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百世不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百世不殺

第一百一十六章百世不殺

皇后玉和一聽,腳下打了踉蹌,回頭恨恨地看著衛雲兮,幾乎要咬碎了銀牙,這才帶著一群宮人怒氣沖沖地走了。

衛雲兮看著她離開,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只是皇后玉和方才的話還在耳邊回蕩。

「……能在後宮中不知不覺放走一個人,除了你衛雲兮還有誰……」

是嗎?什麼時候自己竟也這般隻手遮天為所欲為了?也許她終究是怕了,怕了自己重蹈在南楚的覆轍,在深宮惶惶無依最後被逼入死路。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了殿中。

淳于卿夜逃出宮,舉宮上下震驚。皇后玉和一連發下三道意旨要大內侍衛前去抓捕。可是這事已鬧得滿京城沸沸揚揚。刑部尚書求見皇后玉和,把這事從宮正司中劃歸了刑部之案件。皇后玉和無奈只能交出處置之權。一干人證物證都交到了刑部中,讓刑部與大理寺一同審理。

刑部立案,命人追擊淳于卿。可有傳言淳于卿逃到了西山覺明寺。刑部又派人前去搜捕,可是兩日後等到了覺明寺又被太后的近身侍衛所攔,不得如入寺中打擾太后太妃兩位的靜修。刑部的捕快無奈只能迴轉了京城。皇后在單貴人被殺一案一開始就全權處置,如今不但真兇沒有查出還被最重要的嫌犯逃出京城,其責難逃。內務府為了撇清楚自己身上的干係,一道加急奏摺送往遠在南楚的御駕之處。皇后聞訓,更是終日惶惶。

衛雲兮在深宮中巍然不動,內務府中終於認清這皇宮中誰才是最堅實的中流砥柱,紛紛上前示好。滿宮的妃嬪俱是看準風向前來討好。比起中宮的冷落門庭,露華宮更像是整個皇宮的最中心。衛雲兮看著手邊這流淌著瑩潤玉澤的鳳印,聽著底下各宮的奏報,傾城絕美的面上露出了一絲複雜的笑意……

……

秋風呼嘯。玄黑帳中殷凌瀾已清醒了許多。一連好幾日,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死過去,每次幾乎都在鬼門關上徘徊,但是不知怎麼的又掙扎地醒轉過來。幾日生死徘徊,他已瘦得臉頰幾可見骨,身子伶仃單薄,只剩下俊魅如魔的面上深眸幽深如許。

他半靠在綿軟的綉墩上,對一旁寸步不離的華泉緩緩問道:「我又昏了幾日了?」

華泉眼中哀色掠過,半晌才道:「三日。」

殷凌瀾笑了笑,淡淡道:「恐怕我作惡太多,閻王竟不想收。」他說著又輕輕咳嗽起來。一旁的華泉急忙以手抵住他的背心引導著他胸臆間四處流竄的濁氣往他處去。

可他的掌心才剛探上殷凌瀾的背心,殷凌瀾就搖了搖頭:「不用了,這招沒什麼用處。」

華泉不信,又探上,催動真氣探入他的奇經八脈。他的真氣才入殷凌瀾的體內就察覺到一股極強的內力呼嘯席來,這股內力雜亂無章偏偏無比兇猛,比前幾日他在殷凌瀾昏迷之時探查時更加兇險。華泉心中一震,急忙收回自己的內力。

殷凌瀾看出他的臉上的震驚,薄唇一勾,淡淡道:「沒用的,我的真氣已亂,我自己都制不住,怎麼可以呢?」

華泉心中悲涼,猛的跪下:「公子!」

昏黃的燈下,殷凌瀾的面色蒼白如魅,他指了指帳外道:「叫皇上來,告訴他我有事與他商議。」他漆黑的深眸中滑過一絲決然:「商議的是,明日決戰!」

星月皆隱,衰草在夜色中隨風簌簌,凄迷而荒涼。北漢軍營中寂靜一片,人聲馬聲彷彿都也沉入睡夢中。帳中,豆大的油燈下,燭火昏昏,「啪」的一聲,兩指修長秀美的手捻下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盤上,棋盤上黑子玄黑,手指素白中帶漫不經心的優雅,看起來分外妖嬈。

那手指的主人縮回手,慢慢道:「該皇上下了。」

蕭世行看了那步棋一眼,不經意一抬頭,卻也要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容色乃皮相,天生如此,他這相貌俊美近於妖,在相書上是為早夭之相,可他生來體質比常人孱弱又中了天下兩種一等一的劇毒十年之久,卻也能撐到了如今。不知是天妒他,還是他逆反了既定的天意命數。蕭世行想到此處,暗自搖了搖頭。

