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手工黑芝麻糊(三)
四周靜默,只有兩個人輕淺的呼吸聲,幾欲令人窒息。
霍南邶的目光飽含痛苦,定定地落在了女人身上:「我姐叫寧冬茜,跟了我媽的姓,六年前她去際安市打工的時候認識了你爸,你爸一開始騙她是單身,後來害得我姐懷孕了才不得不騙她說和你媽感情破裂馬上會離婚,逼著我姐流了產把身體徹底弄垮了,然後就用了一筆錢把我姐打發了。」
「你胡說!」
渾身的血液朝著腦中涌了上來,簡宓幾乎渾身顫抖了起來:「我爸根本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
「是嗎?」霍南邶冷笑了一聲,「當年我姐就是在你爸工作的城際大酒店打工的,和我通電話的時候張口閉口就是你爸的名字,對你爸崇拜得很,我還以為她遇到了個好人,沒想到是個衣冠禽獸!」
「不可能……」簡宓喃喃地道,忽然一下抓住了他的衣袖,懇切地說,「這完全不可能,霍南邶,你和我爸媽也接觸過這麼多次了,該看得出來,我爸很愛我媽的,他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霍南邶的臉色鐵青,一把甩開了她的手,簡宓往後踉蹌了兩步,一下子坐倒在草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霍南邶挾怒而去的身影。
沒過兩分鐘,霍南邶又回來了,把一張泛黃的紙扔在了她的身上:「我怕弄錯了,特意花了很大精力去查了當年的事情。你看看,當年流產出了意外大出血,手術單上家屬一欄簽的就是你爸的名字,那一年的銀/行卡往來賬我都查過了,打給我姐十萬塊的就是你爸的賬戶,你覺得這些有可能是誤會嗎?」
簡宓茫然看著那張紙,的確,下面簽名的是「簡沉安」三個字,筆跡瀟洒,正是簡沉安慣有的簽名。
身上一緊,她被用力地拽了起來,拉到了那扇窗戶外,他們在外面弄出了這麼大動靜,裡面的女人居然還是充耳不聞,自顧自一下下地舀著粥。
「你看看,簡宓,你在家裡享受父母的溺愛時,我姐失去了她的孩子,你不知道,她知道她有孩子的時候多高興啊,電話里我都能聽出她的笑意,她說她馬上要結婚了,我要當舅舅了;後來知道你爸有老婆時,她哭著和我說,她一個人也想把孩子生下來,我當時快要氣瘋了,問她那個男人是誰,她還想維護你爸不肯告訴我……」霍南邶的眼圈泛紅,神情可怖,「她後來就崩潰了,得了嚴重的抑鬱症,自殺了兩次,差點都死了!一直到現在都沒好過來,神智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我請了好幾個人日夜看護著,就怕她一不留神又做傻事!」
簡宓渾身冰冷,顫聲道:「那……你現在到底想要做什麼……」
霍南邶古怪地笑了笑:「還能做什麼,當然是要那個衣冠禽獸身敗名裂,讓他視若珍寶的人都痛苦不堪,讓他嘗嘗萬劫不復的滋味,我可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設好了局,慢慢來,不著急。」
簡宓定定地看著他,喃喃地問:「也包括讓我痛苦不堪嗎……」
霍南邶的眼神一滯,好一會兒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誰讓你是他女兒……」
簡宓忽然神經質地笑了笑:「霍南邶,如果那個騙你姐的男人真是我爸,那你現在做的,和你痛恨的,又有什麼區別?你不也是個衣冠禽獸嗎?」
霍南邶沉默不語。
空氣彷彿凝固了。
簡宓靜靜地站在那裡,眼中一片茫然,良久才輕聲道:「現在我都明白了,行吧,我們回去就把婚離了。」
-
簡宓是一個人回際安市的,來的時候睡了一覺,彷彿一瞬間就到了晉山,而去的時候卻那麼漫長,長到讓人絕望。
和霍南邶結婚以後,她一直以為,她的婚姻和愛情,能和父母一樣走過幾十年的漫長歲月,最終化為相濡以沫的深情,萬萬沒想到,如此華麗浪漫的開始,卻只有短短半年的時間便以如此醜陋的方式破碎。
轉車、候機、起飛,到了家裡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只見簡沉安正坐在沙發上發獃,這一天沒見,簡沉安好像老了幾歲,鬍渣都冒出來了,看上去精神很萎靡。
她緊走了幾步,在簡沉安面前半跪了下來,哽咽著叫了一聲:「爸……」
