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兩個人的元宵夜
元宵佳節,孫府一片喜慶,朱門有聯『豪門千載世,將戶萬里春。』上午,孫府人來人往,門庭若市,四園四廂花燈爛灼,紗綾挂彩,丫鬟手捧玉盤,紅絹一撥一撥來往忠武堂,此時的忠武堂紅燈高掛,花團錦簇,一片喧囂熱鬧。
這時候孫治仍然在朝處理軍務沒有回來,而孫府已經在緊鑼密鼓的布置著各個角落,穿過忠武堂,饒過神武堂,渡過蘭池橋,前方那粉牆環戶,鎖窗貼福的院落便是東廂院,此地雖是花彩繽紛,燈花相映,但是卻少了一番喜慶,婢女丫鬟環伺門前,個個神情緊張,面色凝重。
屋內,躺在床上的正是看上去垂弱不堪的孫以風,而一旁那神色惶恐的卻是林漓,林漓是孫治的二夫人,三十多歲,身著紅緞黃襖,頭綰珍珠玉釵,細腰長挑身材,杏面桃腮,柳眉星眼,膚若凝脂,姿容嫵媚,一旁有四五個年輕丫鬟捧著玉盆,膏藥,低著頭,噤若寒蟬。
「風兒,你好些了嗎,告訴娘。」拿來毛巾,沾沾水,輕輕擦了擦孫以風面上的瘀傷,誰知這一擦,孫以風一痛,大聲嘶叫,就差從床上蹦起來了。
林漓大為驚慌,扶著孫以風躺在床上,柔聲道:「風兒,你怎麼了,還疼嗎?到底是怎麼回事。」
孫以風沒有說話,只是閉著眼,皺著眉,一臉痛苦的哼叫著,林漓此時也不敢再擅動孫以風了,回過身,一把打番了一個丫鬟捧著的盆水,大聲道:「怎麼回事!是誰把他傷成這樣的!」
那丫鬟哆哆嗦嗦,一下跪在地上,道:「夫人,我,我實在不知道,少爺昨天去玩,一回來就是這個樣子,我,我真的不知道。」
林漓嬌喘著,怒氣騰騰道:「一群廢物!」
這時,屋外一個丫鬟急匆匆地跑進來,道:「夫人,大夫來了!」
林漓一聽這話,面露喜色,急切道:「快請進!」
屋外走進一個中年人,手提藥箱,不慌不忙走來,見了林漓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道:「夫人。」
林漓起了身,忙去迎那人,道:「梁大夫你可來了,你快給我兒看看吧,從昨日就卧床不起,不知究竟傷了何處。」
郎中聽了這話,馬上來到床前,見孫以風滿面淤傷,氣息不勻,倒真以為性命垂危,忙去試脈。
林漓見梁郎中久無說話,大不不安,小心翼翼道:「梁大夫,小兒究竟怎樣,可有生命危險?」
郎中聽了這話,搖了搖頭,捋須道:「依脈象上看,公子五臟並未受創,只有受了些皮外傷,倒也無什麼大礙…….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啊……..」
誰知話一脫口,床上的孫以風就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剛剛安定下來的林漓又緊張起來,連忙吩咐丫鬟扶孫以風躺下。
那郎中見了這情景,連忙開口道:「這樣吧,夫人我先給你開個方子。」說著,找來筆墨寫了張藥方遞給了林漓,道:「海金沙,鳳尾蕨,天名精,一枝黃花,鴨舌草,每樣五錢,加水煎服,連服三日,便可藥到病除。」
林漓聞言大喜,忙吩咐給了賞錢,又派人去抓藥,忙活半天,才又坐到床邊,理了理孫以風的頭髮,輕聲細語道:「風兒,娘派人抓藥去了,很快就沒事了,你能不能告訴娘,究竟是誰這麼大膽子傷了你,娘一定不會放過他。」
孫以風聞言,輕輕睜開眼,硬生生地擠出兩滴淚水,輕喘道:「娘,孩兒這回可受人欺負了……」
林漓聽了孫以風說話,大為欣喜,隨後又有些疑惑,有些憤怒:「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
孫以風一聽這話,涕泗橫流,倒像真受了什麼大委屈一樣,又摸鼻子有摸淚的,見他氣恨恨地道:「還不是孫子臻和孫浥雲!尤其是這是孫子臻,打了孩兒不說還去罵娘,孩兒氣不過,就與他動手,誰知這孫子臻倒真有些手段,把孩兒打成這樣,孩兒現在感覺五臟六腑就好象被他打翻了一樣……」說著,淚摸個不停。
只見那林漓聽了這話后,臉色愈加難看,氣息愈加不勻,最終見她拍床而起,聲若雷霆:「這兩個小兔崽子,反了他們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子!」轉身喝令道:「小翠!你,你給我到西廂院去!把那兩個小賤人給我抓來!」
此時見母親發了雷霆大怒,孫以風這才面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見母親回過頭來,才又面露病態,哼聲喘氣來。
林漓仍怒氣未平,撫了撫孫以風的頭,柔聲道:「風兒,放心,娘一定會幫你好好教訓他們,你就先在這養傷,中午想吃什麼,娘給你弄來。」
