。
女子攏好了水絲雲綉外袍,起身下榻,來到窗邊榻上,沒行禮便落坐,那姿態與神情甚是熟絡,彷佛與她同坐的不是當朝皇帝,而是私交甚篤的舊友。
此女正是前不久拔升起來的虞才人,虞涵。
作為王刺史的外甥女,虞涵身世寒微,由於雙親早逝,自幼便被王刺史接回府里養著。
傅盛微服出巡時,看上王刺史內宅深閨里的這朵花,回宮之後念念不忘,管事太監體貼主子,找了個名義,將人弄進宮裡侍寢,一夜恩寵之後,傅盛便給封了才人之位,以示負責。
這一套戲路,用在好色的傅盛身上,自然沒人會起疑心。
在世人眼中看來,不過是又一個絕色女子,成為後宮眾多爭寵的妃嬪之一。
「那兩人早已不在人世。」虞涵端起几上的茶盞,撥弄著裡頭浮動的葉梗。
「可與平氏有牽扯?」
「我話還沒說完呢。」虞涵揚起染有幾分調皮的笑,絲毫不將眼前的男子當作一國之尊。
傅盛笑笑由她,只是那雙深沉的黑眸,在搖晃的光影中,如同隱身於黑夜的獸瞳,雪亮,銳利。
彷佛稍一不慎,便會撲上來,咬斷注視者的咽喉。
虞涵見著,也不覺得奇怪,反倒甚感熟悉的心安。
這才是她從小到大認識的那個傅盛。
「平瑤嚷著要找的那兩人,早在百年前就死了。」虞涵說道。
傅盛不驚不怪,只是淡淡的挑高眉,等著。
虞涵道:「我可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查出來的,你也知道,周氏對平氏來說,是眼中釘、肉中刺,平氏對周氏恨之入骨,就連史書也不放過。」
傅盛對於調查的過程,他向來不過問,亦不感興趣,他只想得到他要的情報。
「你的意思是,這兩人與周家有關?」
「這兩人是周瀞的左右手,百年前杻陽山一戰,隨周瀞一同戰死。」
「……周瀞?」
傅盛掩眸,嘴裡反覆低喃著此名。
「聽說,平瑤醒來后便一直打聽此人的事。」虞涵道。
「已是作古百年的人,平瑤怎會突然追問起此人。」傅盛眯起眼,直覺有異。
「不查倒好,這一查,倒是挺有意思的。」虞涵一臉興緻濃厚的笑了笑。
「什麼意思?」
「多虧了平瑤這一鬧,我才曉得,原來百年前的夙玥王朝,出了一個叱吒風雲的女將軍。」虞涵打趣地說道。
「周瀞是個將軍?」傅盛的語氣微帶詫異。
「是呀,要不是平氏從中阻撓,不許史官撰寫周氏族史,這周氏族史寫出來,恐怕會震驚天下人,誰想得到,如今平庸落魄的周氏,百年前竟然是這麼風光。」
百年前,少鵹族不過是佔據南邊一帶的異族,因為杻陽山一戰,就此扭轉命運,一舉攻破夙玥王朝的要害,甚至滅了夙玥王朝。
這其中,還得歸功於平氏一族。
當初,若無平氏在夙玥王朝中接應,泄漏王朝的軍隊行蹤,以及提供進攻王朝的種種線報,少鵹族絕無今日的風光。
少鵹族推翻夙玥王朝之後,順利建立了巽日王朝,平氏一族被賜封為王朝第一名門。
此後平氏男子被開朝君王重用,平氏之流雞犬升天,成了掌握巽日王朝政權的一大勢力。
歷經百年更迭,如今王朝內閣已被平氏掌控,平氏族老一語,便能動搖王朝,說穿了,傅盛的皇帝之權早被架空,形同傀儡。
「我可是翻遍了藏書閣里的禁書,才查到周瀞這號人物。」
虞涵自幼便有字句過目不忘,入目后便能倒背如流的天賦。
藏書閣里的前朝禁書,有大半都已熟記在她腦海中。
「除去是個女將軍之外,周瀞此人有什麼特殊之處?」傅盛被勾起了興緻。
「我看周氏族史上寫道,周瀞不僅是當時周家最得寵的後代,更是夙玥皇帝的心腹,她戰無不勝,是天生的習武奇才,年紀輕輕便帶領著一批周家軍,在戰場前線進行突襲。」
「是嗎?」傅盛的聲嗓聽來漫不經心,心思倒是因這席話,被拉回了百年前。
「周氏在百年前可是前朝的第一氏族,就不知是怎麼被平氏恨上了,平氏得勢之後,周氏幾乎消聲匿跡,就連史書也容不下周氏,當年姜太史可是甘冒會被平氏斗垮的危險,秘密寫下這周氏族史。」