「殷統領這一步是叫做什麼?」蕭世行撇開腦中雜念,捻了一枚白子,笑著問道。

殷凌瀾輕咳一聲:「大約叫做聲東擊西。皇上看出來了嗎?」

蕭世行一身普通銀灰色常服,腰間束了一方鑲嵌黑玉綉龍紋腰帶,一把樸實無華的漆黑牛皮套著的寶劍懸在腰間,為他挺拔的身軀多添了幾分捉摸不定的殺氣。他捏著白子,搖頭輕笑:「朕怎麼猜得出來呢?殷統領向來行事出乎人的意料。朕只能有一手防一手。」

殷凌瀾笑了笑,這一笑蒼白瘦削的顏上生動如許,連帳中的燭火都不如他笑容的半分光華。他輕咳了一聲,淡淡道:「皇上其實是想說殷某人想的法子不太像是正常人所為吧。」

他說著又「啪」的一聲輕落棋子在蕭世行方才落下白子的後路,漫不經心地就切斷了蕭世行棋路的下風。

蕭世行哈哈一笑:「不論是什麼樣的法子,能勝的法子就是好辦法。這一招佯攻,讓朕上了不小的當。」

蕭世行想了想,再下一子,落在了殷凌瀾黑子的後方,斜地突入,直插黑子布陣之中,猶如一把尖刀直刺黑子心臟。

「你為了引朕離開,中心空虛,給了朕天賜良機可以突入。殷統領,你得不償失啊!」蕭世行意有所指地道。

殷凌瀾並不言語,面上淡淡,繼續在方才的棋路上再布一子,鞏固攻勢。蕭世行一見,劍眉一皺,想要去圍殷凌瀾方才的攻勢,卻又捨不得方才突然犯險攻入殷凌瀾黑子的布陣的中心,想了想,決定在方才那中心一子再加一子。

殷凌瀾一笑,淡淡道:「皇上真的確定了?不怕這是殷某的調虎離山之計?」

蕭世行抬頭,深眸中熠熠有神采:「你若執意攻朕方才那一片,也只是得了一小片土地,若是朕攻入你的布陣中心,擒賊擒王,小小的犧牲又算得了什麼?」

殷凌瀾聞言精緻悠遠的長眉一挑,微微一笑:「是不是當皇帝的人都這麼想?不在乎一城一池之失?」

蕭世行只笑不語。帳中寂寂,你來我往,凝神下棋。殷凌瀾又下了幾手,攻勢依然,只是偶爾落下一兩子令人拎不清用意的布局,而蕭世行從後路進攻,攻勢猛烈,幾乎要把殷凌瀾先前布局中一分為二,分段包抄吃掉。殷凌瀾也不以為意,繼續棋路。如此過了十幾手,整個棋面頓時大變,白子深入黑子腹地,將黑子一顆顆吞吃殆盡,卻發現黑子早就在外反而包抄成了合圍之勢。如此情勢逆轉,竟是不動聲息,天衣無縫。

蕭世行哈哈一笑,執了白子,笑著道:「好你個殷凌瀾!竟將朕都騙了!」

殷凌瀾手中捏著黑子,薄唇邊勾起一抹若有所思的淡笑:「希望也能將慕容修騙倒吧!」

他擲了棋子,看了看帳外的天色,吃力坐直身子嘆道:「時辰差不多了,該走了。」他說著要去勾一旁的玄黑狐裘。狐裘離他有一臂之遠,他幾次勾不到,手指因使力漸漸顫抖。他向來要強,如此境地也不願開口求人,只是臉色陰沉了幾分努力挺直身子去勾。

蕭世行看了,眼中一黯,知他此時窘狀不願被人看見,一轉身出了帳子自去傳旨下令。

一旁的華泉上前,沉默地拿過狐裘為他披上,半跪下背了他上身。大步走了出帳去,早有龍影司影衛們前來馬匹,團團護衛在他的周圍。

蕭世行看著半伏在馬鞍上的殷凌瀾,終於忍不住道:「要不朕的龍攆載殷統領?」

殷凌瀾搖了搖頭,吩咐道:「華泉,你上馬。」

華泉翻身上馬,就坐在殷凌瀾身前,他輕聲道:「公子,得罪了。」說著拿來幾條指頭粗細的布條,結結實實地把殷凌瀾縛在自己的身上,這樣疾馳顛簸也就不至於讓他跌下馬來。

玄黑披風一揚,殷凌瀾清冷的眉眼就隱在了風帽之下,他輕聲道:「出發!」

蕭世行心中長嘆,勒緊手中韁繩,對黑暗中整裝待發的士兵輕喝一聲:「口銜木枝,馬蹄包布,一路上不可輕易發出聲響,違令者,斬!出發!」

他說著當先一人狠狠一揮馬鞭,沖了出去。北漢軍營如在黑夜中無聲涌動的海面,向黑暗中那個方向跟隨而去。天上星月隱在烏雲中,而百里之外,一支浩浩南楚奇襲隊伍如風一般沖向已經漸空的北漢軍營。

