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靳懿威對她的懷疑是多,但對她竟然願意拋頭露面掙些盤纏,更是難以置信。
他一日日靜靜觀察,見她不僅有經商的手段,還遊刃有餘,對商品流通難易的敏銳度十足,彷彿她早已做過成千上萬筆生意似的,信手拈來就是一筆好交易。
「我今兒買了一批貨,你看看,等我們到下個城鎮,又能吃大餐了。」范敏兒巧笑倩兮的回過身,示意坐在另一桌用餐的雁子將她新買的貨拿一套出來。
這裡是一家客棧的上等廂房,范敏兒從不是個吝嗇的主子,她跟靳懿威吃什麼,其他人就吃什麼。
雁子、玉荷、蘇二及兩名車夫一開始還誠惶誠恐,最後也習以為常,但即使同處一廂房,他們仍離主子桌遠遠的。
雁子很快的走過去,將手上一套精巧細膩的象牙雕刻放到桌上。
「謝謝。」范敏兒說得自然,這一點也是讓其他人都有些不適應的地方,畢竟一個侯府千金從小養尊處優,主是主,奴是奴,階級鮮明,范敏兒如此客氣,當下人的反而有些無所適從,但漸漸的也稍能習慣了。
「靳懿威,你看,我買了不少象牙筷子,這些都刻了不少花草鳥獸,栩栩如生,很美吧。」范敏兒傾身靠向他,眸光熠熠,歡喜地展示她的戰利品。
他點點頭,不能不承認,眼前的她也很美,惹人憐愛的容貌看上去極其柔弱,行為舉止卻那麼朝氣蓬勃,詭譎的是,這樣的矛盾一點也不衝突。
范敏兒一瞬也不瞬的對上他的黑眸,「謝謝。」
他沒問謝什麼,只是將一盅湯品挪到她眼前。這段日子多了銀子,在客棧用餐時,她幾乎餐餐必點這種湯湯水水的東西。
她勾起嘴角一笑,她的一聲「謝謝」其實包含了對他太多的感激,如今她能朝著夢裡的江南而去、能這麼自在的做生意、能這麼放鬆的過生活,全都多虧有他。
重生一回是老天爺給的恩賜,她不會想一些傷春悲秋的事,能活得多精彩就多精彩,在她眼中一切都是令人喜悅的、美好的,所以這一路上她比任何人都好奇,什麼都看,能吃的也不忘嘗嘗,當然,最重要的是多將好貨搬上馬車。
當范敏兒在忙這些事時,靳懿威大多留在客棧的房間內,有時一行人已準備上路了,不見她回來,他卻絲毫不生氣,反而耐心極足地等數個時辰,直至天黑看到她,才會淡淡的說句,「再住一晚,明早出發。」
范敏兒回來時往往累極了,所以對這個貼心之舉,她極為感激,雖然在他人眼中,他們這對夫妻真的是對奇葩,睡不同房,見面時卻不尷尬,無比自在。
這一晚,她在梳洗后,端著一杯親自沏上的香醇黃茶,走到相鄰的房間敲了敲門。
來開門的是蘇二,她朝他一笑,隨即走進雅緻房內,見靳懿威還在桌前看書,便走到他身邊,「這茶泡得不濃不淡,你喝了不會影響睡眠。」
他看了她一眼,點個頭,她明白這就叫「謝謝」。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他們對彼此間的作息已有大略的了解。
范敏兒在忙著當錢奴時,靳懿威大多在看書,書的種類極廣,但隨著他們離江南愈來愈近,他看的書就愈偏向農書,像是如何屯墾、水利、種植、牧養、備荒之類的,她知道他是在為定容縣較為弱勢的百姓規劃。
定容縣雖是富賈之地,但一樣有貧富差距的問題,富者恆富,貧者恆貧,農耕者無力開懇新田,只能貧困度日。
她主動在他身邊坐下,雖然早就知道他會是一個百姓愛戴的青天大老爺,但看著他如此認真,忍不住想到他的早死。難道是如此用心,無暇管顧自己的身子?
