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可他聽到了什麼？

薇薇安說……他們是朋友？

朋友啊。

伊登忍不住有些內心泛酸地去想這兩個字。

他不是沒有過朋友的。

在精靈駐地的時候,他也有過很多的朋友。那時候因為他的自然天賦很好,對植物的親和力也很高，不僅許多花鳥植物親近他，許多精靈也都喜歡和他待在一起。而他心裡也有喜歡著的女孩——那是一位精靈母樹極為眷顧的孩子,她從母樹的頂端降生,是母樹用藤蔓將她送入女王的懷中,所有人都說,她會是下一任的女王。

而女王的一生往往孤獨。

所以他還從來沒表達過自己的喜歡,就已經只能像這片駐地里許多的少年一樣，把那份心動放在了心裡。

當然，他很理智,他知道自己對那女孩只是年少慕艾，還有精靈天生的親和力,使得他下意識地放低了警備。

所以後來被困守在黑角商會以後，他的腦海里就漸漸地失去了這片剪影。

不是覺得兩人已然有了差距，而是他想明白了，他大概不是喜歡未來女王，而只是將對方當做了一種寄託。

因為大家都喜歡女王啊,所以喜歡這樣的人,不會有心理負擔。

他不用負責，對方也不用負責。

有時候他也會想，他的朋友看起來好像很多，可是在他遭難的時候卻沒有能來救他的。

他喜歡的人也許真的很好，可是她為什麼註定要站在孤獨的地方？

他是不是註定做不好一件事呢？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精靈的能力來自於自然的溝通，污濁與紛亂的內心會被那些純善的植物所抗拒，所以如果他沉湎於這樣的情緒，他會逐漸失去他擁有著的這些能力，然後變成一隻只有著精靈外表卻沒有精靈能力的精靈。【NTM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黑角商會的人看他們看的很嚴，尤其是像他這樣能從自然汲取能量的存在，每天曬太陽的時間都是固定的，如果曬多了，第二天迎接他的，就是空曠而持久的黑暗。

所以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會看著房間里昏暗的燈光，還有被封閉的嚴嚴實實的大門和窗戶，然後想一些無聊的莫名其妙的問題，比如今晚的飯菜，比如他有多久沒有出去過了，比如到底……他還要不要活下去。

是的，在這樣漫長的囚，禁里，他不止一次想到過死亡。

等不到人來救援的絕望，逐漸淹沒他的寂寥感，慢慢在手中散失的自然之力，這一切的一切，好像清楚明白的預示著，他已經被放棄了。

他是不被需要的，他想。

所以這樣的他，就算是死掉也沒關係吧？

但就像是薇薇安原本猜測的那樣，黑角商會不會允許他們千辛萬苦弄回來的商品這樣簡單的死掉，所以他們派人去接觸了這個孩子。

伊登原本的警惕心並不是這樣弱的，只是在那樣的環境里待久了，他迫切需要找尋自己的存在感。

或者用玄妙一點的形容：他想知道，他為什麼要活著。

也因此，那個叫斯芬克的少年，很容易就打入了他的內心。

斯芬克是商會的檢查者，每天的工作就是檢查商會的「商品們」是否還乖乖待在他們該待著的地方，如果有商品逃跑，就把編號上報，到時候自然會有人負責抓捕。

但他生性活潑，耐不住性子，時常會找商品們聊天，當然，商品中的大多數對他是橫眉冷對的態度，就連伊登也是如此。

可他並不知道，有些人的自來熟不是他冷漠就能拒絕的。

後來理所當然的，他們漸漸熟悉了，伊登也知道了這孩子會在這兒做工是因為黑角商會的領導者是他的父親，但看起來他們父子的關係並不好，否則作為商會的孩子，他也不必做檢查者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吧？

當精靈帶著些微的諷刺問出這樣的話的時候，斯芬克只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般地答道，「其實我知道我父親做的是錯的，可是我沒有能力去阻止他，也沒有能力把這些人給救出去，所以我只能做我能做的事，比如，只要有我在，大家的應該享受的待遇就不會被剋扣。」

「你一定覺得我很傻吧，」他在最後放低了語調，有些沮喪又有些堅定的說道，「我知道我做的事什麼都改變不了，可是我想，大家已經很不幸了，至少，在更不幸之前，我想讓他們覺得幸福。