南楚和北漢的決戰是在十月三十中午開始。北漢派五千先鋒,由左將軍周世顯帶兵發起強攻,攻打南楚的河東城,河東城后就是南楚重鎮青州城,此城雖小,意義卻是巨大。慕容修在此屯兵三萬,連月來加固城池,這一場攻城戰從中午一直殺到了傍晚,不分勝負,周世顯身先士卒,中箭負傷依不下戰場。北漢士氣大振,蕭世行再派三萬繼續強攻,大有攻不下河東就誓不罷休的架勢,所有兵力也有南壓的趨勢。攻了兩天,河西城漸漸不支,卻還在勉力支撐。

可於此同時慕容修早就有所布置,他帶著一萬人馬星夜賓士,越過龍山,抄近路,夜間奇襲北漢軍營。這一路可謂順遂,遇到北漢守軍不過寥寥,而且似無心戀戰,邊打邊退。慕容修心中大喜,不顧還在病中,急忙連夜猛攻,可到了北漢軍營腹地這才發現北漢在此屯兵數月的十萬大軍不翼而飛,奇襲成了一場勞師遠攻的無用之功。慕容修大怒,這才發現中了殷凌瀾的計策!

於此同時,次日清晨,前一日還在強攻河西的三萬人馬只剩下一萬,其餘的人馬亦是不見了蹤跡。河西守軍以為今日定是血戰,卻不料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的一場佯攻,正當河西守軍正在慶幸北漢大軍沒膽之時。他們身後的青州城突然告急!所有的人這才恍然回過神來,這是一場天大的局!

殷凌瀾設計佯攻河東城,造成北漢大舉進攻決戰的假象,於此同時,趁河東城守軍應接不暇之機,十幾萬大軍從東西兩邊急速抄無人的小道奔赴至青州城。慕容修以為殷凌瀾病重,大膽率兵越龍山從北漢軍營背後,想要來個出其不意的突襲。可他沒料到,殷凌瀾與蕭世行隻身犯險,等著北漢十萬大軍都奔赴了青州城前,直到慕容修奇襲最後一刻這才迅速離開北漢軍營,留下一座空蕩蕩的營地給了慕容修。

深秋的風獵獵,崎嶇的山道上,一行綿延十幾里的北漢軍隊騎馬瘋狂疾馳。一場精心策劃的計謀徹底惹怒了慕容修。慕容修一萬奇襲精兵在踏入空無一人的北漢軍營之後怒而追擊蕭世行與殷凌瀾一行。所謂擒賊擒王,若能把蕭世行與殷凌瀾趕在他們在與進攻青州的大軍彙集之前斬殺馬下,也許這還不算晚。所有兩隊人馬都在爭分奪秒地趕路。前者為了保命,後者為了必勝的一殺。

山風呼呼,馬兒在崎嶇的山路上如飛疾馳,山路旁便是斜坡,底下是轟隆隆作響的深淵澗水,若是一個不小心控制不住馬兒便能連人帶馬往深淵中摔去,大羅金仙都救不得。

蕭世行在前面一馬當先,兩旁是貼身御林軍護衛,他們是從北漢世族子弟中千百人精挑細選選出的勇士,平日騎術精湛,如今皇帝親自領著大隊人馬疾馳,他們更是護在四周,片刻不敢分神。在他們身後是十幾騎玄黑金紋的龍影護衛。華泉負著殷凌瀾緊跟在身後。而最後才是北漢護衛御營的幾千的雲風騎。

蕭世行與殷凌瀾為了此計能奏效親自坐鎮北漢軍營,迷惑南楚諜探斥候。這才能讓多疑的慕容修最終信了這個局。可是這一招風險也重重,一招不慎就會全盤皆輸,現在若是被慕容修追擊上,這一國之帝王與幾千雲風騎就要死在這山嶺之中。

眼前的山路漸漸爬高險峻,山路越來越窄,蕭世行發出命令,命身後的護衛只兩騎并行,這才勉強小心翼翼地通過。所有的人面色都緊張萬分,身後的大批騎兵都井然有序地等著。華泉只覺得負在身後的殷凌瀾越來越沒有動靜,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解開束縛,翻身下馬。