「咳!」她輕輕咳了一聲,引起他的注意后,才一臉嚴肅的道:「靳懿威,我知道你腦袋裡想很多事,但是我們到定容縣后,要忙的事肯定更多,我勸你還是別太拼太操,先保重自己,日後才有體力幹活。」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在他聽來很莫名其妙,但她有時候說的話又很實際,一點也不像世家千金。
見他還是一臉不以為意,她忍不住又道:「我這是擔心你啊,太子被廢,一乾重臣遭罪,皇上遲遲沒立儲君,朝廷看似平靜,私下定是風起雲湧,動蕩不安,不少官員要嘛明哲保身,要嘛找靠山選邊站,但不管選哪邊,都需要用白花花的銀子來疏通打理——」
他突然沉聲打斷她的話,「你如何得知這些事?」
「呃,猜也猜得出來,我又不是個笨的。」其實是這身子保留的前身記憶,原主想嫁皇親國戚,私下可花了不少金銀買消息,就怕嫁錯人,掉了腦袋。
「你還猜出什麼?」
「有錢才能辦事,定容縣是富賈之地,金山銀山最多,一些需要辦事的達官貴人往往會到定容縣找錢,你是縣官,絕對無法置身事外,麻煩事鐵定多如牛毛。」
靳懿威神情複雜的看著她,內心竟沉重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總之,這些——」她突然從袖子內拿出一迭銀票放到桌上,「當官跟做生意沒兩樣,要錢也要人,兩者皆俱,事情就成功一半,」她咬著下唇,頓了一下又道:「雖然我們不像一對正常夫妻,但我一點也不後悔嫁給你,到江南后,這些錢你就妥善使用——不對,是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反正夫妻同體,我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我唯一的條件就是,你絕對不可以累死自己。」語畢,她俏皮一笑,輕盈的離開房間。
靳懿威凝神斂眉看著桌上那杯仍散發茶香的茶水及一迭厚厚的銀票,心緒翻騰,五味雜陳。
蘇二走過來,眼眶熱熱的,感動的說:「小的從府里出事以來,就替主子擔心,府里從沒人會替主子著想,主子能帶多少銀兩到定容縣當父母官,小的心裡有數,又想著這一路風塵僕僕的到那裡,主子會不會門面寒酸而被那富商大賈瞧不起,沒想到——」他說到都哽咽了,真是替主子高興,能有夫人這麼好的妻子。
靳懿威淡淡的說:「我要休息了。」
蘇二忙拭去淚水,點頭離開。
燭火下,靳懿威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靜靜的看書。
悶熱的夏夜下了一場短暫的雨,沁涼的風自半開的窗吹入屋內,桌上的燭火早已熄滅,天空已露魚肚白,但床鋪上的靳懿威因一夜的輾轉反側才剛睡著,此時睡得正沉,還作了個夢——要我說,能嫁給靳大人多好,一個自律又善待百姓的人,肯定也會是好丈夫。
好吧,靳大人的後半輩子就我來養了。
一個清脆溫暖的女子嗓音在一片漆黑的夢境中響起。
靳懿威在睡夢中低語,「讓我看見你,你到底是誰?」
但一如他重生后的這些年,這個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重複再作的夢,永遠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同時,敲門聲陡起,接著就是范敏兒略微軟糯的嗓音——「醒了嗎?」
「醒了。」他起身坐在床沿。
范敏兒開門走進來,一臉嬌俏的笑道??「沒事,只是我今天起得早,又很難得的換你睡晚了,所以我等你一起用早膳,哦,我伺候你梳洗吧,這我也會的。」
蘇二端了銅盆進來,放置在桌上,玉荷跟雁子則站在門口。
靳懿威示意蘇二出去,只見蘇二眉開眼笑地快步退出,就連門口的玉荷和雁子也一樣,笑咪咪地將房門給關上。
「他們都知道你我不是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你又何必在他們面前上演這等戲碼?」他穿上鞋子,走到桌子前,將她剛從銅盆里拿起來擰乾的毛巾拿走擦臉。
她不服的抗議,「我才沒演,就算名不副實,我們也還是拜過堂的,當然,也許一進江南你就會丟張休書給我,但當一天和尚,再怎麼不盡心,偶而也該敲一天鐘,是不是?」說到這裡,她臉上帶著一絲俏皮的微笑。
莫名的,他不太高興,心中冒出一股無名火,黑眸更冷。
她誤解了這個眼神,以為他並不認同她的話,又道:「不管你怎麼想,我覺得你就是個正人君子,就算當不成夫妻,我也希望交你這個朋友。」現在有結交的機會,她肯定不會放過。她前世對他的印象極好,可惜無法深交,他就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