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臨危

17.臨危

巫蘅一驚,倒不是害怕,只是這舊宅竟真曾染上過血光。她便下意識追問道:「死了誰?」

說到這個王嫗臉上也儘是疑惑,「聽說是此前跟在主母身邊的兩個婢女,一個死在院里,一個死在井裡。」

這舊宅的院子里有一口枯井,青苔羅絡,滑不留手,後來死了人之後,聽說井水也腐臭難聞,便讓滾石落下去把它填了。

「無人覺得,那婢女是中毒而死么?」

巫蘅只是覺得自己說出了正常人的疑惑。

王嫗搖頭,「並無。奴只聽人言,這院中鬧鬼,不得安生。」

其實王嫗的後半句沒說出來,眾比鄰而居的婦人,都說這鬼專挑年輕美貌的小姑下手。她還是擔心巫蘅因這而面有憂色。

巫蘅淡淡一哂,「鬼神之說,我實不信之。」

她說完這句話,便廣袖一飄地回到了自己的寢房。

枇杷樹在不遠處漾著墨綠的光影,王嫗盯著它看了幾眼,也收了腳往自己的院落而去。

不知為何,女郎再是不懼不憂,她始終覺得,三人成虎,不可盡信,但也不得不防。

清絕的溪水白如裙練,一隻輕舟飄過,王悠之舉酒屬客,春衫年少的謝泓半倚著船舷,修長如玉的指拈著一隻酒觴,靜看著這群人舉杯共飲。

暮春時節,早該盡了曲水流觴的興緻,但王悠之素來喜歡這些風雅之事,他文采出眾不遜祖輩,可惜之事是,謝泓對此全無雅興。

他一個人時常是放浪形骸的,站姿坐姿,皆隨心所欲。風雖是暖的卻也燥了些,他便敞了衣襟躺在微涼的船板上,單手支頤,清冽的酒水沿著那優美的下頜,沿著曲線滑入胸膛,狂放之至,也至情至性,這優雅中帶點野性的謝泓,和平日里白衣溫潤的謝郎是判若兩人。

王悠之未過幾盞,推杯與他笑道:「謝十二,你如無游湖之興,我可遣一畫船送你回去。」

「不必。」謝泓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起了淡淡的笑意,「王八郎想是因上回馬車之事,對我陳郡謝十二恨之入骨,上你的賊船,不如投湖。」

又是這怪腔怪調的「王八郎」,王悠之心下大為惱恨起來,他不再理會謝泓,一個人偏過了身。

一個廣袖藍袍、峨冠博帶,做名士裝束的中年男子撫須大笑起來,這笑聲漸漸傳響,變成了谷中清音長嘯。

王悠之和謝泓都盯著那人,默不動聲色。謝泓的確興緻不高,並非因這春光不好,而是他心裡別有所思。

「八郎,」中年名士朗聲一笑,「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暢快怎生比得?」

王八郎素來清雋潺潺的目光瞬間僵了僵。

果然緊跟著,那名士身邊另一個紫袍名士附和道:「不如今日脫了裳服,一道洗浴?」

兩人心思想到了一處,正要拍手稱慶,又一道問王悠之意下,王悠之頓了頓,不動顏色地借問謝泓的意願。

待三個人一齊望向謝泓之時,謝泓終於挺直了脊背,他淡淡道:「王八,把你的賊船給我叫上來吧。」

若不慎被王悠之的船翻下了水,也是衣冠整潔地下水,他不是這群真真放曠的名士,素無與人共浴的習慣。

謝泓便不講道義地離了王悠之,恨得牙癢的王悠之自然要在那船上做些手腳。謝泓的船才行了不到片刻,便聽到水底下有鑿船的聲音,他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船很快被鑿穿了一個銅錢大的孔,水流了出來。

艄公東張西望地不知看著什麼,他撩起白袍走了上去,毫不留情地一腳將他踹下了水。

「公水性無人能及,不如陪你家郎君一道在這水中沐浴,也是忠心耿耿。」謝泓微微一笑,撫了撫手掌,見船底果然滲了水進來,有越聚越多之勢,他親自搖著木槳往附近的岸邊劃去。

他陳郡謝十二出門,自然不可能只孤身一人,謝同極快地命人前來,在湖中心便換了船。謝泓腳下的白袍濕了一角,他凝了凝眉心,那容色秀逸絕倫,那風姿從容優雅,那風華高蹈出塵,才一上岸,白衣翩翩的郎君又被一眾小姑堵住了。

花枝招展一個個比春光還要明艷動人的小姑,一見了謝泓,便是一陣扭腰擺臀,目若秋水地斜飛,連謝同等部曲尚未回過神來,跟著那一應瓜果蔬菜便便開始往謝泓身上砸。

謝同心道:出門不帶車,吾之過也!郎君可是位貌比潘岳的人啊。當下幾個部曲忠心護主地立到謝泓跟前來,將那小姑們的饋贈一一受了,掩護自家郎君垂眸而去。

「哎,」謝泓的笑容終於開始發苦,「王悠之這是投桃報李盛情拳拳啊。」

謝泓這廂上了岸,走過一道繁花迷障,又是山清水秀入眼,過了這個坳口,身後的小姑們早已銷聲匿跡,土地平曠了起來,但他是南轅北轍,此地離建康城又遠了些。

「謝郎。」不遠處以停靠在此的驢車,悠然地盪著銅鈴的脆聲。一個部曲裝束的青年走到他跟前來,謝泓負起手來,那部曲低頭道,「鄙人是桓七郎身邊的部曲。」

「桓七?」謝泓想起來,今日出門時王悠之邀了桓瑾之,只可惜對方瑣事繁重,難以抽身,只是現下他的部曲怎會出現此處?