失去依憑的殷凌瀾緩緩地從馬上滑下,華泉一把把他接住,身後幾位龍影司護衛們急忙下馬自動圍攏過去,以身作為屏風擋住了殷凌瀾的身影。過往的北漢騎兵不敢多看,急忙越過他們追隨蕭世行而去。

華泉輕拍殷凌瀾蒼白的面容,看著他昏昏沉沉的面色,眼中灼熱:「公子!公子!」

可是連喚了十幾聲殷凌瀾面色如紙,一動不動。華泉一咬牙,探手貼在他的背心以勁力輸入他的體內。如此運功了幾次,把殷凌瀾體內雜亂的內力平息。殷凌瀾這才緩緩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看著頭頂湛藍的天際,剛要說話,面上痛色掠過,一側頭伏在地上噴了一口鮮血。

華泉心頭一跳,急忙道:「公子,怎麼樣了?」

他心中大急但是卻不知怎麼辦才好。東方晴已隨著北漢大批突襲青州城的士兵而去。身邊連軍醫也無,萬一殷凌瀾病勢再重可怎麼辦?

殷凌瀾抹去唇邊血漬,慢慢道:「我沒事。繼續走。」

華泉看著他這樣,心中如被滾沸的鐵水涌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殷凌瀾抬眼看了他一眼,聲音轉冷:「我的話你也不聽了?……華泉你……」

華泉牙一咬,轉身將他負起,對龍影司護衛大聲道:「統統棄馬!背也要把公子背到青州城!」

馬背太過顛簸,而他竟要用幾人之力將殷凌瀾用輕功背負出這一段太過崎嶇的山路!

龍影衛們聞言,上前將殷凌瀾縛在了華泉的背上。他們眼中露出決心,脫下馬靴,換上輕便的布鞋。

殷凌瀾看著他們,長嘆一聲:「我一個廢人,你們何苦?」

華泉抹了額角一把汗,咬牙一字一頓道:「公子不能死!公子若死了,華泉第一個到黃泉地底陪伴公子!」

身邊的龍影衛們紛紛齊刷刷跪地,大聲道:「誓死效忠殷統領!」

殷凌瀾深眸中一閃,終是長嘆一聲埋入了披風中。華泉提起輕縱,人已如箭背負著殷凌瀾趕上前面隊伍,身後的龍影衛上馬緊跟其後以待到時候華泉力竭再上前替換。蕭世行在前面凝神趕路,忽地有傳令兵傳來警訊。

他急忙一勒馬韁向山下看去。他此時已站在山頂,極目遠眺,只見在山腳時隱時現有南楚的士兵。

原來慕容修竟這麼快!

蕭世行臉色一凝,回頭大喝:「加快!再加快!」

他說著調轉馬頭向後而去,才疾馳了一個彎頭就看見華泉負著殷凌瀾如飛一般縱上來。蕭世行急忙道:「快走!楚兵追上來了!朕先帶人去拖他們一拖!」

華泉點了點頭,提起一口氣向前奔去。

「停下!」一聲清清淡淡地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華泉急忙停下。殷凌瀾掀開頭上風帽看著從身邊而過的蕭世行,只說了一句:「皇上隻身犯險是要棄天下於不顧嗎?」

蕭世行一怔,不由勒馬而立。

殷凌瀾伏在華泉的肩頭,輕咳一聲,淡淡道:「皇上想要死在這崇山峻岭還是一統江山,結束亂世?」

蕭世行看著他病體支離,心緒複雜:「殷統領應該知道朕若不去阻擊慕容修,這一萬人馬加上你我也許都會全軍覆沒。」

「我去。」殷凌瀾手指忽動,解開身上束縛,從華泉背上滑落,他堪堪靠著華泉,聲音冷冽:「與慕容修對陣,我比皇上更了解他的行軍布陣,更何況這條山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適合設計阻擊。」

「不行!」

「不行!」

兩聲同時響起。一聲來自蕭世行,一聲來自華泉。

殷凌瀾神色未動,懨懨低下眼帘:「我意已決,誰也無法改變!」

華泉眼中一紅,不由哽咽道:「公子!」

蕭世行下馬,目光與殷凌瀾對視,惱道:「不行。若你出事了,朕如何對她交代?」

殷凌瀾一笑:「我與她來說,不過是故人和一位薄情寡義的男人。若皇上出事了,殷某人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蕭世行頓時語塞。