簡沉安倒被她嚇了一跳,連忙說:「小宓,我沒事,就是在裡面呆了一天一夜沒睡好,警察都挺和氣的,也沒為難我。你怎麼了?怎麼喉嚨都啞了?」
簡宓這一路咳嗽過來,喉嚨一吞咽就疼痛不已,剛才那一聲幾乎同破鑼沒什麼兩樣。她喝了兩口水,這才稍稍好了些:「媽呢?」
「出去買點吃的,她擔心了一整天都沒吃飯,我也有點餓了。」簡沉安笑著揉了揉女兒的頭髮,「別愁眉苦臉的,笑一笑,讓你媽心裡舒坦一點。」
簡宓靠在他的膝蓋上,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爸,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和媽好擔心……」
簡沉安猶豫了片刻說:「我經手採購的一批貨物是假貨,金額將近百萬,其中有一批過期的偽劣食品,有人食用了以後出現了食物中毒現象,被人舉報了。」
簡宓的心一凜:「怎麼可能?爸你不可能會做這樣的事情啊……」
簡沉安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爸,你別瞞著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簡宓膽戰心驚。
簡沉安將手插入頭髮中,神情痛苦地道:「我懷疑是你小叔……他偽造了我的筆跡簽名定了合同……他這樣是要坐牢的……他的家也要毀了……」
回想昨天倉皇逃走的簡鐸安,簡宓頓時明白了,又氣又恨:「小叔他太不像話了!爸,那現在你要怎麼辦?」
簡沉安的神情愧疚,喃喃地道:「小宓,爸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小叔去坐牢啊,我想和你媽商量一下,實在沒辦法的話,先把酒店的損失賠償了,然後請求寧總撤訴。」
簡宓愣住了,幾乎不敢置信地問:「爸,這樣的話你以後怎麼辦?你還怎麼在這一行立足?你一輩子的心血不都毀了嗎?」
簡沉安滿臉痛苦,好一會兒才振作著道:「先別想了,幸好還有你們……有你和你媽在,要不然我真的還不如從樓頂跳下去一了百了了……」
簡宓的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失聲叫了起來:「爸,你胡說什麼!」
「我胡說的,你別當真,」簡沉安連忙擠出了一絲苦笑,「放心吧,只要有你們在,我什麼都不怕。」
「爸,你知道就好……」簡宓又驚又怕,遲疑了一會兒問道,「爸……你有聽說過寧冬茜這個名字嗎……」
簡沉安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倉皇地往門口看著:「小宓……你問這個人幹什麼……」話說到一半,他陡然嚴厲起來,「以後都不許提她的名字……你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門開了,秦蘊走了進來。
簡宓心頭殘存的一絲僥倖,在這一剎那化為烏有:她的父親,真的在那一年背叛了母親,背叛了婚姻,讓一個如花般的女孩,落到了這樣一個悲慘的境地……
秦蘊帶回來兩碗面放在了桌上,一見簡宓也在,便把面分成了三份,招呼著一起過來吃。見霍南邶沒有一起回來,她把以前的房間稍微收拾了一下,讓簡宓先休息了。
這幾天變故接踵而至,簡宓已經精疲力盡,腦子裡亂紛紛的,一忽兒想去質問簡沉安,一忽兒想去怎麼幫簡沉安取得秦蘊的諒解……她迷糊著睡了一會兒,驟然被心悸的感覺給驚醒了。
看看時間才九點多,她半眯著眼推開門想去上個廁所,卻見客廳里有昏黃的燈光亮著。
透過門縫朝外看去,電視機上的圖像無聲閃動著,簡沉安和秦蘊相擁著靠在沙發里,簡沉安輕撫著秦蘊的頭髮,在她額頭親吻著,而秦蘊則靠在簡沉安的胸口,低低地不知道說著什麼。
那場景美好而繾綣,然而簡宓卻打了個寒顫。
秦蘊雖然溫柔體貼,摯愛丈夫,骨子裡卻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傲氣,如果她知道簡沉安曾經這樣出過軌……簡宓不敢想下去了。
「當然是要那個衣冠禽獸身敗名裂,讓他視若珍寶的人都痛苦不堪,讓他嘗嘗萬劫不復的滋味……」
霍南邶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霍南邶會選個最恰當的機會,把這件事情公之於眾,看著她的家庭分崩離析,看著簡沉安徹底崩潰。
簡沉安雖然做了錯事,可他畢竟是她的父親,而秦蘊又何其無辜,為什麼要在接近半百的時候遭受這樣的痛苦呢?
