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七夕 二
「話不能這樣說。」阿福輕聲問:「你和他,談過了嗎?」
「他沒明說……我……我的意思是說明白了,我想他聽得懂。」
「噯,事在人為啊。」阿福覺得李馨似乎拐進了死胡同里:「你看,現在宮裡宗室里還有幾個活著的長輩啊,駙馬不得出京,公主也必須在承恩坊居住的這俗例也未必還像以前那麼死板。」阿福舉了個不怎麼恰當的例子:「蕭元和你成親之後,不就還做著提事府的差事么?雖然是權宜之計,但是已經開了先例了。」
「可要不是這樣,父皇也不會……」
李馨嘴唇微微顫抖,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唉,這事兒……恐怕真得她自己慢慢想通才行。
蕭元毒害皇帝這件事,恐怕會成為李馨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夢魘。
阿福想,這一點,李馨和她很像。並不因為她們有上輩子的記憶,對這輩子的親人就可以漠不關心。
李馨對她的母親,弟弟,對皇帝……
就像阿福對朱氏……
都是一樣的。
「算啦,不說這事了。你也別煩惱。今天過節,既然來了,就好好玩一天再說。」
她勉強一笑,興緻還是不高。
才剛傍晚時,遠遠已經能聽到遠處傳來的歡笑聲。李馨聽著小丫鬟們竊竊私語,興奮得沒刻安靜時候,小聲說:「宮裡面也過乞巧節,可沒她們這麼興奮。」
阿福低聲說:「七月頭一天楊夫人設了彩頭兒,那可是五貫錢,還有兩匹布。」
李馨笑出聲來:「原來是為這個。我說呢,乞巧年年過,怎麼今年都跟吃錯了葯似的那麼有勁頭兒。」
「嗯。」
因為一件接一件的事情發生,都不是喜事。國喪家孝中又不可能有什麼娛樂,楊夫人設這個彩頭讓府里的姑娘媳婦們兒有個盼頭兒,果然這些天家裡顯得活泛了不少,女人們走路都比往常輕快,裙角生風,臉上帶笑,就盼著今天乞巧。
「其實嫂子你的手才是最巧的一個。」
「你這是鼓動我去跟人搶那五貫錢去?你要不要試一試去?」阿福打趣她。
「可別。」李馨說:「我那手藝糙得很,娘還在的時候也逼著學過做過,針也會拿,手可不巧。當時要學的東西太多,女紅針鑿就沒怎麼上心。」
她提起宣夫人,阿福還有些擔心。
不過李馨的神情很平靜。
也許悲傷是可以漸漸淡忘的。
阿福看著桌上的綉籃,不知誰把做到了一半的五綵線結扔在那兒。
她還記得頭一次乞巧節的時候朱氏溫柔的笑容,手把手的幫她穿針眼兒。
一轉眼……
李譽被傳染了這種歡快的情緒,就算乞巧是女兒節和他半點關係沒有,他也跟前跟後的,一雙胖胖白白的小手不知道在哪兒抹了兩手的顏色,多半是廚房裡染乞巧的花果用的,紅紅綠綠,咧著嘴沖李馨一笑,兩手吧嗒拍上來,把她素潔的裙擺一下子拍成了花斑蝶。
李馨啊的一聲站起來,拎著裙擺哭笑不得,看著李譽討好的笑容,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闖了個不大不小的禍,還甜甜的沖李馨叫:「咕咕咕咕。」
「別咕咕了,跟小鴿子似的。」李馨連大聲斥責也捨不得,瞅了他兩眼,還是笑了:「我這裙子也沒法穿了,得搶你娘的衣裳穿。」
阿福身量比她矮,做的素色新衣找出兩件來,李馨試了下,倒也看不出有什麼不合身之處。
乞巧的香案就擺在池塘邊的柳樹旁,女人們穿著應節的綵衣,先拜仙乞巧,嘴裡頭念念有詞,焚香祭拜,乞求自己能有一雙織女一樣的巧手。阿福和李馨沒過去湊熱鬧,阿福是主子,李馨對這個的興趣僅限於旁觀。穿針時,手最巧的是瑞雲,就著燈影穿七個針眼,她穿得又快又准。投針驗巧的時候,她投的針卻在水面上微微一斜,就沉了下去。瑞雲一貫穩重,這會兒卻露出失望的神情,有些怏怏不樂的站到一旁去看別人投。
其實這投針既是個技術活,也需要些運氣的。
阿福笑著看她們一時喜一時愁,李馨倒對這個有些躍躍欲試:「聽說這個投針是可以判吉凶,還能許願的?」
「嗯。」阿福說:「針若浮著,便要看針動不動,針指哪頭,還要看水中倒影。這個可有講究,我也不是太懂,楊夫人知道的掌故多,你不妨問她。」
李馨果然請楊夫人過來問了兩句,轉頭說:「嫂子,我也投針試試好不好?」
阿福抿嘴一笑:「好。」
李馨能有些興緻,也是挺好的事,總比事事都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要好。
李馨拿起針來也有些緊張,兩手握在一起垂下眼帘,嘴唇微微張翕,聽不清她在祝禱什麼。
她的側面極好看,就像是阿福從前在哪裡看過的玉石美人雕像,肌膚細膩無暇,眉眼秀雅脫俗。過了片刻李馨睜開眼來,深吸了口氣,將針輕輕放下。
這時候用的針絕非現代那種極有份量的鋼針,為了綉出精美的圖紋,最細的綉針足可當得「細如牛毛,纖若白毫,風吹得起,入水不沉」的形容,放在手上吹氣都可吹掉,沒有下過苦功的手,根本捏不住這樣的針。
碗中的水是曬過的,映著星月燈影,李馨手一松,那枚針輕輕沾在水面上,顫了幾下,微微又轉了一點方向,確實浮在了上面,並沒沉落。
「浮了!嫂子,針沒沉!」
「嗯,好。」阿福笑著說:「看來巧姑也與你結了緣哪,剛才你許了什麼願了?」
李馨拂了下頭髮:「說出來,只怕就不靈了吧?」
阿福笑笑沒有再問。
不過她心中倒真是有些好奇。
李馨……她會乞求什麼呢?她要的肯定不會是一雙女紅巧手。
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風,細細的綉針在水面上輕輕旋轉,水面一下一下的輕微動蕩,但是針並沒有沉下去。
阿福夜裡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
身旁李固也醒了,他先握住了她的手,然後才真正醒過來。
「怎麼了?」
「睡不著。」
阿福沒喚人,趿著鞋去倒了茶來。喝過了茶,更沒有睡意。
「是不是今天過女兒節,高興過頭了?」
「今天我問阿馨了……」阿福頓了一下:「她說,不想困住高公子,所以……已經拒絕了他的情意。」
李固先是微微皺起眉頭,在燈影下頭,他的輪廓顯得很柔和。阿福的目光投注在他臉上,就再也難移開。
這樣看起來,李固和他們成親的那夜一樣,還是那溫存多情的少年模樣。
阿福枕著他的肩膀,宜心齋的廂房架構精緻,窗子嚴齊,離花園近。風吹著花草樹葉和池中的水氣透進紗窗。
阿福給自己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她輕聲說了李馨的擔憂,然後並沒有說自己有什麼主意和看法。
她也替李馨擔憂,但是,在李固身旁,這些擔憂和顧慮就像被風吹散吹走了。
她覺得心裡安生踏實,只要有他在。
李固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這事,我再考慮一下,總不能輕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