「走吧。微臣不會有事。」殷凌瀾面色一整,淡淡道:「這崇山峻岭才是我們龍影司最好的藏身之地。」

蕭世行天人交戰了半日,終於咬牙道:「好!殷統領一定要平安歸來!朕在青州城中等著你!」他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可是說出這話卻覺得心中滾燙,千百種滋味在心中無法排遣。

殷凌瀾看著蕭世行上馬,這才對華泉道:「吩咐下去,擇地形,布陷阱。拖得一個時辰就撤。」

華泉咬牙點了點頭。殷凌瀾站在山石旁看著遠遠底下奮力而來烏壓壓的南楚士兵,薄唇勾起一抹恍惚的笑意。

長空一洗千里,深秋南楚的天空與北漢的天空這麼相似。雲兮,你如今可是在遙遙千里焦急等著這一場戰事的勝利消息?雲兮,這一場仗就要結束,南北一統,而你終將與能夠溫暖你的男子坐擁這一片江山。

此殺之後,但願百世不用再殺。……

……

落日熔金,高高的露華宮前高台上,一襲煙霞色鳳服長長的拖曳在身後,金光將她身影拉得很長很長。高高的鳳髻上明晃晃的鳳凰點翅隨風輕輕在臉龐搖曳,閃爍著寂靜的孤獨。衛雲兮看著那延綿的宮闕重樓,極目遠眺,卻除了那一片如血夕陽再也看不清,再也看不見狼煙千里,徵人身在何處……

「娘娘,仔細眼睛。」身後穿來秦七嘮嘮叨叨的聲音:「皇上特地吩咐過娘娘眼睛雖好,但是卻不能用眼過度,特別是日光這麼刺眼,娘娘的眼睛要是傷了該怎麼辦?……」

衛雲兮緩緩回頭,看著秦七關切的臉色,心中一暖,卻越發覺得心中荒涼:「秦公公,讓本宮再看一會。」

秦七看到她眉間的落寞,心中一嘆,輕聲問道:「娘娘是在想念皇上了嗎?」

衛雲兮目光越過那重重宮闕重樓,半晌才道:「本宮在想很多東西。不單單是皇上。」

秦七看了四周,這才提醒道:「娘娘以後不能這樣說話了。」

衛雲兮淡淡一笑:「本宮都忘了,在宮中不能說真心的話,也沒有真心的人。」

秦七見她如此自傷,勸道:「娘娘何必灰心呢?皇上待娘娘是極好的。等皇上凱旋歸來,知皇后如此失德失行,定會讓娘娘做了皇后的。只要娘娘做了皇后,誰也不敢再欺負娘娘,誰也不會再讓娘娘傷心失望。」

皇后?衛雲兮忽地失笑。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一個女人若是如她,做過兩國皇后,那真的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她忍住心中酸楚,對秦七嫣然一笑:「秦公公當真會安慰人。」

秦七見她展了笑顏,想要跟著笑,卻陡然哽咽:「娘娘,別想太多了。想太多,人容易老。」

衛雲兮目光看過那夕陽下金碧輝煌的宮殿,慢慢道:「本宮這時還未老,卻已能看到自己一生。」

秦七頓時無言,正在這時有內侍匆匆而來,跪下稟報:「啟稟衛國夫人,宮外有一位姑娘求見衛國夫人,她執了一枚龍影令,說是她叫挽真。」

衛雲兮趕到了太醫院中,太醫與宮人們正忙著給挽真上藥,針灸。躺在臨時搭起的床榻上的挽真面容蒼白,渾身是傷。衛雲兮只渾身晃了晃,不由扶住了一旁的葯櫃。

秦七急忙一把扶住她:「娘娘,你怎麼了?」

衛雲兮半晌才問:「怎麼會是這樣?」

方才稟報的內侍連忙跪下道:「啟稟衛國夫人,這姑娘進宮后就昏了過去,是守著宮門的御林軍把她送到了太醫院中。」

衛雲兮抑制住心底的慌亂,走到昏迷不醒的挽真身邊,目光掠過,眼中的憂色與心驚又多添了一重:蕭世行不是與殷凌瀾在一起嗎?如今決戰方起,怎麼挽真沒人保護千里迢迢回到了北漢皇宮求見她?到底是誰出了事?