做了一夜的噩夢,簡宓早上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越發疲乏了。喉嚨的疼痛稍好了一些,胸口卻總有種沒找沒落的感覺,她把這歸結於心情。
簡沉安和秦蘊都已經出去了,給她留了張紙條,說是一起去外面處理酒店裡的事情了,順便去找她小叔問清情況。
簡宓把自己的銀/行卡取了出來放在了桌上,裡面還有二十來萬塊錢,給父母應急用吧。
出了門,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一時無處可去,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掏出手機開了機。
自從出事後,她已經兩天沒有開機了,手機上各種信息接踵而至,幾個好友紛紛留言給她,詢問事情的真相,勸解安慰她。尤其是寧蘩,發來好幾條語音,聲音沮喪而懊惱,說她自己真是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
想起寧蘩從前的千叮萬囑,簡宓忍不住一陣苦笑,霍南邶處心積慮、步步為營,騙她這個涉世未深的女孩,真的是易如反掌。
「小宓!」馬路對頭有人在叫她,她回頭一看,陳年面帶憂色,疾步朝她走來。
正值周一,濱江新區的這座新型商業廣場沒什麼人,陳年工作的銀行就在這附近,對這裡駕輕就熟。找了一個甜品屋坐了下來,服務生遞上了一份菜單。
陳年指著上面的芝麻糊介紹著:「這裡的黑芝麻糊不錯,好吃又養生,據說是老闆手工做的,每天早上五點起來,開賣要到九點半,功夫都在裡面了。」
簡宓盯著那黑乎乎的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挺像煤渣的,真黑。」
陳年頓時回過味來,忿然把菜單翻了過去:「別點這個了,來碗芒果綿綿冰,不對,你還在咳嗽,還是來份芒果布丁吧。」
簡宓笑著搖了搖頭:「幹嘛啊,就叫這個,把黑心煤老闆吃得渣都不剩,也算是報復他一下。」
手工黑芝麻糊上來了,香氣四溢,滑爽甜糯,不愧是店家的金字招牌。簡宓一口接著一口,不一會兒就吃了一大半,而陳年卻一口未動。
「陳年哥,你怎麼光看不吃啊?是不是我看上去太傻了你想抽我?」
陳年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咬著牙說:「不是你太傻,是他太壞。」
「你怎麼這副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你對我負心薄倖呢。」簡宓撐著笑臉。
看著她強顏歡笑的樣子,陳年的心中一陣抽痛,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都相知甚深,簡宓對霍南邶投入了多少感情,此刻已經無法估量了,也不可能像她現在這樣表現得若無其事。「你打算怎麼辦?」
「再說吧,」簡宓的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了窗外,「陳年哥,你說,男人狠心起來,為什麼會這麼狠?」
「他怎麼的你了?」陳年頓時緊張了起來,「出了出軌,他還做了什麼混賬事嗎?小宓你告訴我……」
他的目光落在了簡宓的手腕上,頓時滯了滯:簡宓今天換了一身輕鬆的牛仔褲和短袖圓T,雪白的手腕上有隱隱的烏青。
「這……這是什麼?」他抓住了簡宓的手,聲音有點哆嗦。
簡宓大為尷尬,慌忙把手往身後一藏:「沒什麼,撞到了一下……哎……你幹嘛去!」
陳年霍地站了起來,用力之大差點把桌子給打翻了,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找他,居然還和你動手了,簡直無恥!」
簡宓慌忙上前去拽:「陳年你別衝動,他這人太陰險了,到時候對你使點手段不值得,陳年哥!你聽我的!你別去惹他了!」
她的聲音尖利中帶著幾分惶恐,終於讓陳年停住了腳步。
「你為什麼這麼怕他?」陳年審視著她的表情,「他還有陰謀?我已經託人去警察局系統里查了,這兩天應該就會有消息,就算他有什麼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不用了,陳年哥你別查了,我已經都知道了,我會解決的。」簡宓懇求道,知道的人越多,當年的隱秘就越可能被揭穿。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響起,坐在街邊的客人都朝著人行道看了過去,只見一輛酷路澤霸道地開了上來,在離遮陽傘只有幾步路的地方驟然停下。
霍南邶從車上走了下來,神情森寒,嘴角卻似笑非笑地看著在店門前拉扯的兩個人:「怎麼,出軌這毛病,難道是有遺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