不一會兒,那名叫小翠的丫鬟匆匆返回,見了林漓,氣喘吁吁道:「夫人,剛剛奴婢去了西廂院,但是沒找到他們人,打掃院子的李嬤嬤說他們從昨天就沒回西廂院,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林漓有些驚異,喚那小翠進來,細細詢問了一番,雙手將床被攢得緊緊的,忽然一收手,直直站起身,對一旁丫鬟道:「你們去將此事稟告給齊管家,你們也去門前守著,只要那兩個小崽子一回來,就直接給他們送到忠義堂,今天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就不知道我的手段!」
只見床上的孫以風聽到孫子臻不見,又作勢要哭:「娘,你可一定要讓爹爹好好教訓他們,他們實在在太囂張了,孫子臻那沒娘的野小子硬是騎到我頭上來了!」
林漓忙去安慰孫以風,道:「風兒,你放心,娘一定不會放過他們,他們只要回來,娘就一定要讓他們去層皮!」
這天孫府喧囂熱鬧,無論是主子還是下人都是最高興的,下午,齊大管家給孫府每個下人都置了一份紅紙賞錢,甚至有些丫鬟很受賞識,還能領到一份花緞錦衣,這在別的貴門府邸可是從沒有過的事,晚上還可是到孫府的清樂齋去觀燈,猜燈謎,對於下人來說,他們可能不懂那高雅的『猜燈謎』不過這一切都為了讓孫府增添一份喜慶,正所謂春風吹大地
,喜氣滿人間!
直至傍晚,孫治才從朝回來,與他一同回來的孫瑾,孫瑾年方二十,是孫治之妻江少音的長子,也正是嫡長子,有朝一日孫治死後,他便是這孫府的主人,會世襲孫治的官位,此番被提調為皖昌總兵,平定作亂的起義軍,可謂任重道遠,這其實是孫治有意安排,對孫瑾以後繼承官職的一種歷練。
此時孫府金鐘銅磐,笙簧繚繞,細樂作響,滿地紅氈鋪滿各堂各齋各園各廂,石欄掛花燈,門前貼楹聯,堂設燈謎,桌置元宵,觥酬交錯,梅園燈花相映紅,人人猜謎吃元宵。
至清齋,漸新痕垂柳,淡彩穿花,依約破初暝。庭戶無聲,人在何處?卻見堂內人滿桌,歡聲笑語迎元宵。
金吾不禁夜的夜晚,街道上華燈礙月,飛蓋妨花。延此街去,便往西郊,那一座孤墳,有一雙兒女相伴左右。
孫子臻與孫浥雲從昨天就離開了孫府,他們是為了躲避一場災難,孫子臻明白,孫以風回去以後就一定會找麻煩,今天是元宵節,孫子臻要帶著妹妹過一個快快樂樂的元宵節,他們決定來看母親。
這是西郊的北山,這座山上有一個孤墳,正是孫子臻母親的墳,孫子臻不明白,當年母親究竟做下什麼錯事,父親一怒之下竟然在母親死後沒有將其供入孫家祠堂,而且立碑之事父親也沒有過問,上面也僅僅有孫子臻和孫浥雲的名字,當年孫子臻和孫浥雲還太小立碑的事都是由管家齊隱操辦的,正因如此,兄妹兩人至今還十分感激孫府的那個齊大管家。
孫子臻抱了些乾柴來到墳前,篝火燃起,孫子臻坐到了孫浥雲的身旁,孫子臻與孫浥雲並排而坐,孫子臻輕輕地將孫浥雲攔入懷中。
熊熊篝火將孫浥雲的臉染上一層紅霞,她的身體依靠孫子臻懷中,手緊緊地合抱在一起,眼中跳躍的火焰忽然熄滅,黯淡的目光已經投向了孫子臻,唇輕輕開合:「哥,這山上凄凄冷冷的,你,你不冷嗎?」
孫子臻呵呵一笑,向火里填了填柴,道:「哥不冷。」往火前湊了湊,聽著那『劈劈啪啪』的聲音。
孫浥雲望著面前那一團火,清澈的雙目閃動著火光,喃喃道:「孫府現在一定是很熱鬧吧。」
孫子臻面色一沉,看著妹妹,他的心很壓抑,他知道妹妹此時很想回府去,因為孫府今晚要放一種很好看的煙花,妹妹很喜歡看,但是他們此時不能回去,因為有人會找他們的麻煩,回去就代表著受罰。
孫子臻將孫浥雲緊緊的攬著,此時他恐怕也只有用身體的溫暖暖卻妹妹的心。
孫子臻抬頭看了看那似一汪清水的明月,將目光深深的溶進了月光中。
「不知道父親此時有沒有想到妹妹和我,即使他再怎麼無情,此時也應該會想到我們吧,因為我們畢竟是…….」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冷冷一笑。
「用那個江少音陪在他身旁,應該想不起來吧。」
看著發愣的孫子臻,孫浥雲輕輕道:「哥,你在想什麼?」
孫子臻低頭看著孫浥雲,輕輕嘆了口氣,一股風吹過,身前那堆乾柴燒得更旺:「浥雲,哥對不起你,都怪哥不好,昨天如果沒那檔子事你可能就在府上看燈花,不必在這挨凍了。」
孫浥雲微微一笑,道:「昨天如果哥哥能忍住孫以風那可就不是哥哥你了,浥雲沒事,只要能和哥在一起,什麼都不重要。」
聽了這話,孫子臻心中愈加的沉重,看著母親的墳,他忽然想到了很多,母親死前,他曾鄭重的承諾過,一會要好好照顧好妹妹,可如今…….