是殷凌瀾嗎?!她心中惴惴不安,千百種念頭紛紛擾擾從腦中掠過卻抓不住半分頭緒。

她猛的深吸一口氣對依然在忙碌的太醫與內侍道:「等等上好葯就把她送到本宮宮中!另外今日之事要守口如瓶!」

「是!」左右皆應聲。

到了晚上挽真被抬到了露華宮中。她已上好了藥膏,只是臉色依然慘白如紙,往日帶著幾分少女的清醇嬌俏統統被沿路的風塵給磨礪得只剩下瘦得尖細的一張臉。衛雲兮越看心中越痛,那一枚呈上來的龍影令拽在她的手中,冷冰冰的,滲入骨髓。她坐在挽真的床邊,低喚一聲:「挽真,你醒醒。」

一旁的秦七搖頭:「娘娘,挽真姑娘身受內傷,又沿途晝夜兼程趕到這裡早就支撐不住了,太醫院的太醫說要靜養幾日恐怕才會醒過來。」

衛雲兮心中蕪雜,半晌才道:「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何會是她來了這裡而不是龍影司其他人?」

秦七自是知道挽真的身份,也知她此次前來恐怕個中內情巨大,嘆了一口氣:「娘娘不必憂心,等挽真姑娘醒來就可以問了。」

衛雲兮默默點了點頭。

長夜寂寂,露華宮中燈火未熄。廊下宮燈在深秋的寒風中隨風搖曳。衛雲兮枯坐在挽真床邊一動不動已有了大半夜。秦七半夜醒來查看,看到她端然枯坐的身影,忍不住上前勸道:「娘娘還是去歇息吧,讓老奴看著挽真姑娘,等她一醒來,老奴再告訴娘娘。」

衛雲兮搖頭,眼中迷濛中帶著凄色:「不用了,本宮回去也睡不著。她千里不顧生死艱辛而來,本宮只是守著她一個晚上而已。秦公公下去歇息吧。」

秦七見她如此知道再勸無用,只能悄然退下。

衛雲兮看著挽真緊閉雙目的面容,輕嘆一聲:「挽真,你要與本宮說什麼呢?趕緊醒來吧。」

……

挽真只覺得自己模模糊糊地在夢中不停地趕路,再趕路,可是四周那麼黑,只有眼前一道光亮在指引著她,她心中大喜追隨著那光線而去,終於那光線越來越強烈,一扇宮門就赫然立在自己的眼前。

她急急上前拍門:「開門!開門!我要見衛小姐!我要見衛小姐!」那扇宮門始終不開,她急了,猛的一掙,人就這樣醒了過來。

「呀!醒了!」一旁有人在說話。挽真猛的睜開眼,要掙紮起身,一動渾身劇痛無比。她呻|吟一聲又倒回了枕上。

「當真是醒了!」一旁守著的衛雲兮緊緊握住她的手,眼中禁不住潮濕起來:「挽真姑娘,你足足睡了兩天了!」

「是啊,我家娘娘也守了姑娘兩天呢!」一旁多嘴的宮女插話道。

挽真睜大眼睛終於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一行清淚滾落,她握緊衛雲兮的手,嘶啞開口:「衛小姐,快……快去……找公子。他……他真的快撐不住了!」

衛雲兮只覺得心被什麼狠狠重擊一下,她眼前一黑,幾乎要昏過去。一旁的秦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他看著四面不明所以的宮女,冷喝一聲:「都退下!統統都退下!」

宮女們喏喏,急忙退下。

衛雲兮穩住心神,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到底是怎麼了?」

挽真心中千言萬語堵在心中,半晌才嘶啞道:「這事要先從我們那次出了南楚說起……」

暖閣中寂靜,唯一只聽見挽真嘶啞的聲音在慢慢說著。暖閣外,秋風肅殺,捲起了落葉漫天。

一整天衛雲兮都在露華宮中,不吃不喝。只定定地看著窗外的秋色蕭索。這是她來北漢即將度過的第二個冬天,冷、乾燥而荒涼。身邊一個人也無,再也沒有人可以給她一絲依靠與希冀。千里之外,狼煙四起是男人的廝殺爭奪。而在這寂靜奢華的深宮中,她手握權柄,心卻已寸寸成灰,連流淚的力氣也無。

秦七看著她一動不動的纖細身影,深深嘆了一口氣,拿了飯菜上前,勸道:「娘娘,好歹吃一點,不吃的話怎麼能有力氣謀划將來之事?」

衛雲兮緩緩回頭,素白的面上神色木然:「拿下去,本宮不想吃。」

秦公公看著她的臉色,心中不知怎麼的一慟,跪下沉聲道:「娘娘,奴婢知道您心中苦。可是如今您要做什麼先要顧好自己的身子。萬一您倒下了,往後又該怎麼辦?」

衛雲兮緩緩閉上眼,兩行清淚緩緩滑落臉龐,她無聲地哭了。

「秦公公,他要死了。……」

「他說,要給我一條好的路。原來統統都是騙我……」

「他說,不要我做了他的拖累,原來他知他命不假年……」

「秦公公,我欠他的何止這一生一世……」

一聲一聲,在寂靜的宮殿中回蕩聲聲催人心肝。她慟哭無聲,觸目所見錦繡成灰,宮闕冰冷。那記憶中清冷如魅的眉眼也許一轉眼就再也看不見。相別千里,他竟走得這般無聲無息不留她一絲念想。回看這一生一世,她欠他的何止是一條命?