桓邱難與謝泓對視,他低下頭道:「郎君遇到了些麻煩。」

謝泓的下袍已經被水浸透,這般披在身上極不舒服,但因是桓七之事,便不得不顧,他眉心一沉,「你說來聽聽。」

當下桓邱便將桓瑾之與桓九郎之間的這段原委一一報與了謝泓。

謝泓撫著秀雅白皙的下頜,淡淡微笑,一縷燦然如金的陽光下,少年明亮的目光令人晃眼,他笑道:「你家郎君的私事,也讓我謝十二管上了?」

「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桓邱無奈搖頭,「謝郎一貫護著七郎,現在想必也……」

「我護著桓七郎?」這句話讓謝泓覺得好笑,「桓七郎可長我兩歲有餘,我何曾護過他?」

這等護著,自然是朋友之義,謝泓不便承認,桓邱那話也未盡然,只道:「七郎今日便去了那羅子巷巫家。」

這話一出,謝泓的臉色登時便一凝。

他曾答應過巫蘅不再查她的身世,但奈何這事除了紕漏,早在那之前,他便將查人之事吩咐下去了,謝同辦事之後,將信函封了放在他書房的案頭,謝泓才改變心意,可當晚卻收到了謝同收集來的關於巫蘅的消息。

手下的部曲辦事得力,也讓他有點無奈。

謝泓知曉了巫蘅與巫家的關係,她此刻住在舊宅,而她那個嫡姐卻並非什麼賢良淑德的婦人。而且這婦人對桓瑾之一派往往情深,若是桓七郎要娶她,方才謝泓便變了臉色,因是桓九做的這個決定,他便沒有立時開口。

但桓瑾之今日竟去謁見巫靖了,依照那巫家小姑之性子,這事確有幾分兇險。

「我知了。」謝泓應下此事,他拂開白袖,攜身後之人一道離開。

才過了一畦碧綠的田壟,謝同終於率人追了上來,聽聞方才桓邱對謝泓的請求,不禁大驚,「郎君,此事你怎麼答應得這麼爽快?」

謝泓薄唇一動,「此時來甚好,招車馬來,我們去巫家。」

「是。」謝同再是無奈,也只能蹙著眉頭秉劍答道。

巫蘅的玄裳被潑翻的墨水浸濕了,她訝然地放下狼毫,正要彎下腰去拾地上散落的硯台,一貫不理會她的水盈和水秀二人提著裙擺風一般地竄入書房來,巫蘅興緻被擾,但沒有不悅,因為兩個婢女的反常,她嗅到了一絲不對。

水盈慌慌張張地拉起巫蘅,「女郎,後門外頭、外頭來了好幾個粗壯的大漢!他們個個猛如野狼,女郎,他們是要撞門!」

聞言巫蘅下意識去看水秀,水秀坑坑巴巴說不出話,只驚恐著一個勁兒點頭。

走後門的人要行的自然是陰詭之事,巫蘅不能讓自己慌張,她遣開兩個水盈和水秀,「記住,我府里有兩個老人,柳叟和王嫗待你們不錯的,你們心裡知道,等會他們撞進來了,你們帶著柳叟和王嫗快些離開,我拖住他們!」

兩個婢女只知道憂急,這話並不敢答,巫蘅終於惱了,她推開她們呵斥道:「這等時候,你們總該聽我一回!」

「可是女郎你……她們是沖你來的啊!」水盈淚眼婆娑,楚楚地攥著翠袖,與水秀抱在一起。

巫蘅蹙眉道:「這事不一定是沖我而來的,他們來意不明,你們趕緊先走!」她掐著的指尖開始迅速地泛出白色,朱唇染血了般,透著猩紅的妖冶。那雙眼還是鎮定的,可是不禁意便露出了一抹恐懼。只是她壓抑得極深極深罷了,兩個婢女看不出來。

「快!」

隨著巫蘅這一吼,水盈和水秀終於不再逗留,跺了跺腳便往院子里飛奔去。

王嫗和柳叟被兩個丫頭一人拉著一個,柳叟不住回頭,「到底何事張皇?女郎呢?」

水秀抹眼淚道:「叟快隨我先逃。」

一邊與王嫗和水盈匯合,四個人拉拉扯扯出了院落。王嫗突然說什麼也不肯走了,她把住水盈的小臂,喝道:「我方才看見那幾個人了,他們衝撞後門,到底要做甚?」

要做甚分明是一眼便知的事啊。王嫗見水盈抽噎不肯答話,登時咬著牙臉色一白。

女郎十三歲時,也曾經歷過這麼一場浩劫的。女郎她分明是最驚恐最害怕的那一個,王嫗跟著淚如雨下,可她竟然挪不動腿!竟然走不得!

這種當口,她竟然下不定決心回去!

若是以前,女郎這些委屈或許忍得,可是自從來了建康之後,她愈發發現,女郎變得傲氣了許多,甚至多了以前不曾有的烈性,不該忍受的委屈,她一定不肯吃。萬一、萬一……

王嫗已經不敢再想下去。

柳叟終於明白了,他跑出了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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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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