風愈加的猛烈,那風此時已經吹進了孫子臻的心,讓他的心凄凄涼涼的。
天上那輪明月已經不知去處,山風像傾瀉而出,周圍的樹木簌簌作響,感覺有什麼東西落在了頭上,孫子臻抬頭一望,如席的雪花從漆黑的半空灑落了下來。
忽然,寂靜的山中被幾聲悶雷般的響動所打破,望著東方,那一抹一抹繽紛的光彩照亮了夜空的雲彩,那是奉陽的方向,孫子臻知道,此時孫府在放煙花。
孫浥雲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東方,翩躚的雪花落定在她的頭上,融化成了水,浸濕了她的頭髮,但是她好象未曾察覺,仍聚精會神的聽著,看著。
「孫府現在一定很熱鬧吧…..」孫子臻悠悠的想,忽然心有感慨,郎聲道:「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
孫子臻將外衣脫了下來,那是一件珍貴的猞猁氅,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孫子臻將它披在了孫浥雲的身上,拍了拍孫浥雲的肩:「浥雲,別看了,小心著涼。」
孫浥雲淡淡一笑,仍然看著東面的夜空,喃喃道:「哥,你說從這裡都能看到,要是在孫府不知會是什麼樣子……」
孫子臻看著面前那燒得旺盛的火焰,輕輕扭頭望向了母親的墳,輕輕道:「浥雲,你放心,終有一天哥會帶你離開孫府,不再受任何委屈,不要說煙花,你想要什麼,哥就給能給你什麼。
孫浥雲回過頭,對上了孫子臻那堅定的目光。
「哥,是真的嗎?」
孫子臻重重點頭,道:「哥從不騙你,之所以別人能在府里賞燈猜謎,快快樂樂,而我們卻在山上挨凍,那就是因為哥哥不做官,沒錢,沒權利,只要哥哥能做官,父親也就不會再看不起我們,我們也不再會受人欺負讓人不起,我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哥哥決定再過些天就去蜀南御前殿去求學,只要哥哥能摘取那裡的首學士,朝廷就會封官,哥就帶你離開孫府,到那時便是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
孫子臻倒也沒騙孫浥雲,御前殿不是社學,也不是府學和國學,它是由朝廷為高官貴門子弟辦理的學殿,從這裡面走出的學子,很多都會封官,封官的最次也會充任地方官員,但是這裡的學子必須都是出身名望貴族,或者是高官子弟,孫子臻符合這一條件,只要孫治同意,孫子臻就可以到那裡去求學。
孫浥雲聽了孫子臻的話大吃一驚,搖了搖孫子臻的胳膊,道:「哥,你說什麼,你要去蜀南?」
孫子臻點了點頭,輕輕一笑,道:「是啊,只要父親同意,哥是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孫府。」
孫浥雲許久沒有說話,孫子臻的脾氣她最清楚,她不想讓孫子臻去,但她知道自己勸說不動,忽然感覺有些害怕,將身體蜷得緊緊的,低聲道:「哥,你有沒有想過,你走了浥雲該怎麼辦?從前有哥哥在,浥雲什麼也不怕,可是……哥哥如果走了,我……」
或許沒有想到這麼多,聽到孫浥雲憂傷的話語,孫子臻的心當真有些動搖了:「我走了浥雲該怎麼辦?不說別的,就那個孫以風在,妹妹也難免不受欺負…….」
此時山中的雪勢漸漸變小,孫子臻又往火里添了添柴,地面上已經結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孫子臻怕孫浥雲受涼,又找了些乾草鋪做草席,雖然沒有了風,但空氣也是乾冷乾冷的,孫子臻看著懷中的孫浥雲,孫浥雲瑩潤蒸霞的面上已經找不到任何的表情,長長的睫毛輕垂下來,嘴角掛上了一抹笑容,好象是睡著了。
「睡吧,睡吧,不知明天回到孫府會是個什麼景象呢……不過我一定不能讓妹妹受牽連!」孫子臻用手拭去了身旁墓碑上的積雪,墓碑上的字跡映著冉冉的火光可以看清那裡用他和妹妹的名字,孫子臻注視著墓碑,沉默許久,輕輕道:「娘,你放心妹妹我一定會照顧好,終用一天我會揚名天下,帶妹妹離開這裡,娘,等到那時我再來看你,娘,你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啊……..」
月亮從破雲而出,使得山鳥驚覺了起來,間或發出清脆的叫聲,讓人感受這山谷的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