是的，很傻。

看起來像是圈養豬崽之前都會把豬喂的白白胖胖的例行步驟。

如果這個問題問的人是薇薇安，她一定會這樣毫不留情的諷刺，但當時聽到這聖父湯姆蘇的話的人是年少無知的伊登，所以他安慰了斯芬克。

於是一來二去的，很俗套的，他們後來成為了朋友。

人類少年總是很陽光的樣子，彷彿這世上沒有能夠讓他晦暗的東西。他總是安慰伊登，讓他不要去害怕眼前的困境，他現在會經歷這麼多，不過是因為否極泰來。

他如今的一切苦難是為了新生，他美好的未來還在等著他，所以他不可以放棄。

一開始的時候，他對這樣的話嗤之以鼻，可聽的多了，他也漸漸信了。

他開始相信，他是有未來的。他的未來不是在黑角商會這樣的地方腐爛到死，而是光輝萬丈，一片榮光。

他維持著這樣的想法直到他被買下。

那一天，斯芬克來找了他。

他說了很難聽的話——其實沒有一個髒字，對方不過是把真相講述了一遍。

什麼真相呢？

斯芬克接近他，不過是命令罷了。

他其實很討厭伊登這樣頹廢的性格，也看不起這些任人買賣的商品，但是他也清楚哪樣的性格最容易得到商品的信任，所以他才會維持那樣的偽裝。

伊登記得斯芬克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有朋友呢？」

他沒有朋友。

從前他沒有朋友，現在的斯芬克也不是他的朋友。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

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之下，又聽斯芬克說了被買回去以後可能遭受的結局，伊登才想到了死。

如果買下他的人不是薇薇安，他或許就真的死了。

和他從前相處過的所有人都不同，精靈熱情洋溢，基本沒有什麼煩惱，而商品們大多冷漠崩潰，不是獨處一處，就是各種發瘋說要出去。

但薇薇安不然。

初見時，她是個看起來很尖銳的人。

她諷刺他的時候每個字都戳到他的心上，可她管殺不管埋，說完也從不開導安慰，只讓精靈自己去想。

他一開始以為她性情冷漠，毒舌又不愛說話，可很快他就發現，她不過是沒把人放在心上。

至少，他看到她為了那個叫做「亞瑟」的少年滿臉著急的表情，還有想法設法去救人的迫切。

她很擔心亞瑟。

亞瑟大概是她的朋友吧？

這時候伊登就想，如果那個時候能有一個人像薇薇安對亞瑟這樣對他，他是不是就不會在黑角商會荒廢這麼多年了？

可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如果。

於是自然而然地，他關注起了黑龍少女。

毫無疑問，她很冷漠，也很少說話，就算是對亞瑟，有時候也是同樣的冷嘲熱諷。

但他能感覺到那態度中細微的不一樣。

那是細微的關心和隨意的關係。

伊登突然就嫉妒了起來。

為什麼亞瑟這樣什麼都不會的廢柴也能夠享受到少女這樣純粹的關愛和友情呢？

當然，這樣的想法只在他的腦海里保留了一瞬間。

與自然的溝通需要身心的純粹，那些負面的情緒和想法往往會讓綠植們有所抗拒。所以為了能夠儘快恢復自然之力，精靈每天都會花大量的時間給自己做心理疏導。

寬容，平和，善良，勇氣等等等等。這些美好的品德，才應該是在精靈的內心長存的東西。

所以伊登沒奢求過要和薇薇安做朋友。

像那樣冷漠的人，大概要一團火焰去融化吧，他想，可他也是冰，內心被封閉的他，也需要被融化。

沒有奢望便沒有行動，畢竟**是推動一個人言行的重要道具，於是伊登這一路都十分低調的做人，甚至有時候一整天下來，他和薇薇安說過的話，只有「今天訓練么？」「訓」。這兩句。

可現在，薇薇安竟然說……說他是她的朋友？

精靈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一種春暖花開心花怒放，但他曉得這時候表露出情緒的不合適，於是他低下頭，佯裝出略微的沮喪，來掩飾他突如其來的喜悅。

我也是有朋友的人了，他認真地想，既然已經是朋友了，那一定要努力，做更好的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