「娘娘……」秦七不知該如何勸說,如此境地左右都不對,左右都不知要怎麼走。

他看著衛雲兮,第一次覺得這命運多坎的傾城女子命比黃連還苦。兩朝為後妃,卻一步步走得如此坎坷心酸。天大地大,她除了眼前這方寸天地又有何處可以去?

眼淚簌簌無聲落下,彷彿身體中除了這無用的淚水再也沒有別的可以傾盡。她對他的思念如狂,痴情如泣早就在一襲火紅嫁衣披上之時,生生從心底剝離。如今再想起,只是傷上再割狠狠一刀。

長夜無聲,漢宮寂靜。明月無聲流轉在西邊。她一襲清影就這樣成了一道揮之不去的傷……

……

第二日,挽真體力剛恢復便急急想要找衛雲兮,卻被宮女們攔下,好言好語勸得她將養身體。挽真心中有事按耐不住,終是尋了宮女們不注意的間隙踉蹌來到主殿中。衛雲兮一襲素白鳳服端主位,面色除了蒼白一點看不出半分昨日的哀慟。底下宮妃與各宮管事正在奏報各宮事務。她面色如常,聲音沉靜,不似大變將臨之人。

挽真怔怔看著她,半晌不知該說什麼。她站了一會終於有人發現了她,頓時議論紛紛。衛雲兮一側頭看到挽真,眼中一黯,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吧。」

殿中宮妃與內侍們皆退,露華宮中一時又恢復安靜。挽真一步步上前,只盯著她的面龐半晌不語。

衛雲兮與她沉默相對,打破沉默:「挽真姑娘身體好些了嗎?」

挽真上前幾步,問道:「你去不去?」

衛雲兮神色如水,慢慢道:「不去。」

「啪!」地一聲脆響,衛雲兮臉上已挨了一巴掌。她捂住火辣辣的半邊臉看著挽真悲憤莫名的臉色,慢慢地道:「我不能去。」

「啪!」地一聲,她另一邊又挨了一巴掌。眼中的淚痛得簌簌滾落,衛雲兮頹然放下手,看著面前的挽真,已是說不出一句話,只有眼中的絕望深深如許。挽真咬著牙,連扇了兩巴掌的手有些脫力顫抖。

「他要死了,你竟不能去?!」挽真一字一頓的話在殿中迴響:「他為了你殺盡知曉你身世的所有人!他為了你跳崖求死!他為了你將你送到北漢。你的榮華富貴,衣食無憂統統都是他給的!」

「你如今高居廟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盡皇帝恩寵。你竟說不去?!」

「衛雲兮,你敢不敢再說一句不去?」

衛雲兮定定看著挽真,挨了兩巴掌的臉頰通紅如血,美眸中眸色深幽絕望不起半點波瀾。她忽地輕輕笑了起來:「是,我無恥!我貪圖榮華富貴!我貪生怕死不去見他!」眼中的淚簌簌滾落,她的聲音恍惚得像是在天邊隨風翻滾的清云:「今生今世,我欠他的再也無法償還。去又怎麼樣?見了他我便是往日負情之人,見了他我對蕭世行便是負義之人。這等負情負義的人又有什麼面目去見他?我衛雲兮終究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她慟哭出聲,無法抑制。挽真咬了咬牙,看著悲痛的衛雲兮咬牙轉身就走。

「你去或不去,我挽真沒有辦法左右,但是我挽真這一輩子生是公子救的命,心中只有公子一個主子,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她說完再也不看緊張追隨而來的宮女,踉蹌轉身走了。

殿中,只有那一聲聲嘔盡心肺的哭聲響徹殿中。秦七不知什麼時候靜靜侯立在她身邊。衛雲兮抬起淚眼,終是忍不住埋入他的手中,痛哭不可自抑。

「秦公公,我不能去。我怎麼能去?我又有何面目去見他一面?」

「秦公公,我若能死也就罷了,可是我如今生不能,死不得……」

秦七看著面前哭泣如孩童的衛雲兮,眼中的淚滾落:「娘娘,有些人有些事終究是錯過,錯過就是一輩子,娘娘要看開。」

衛雲兮拚命搖頭,卻是一個字都無法說出口。若是天有逆天,命有逆命。她多想回到出嫁前那一刻,死也不走只留在他的身邊。不負氣不絕望只待在他身邊,任他打任他罵都不離去。慟哭慟命,在淚眼模糊中,她看著那天光中彷彿走來那一襲漫不經心的濃灰重影,心中越發恍惚,她顫抖伸出手,向他伸出:「凌瀾……」