「這樣說來,朕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如玉的修長大手端起杯盞,傅盛垂下眼眸,望著澄澈的茶湯,那俊秀的眉梢眼角,是掩不住的凜銳睿智。
「什麼事?」虞涵緊瞅著他,嘴角不禁翹起。
也唯有在秘密詳談時,傅盛方能顯露他最真實的模樣,不必再裝成淫逸無能的昏君。
傅盛尋思片刻,道:「平瑤出事前,安國公曾經來找過朕,言談間似乎曾提及一名周姓小官。」
安國公平翊便是平瑤的父親。儘管平瑤出自榮王府,可她的父親並非嫡出,而是榮王府二公子,自然沒能承襲爵祿。
可比起榮王府的大公子,平翊要來得更爭氣,亦更有才情,一路靠著自己往上爬,后又得女兒平瑤這個皇后幫襯,如今已高踞國公之位。
「周姓?這麼巧,莫非此人是周氏後代?」虞涵訝道。「為何安國公要特別向你提起這個人?」
「說是那個周姓小官,作為小小的九品縣令,卻貪贓枉法,收刮民脂民膏,要朕下令讓御史台去查一查。」
「一個九品縣令,竟然能讓安國公這般用心關照,看來這個周姓小官大有來歷。」虞涵嘲諷的輕哼一聲。
傅盛輕輕轉動手中的杯盞,掩眸不語。
「欸,對了,你送給平瑤的那隻雪狼怎麼樣了?」虞涵揚起調皮的笑。
傅盛淡瞥她一眼,沒好氣地道:「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
虞涵笑彎了眸兒:「她前些日子老跟我作對,問安時總要刁難我,我當然得好好整她。」
「你正得寵,她不刁難你,還能找誰。」談及自己最受寵的皇后,傅盛的俊顏只餘一絲沒溫度的冷笑。
虞涵望著他那抹笑,心底深處的不安,悄悄地平息了。
饒是平瑤生得如何的妖嬈絕世,傅盛也絕無可能真愛上她。
不,應該說,傅盛的心中從未眷戀過任何女人。
在徹底剷除平氏之前,傅盛不可能將心力浪費在兒女情長上。
「那隻雪狼你打算怎麼處置?」傅盛太清楚虞涵的性子,她就愛捉弄她看不順眼的人,平瑤得罪了她,便讓她出的主意給整治了。
「既然沒咬傷她,也嚇不死她,那便讓她養著羅。」虞涵幸災樂禍地笑道。
「依平瑤的性子,肯定不會讓那頭雪狼繼續活著。」
「說的也是……既然那頭無辜的雪狼橫豎都得死,死前也得轟轟烈烈的。」
「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傅盛揚眸,嘴角含笑。
虞涵雙手撐頰,大眼眨巴眨巴,一派純真無邪的模樣。
「怎麼,陛下莫不是心疼了?」她故意嬌滴滴地問道。
「心疼誰?平瑤?」
「你說呢?她可是你最愛的妖后呀。」虞涵甜笑道。
傅盛掩下兩扇烏黑的睫毛,嘴邊若有似無地逸出一聲嗤笑。
「國之將滅,必有妖孽。」虞涵戲謔地說道:「說的,肯定就是這個夭夭了。」
「別耍嘴皮了,明早慕祁過來,你把線索給他,讓他去查一查周氏與周瀞。」
「嗯……臣妾明白。」虞涵裝腔作勢的嗲著嗓。
「那頭雪狼你看著辦吧。」
「喔?……所以,是打算任憑臣妾處置了?」虞涵眸光一亮,笑里染了幾分頑皮的迫不及待。
傅盛一見她那樣笑,便知她又想打平瑤的主意,他笑了笑,任隨她去,並不打算制止。
別說是小整小治了,即便平瑤被剝筋抽骨,那也不關他的事。
夭夭,夭夭……那女人就是只妖,一日不除,他心下一日難安。
可當前,這隻妖除不得,只能暫且擺在眼前,哪怕再刺眼,再如何難忍,也只能容她囂張放肆。
傅盛掩下眼,澄澈的茶湯,倒映出眼底那抹嗜血的冷殘。
他揚了揚嘴角,端起被掌心焐熱的杯盞,一飲而盡。
再抬起眼時,眼底的冰冷與殘酷已然不復見,又成了昏庸的傅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