耳邊響起秦七驚慌的聲音:「娘娘!你怎麼了……」

她惶惶回頭,喉間一甜,口中的心血彷彿再也沒有了阻攔。她輕笑嫣然:「我看見凌瀾了……」

秦七驚恐地睜大眼睛,只聽得「嘔「地一聲,衛雲兮俯身嘔出了一大灘刺目的血來。

「來人!來人!快來人!娘娘吐血了!娘娘吐血了!……」

……

千里之外,青州城前風起雲湧,狼煙四起,蕭世行兩計,聲東擊西加金蟬脫殼成功騙過了慕容修。他與殷凌瀾別後日夜兼程趕到了青州城下。十幾萬大軍日夜強攻,青州城已無法支撐,破城在望。

蕭世行一身金色鎧甲,勒馬挺立在陣前,深眸映著這一場萬人廝殺眼眸沉沉。青州城破之後楚京就遙遙在望,而若是他乘勝追擊,也許可以在慕容修趕到京城之時一舉攻破拿下。楚京在手,整個戰事便勝了。

一年多的傾盡兩國國力的大仗就勝了!

戰場上喊殺聲震天,天地無光。蕭世行此時心神卻已微分,勝利來得那麼不容易,心心念念兩國的南北一統,此時近在咫尺卻又不敢相信,驀然回首,南楚還是那地圖上一大片的空白,隔著泗水,隔著延綿的崇山遙不可及。「轟!」地一聲巨響,青州城門應聲而倒。如潮水般的北漢士兵們紛紛歡呼起來,沖入了青州城中。

「啟稟皇上……勝了!」手下將軍策馬而來,大聲道。

「勝了!勝了!」迴音一般的聲音在戰場上空回蕩。

蕭世行看著那千瘡百孔的青州城,面色凝重,緩緩舉起手,猛的握緊了手中的拳頭。左右侍衛們一看,心中激動澎湃,一起大吼:「必勝!必勝!」沖了出去。

萬千人馬如烏雲一般湧入了城中,天地彷彿也在為這一刻的勝利而顫抖。風獵獵吹過耳邊,一個帝王的成功也不過如此罷了,開疆拓土,戰功卓著。而他今年也不過三十歲而已,往後還有大把的好時光可以整頓這個山河。一想起這個怎麼不令他心中感慨萬千?

青州城告破,蕭世行立刻整頓人馬,調兵遣將一路迅捷南下,看勢頭必要在慕容修調轉兵力回守楚京之時一舉做了最後的了結。青州城倉促間被攻破,城中百姓惶惶不安。蕭世行生怕被勝利沖昏頭腦的北漢士兵們燒殺搶掠,失了民心,特意坐鎮在青州城中督軍,又一連頒了不少養民之政。就是後世傳頌很久的「聖武帝之政」。

漸漸的,青州城局勢安定下來,驚逃的百姓又紛紛歸來。因得有蕭世行在,周遭的郡縣都安然無恙,之前攻破的南楚之地也開始實行蕭世行頒下的養民政策,一切井然有序。青州城中。蕭世行就在青州的州郡府中。大戰過後百廢俱興,誰也沒去在意州郡府中的雜亂不整。蕭世行在廳中與一干大將軍們商議如何儘快攻破楚京。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高聲呼喝:「征南王回來了!征南王回來了!」

廳中所有的人都一怔,蕭世行第一個回過神來,丟下手中的冊子,大步走了出去。廳外人聲喧嘩,可是等那一襲玄色身影慢慢走到了門口,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靜默。

殷凌瀾面色蒼白依舊,身上的玄衣錦袍也被勾破了不少地方,可是乾淨整潔依舊,不見半分的狼狽。他由華泉扶著慢慢走了進來,一步一步,穩而從容。可是蕭世行看到他袖中隱隱顫抖的手,心中不由一緊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欲下拜的身子,聲音哽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殷凌瀾淡淡點了點頭。華泉身上有傷,身後的龍影衛們沉默依舊,帶傷的帶傷,只是人數好像又少了不少。

此時有人忽地喊了一聲:「征南王千歲!征南王千歲!」蕭世行一旁的將軍們亦是紛紛跪下行禮。擁擠的院中頓時烏壓壓跪了一片。他們的聲音顫抖發自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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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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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百世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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