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求助
「桓七郎二十有餘,怎麼他的婚姻大事,郎君竟比他還要上心?」謝同心中疑惑,不留神便叨咕了出來。
車中傳來了一聲冷哼。
謝同識相緘口,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心裡卻又念道:桓七郎到底是桓家的嫡子,那地位比起您來也差不離,他不過去個羅子巷罷了,那巫靖便問天借的膽子,還敢謀財害命不成?
這馬車借著一點殘餘天際的暮色,待走近羅子巷巷口,青煙里有桓家的部曲,整嚴肅穆地挺立,一個美麗孤瘦的少年,眼眸帶鬱悒之色,淡藍衣衫,滿面愁容地走來,抱拳對馬車之中的謝泓道:「謝郎,我家七郎已經回府了,因桓邱囑託,我等在此等候謝郎。」
這個美麗的少年,清音顫抖,似乎話裡有話,謝泓凝眉沉吟了片刻。
他陪了巫蘅整個午後,此事他心裡並無悔意。以巫蘅的狀況,他抽不開身。
更何況,他心裡的想法,有一點偏向謝同,桓瑾之畢竟是桓家的嫡子,如今桓九郎要娶巫嬈為平妻,他出手介入桓家家事本來便悖於人情常理。
謝同睨了那少年一眼,身後的幾位謝家部曲臉色登時也不大好看了。
少年自失地垂下那雙清澈楚楚的眼眸,那瞬間面含羞愧,卻不得不說,「七郎遭了那個巫女郎的暗算。」
這話一出,不一會兒,謝泓的馬車門終是開了。
那個纖華不染的白衣郎君,緩緩踱步而出,夜光似乎染上了月華,熠熠地落在他的身畔。
只在他一人身畔的那般無雙風華。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眸更黯。
他的一切反應都落入了謝泓的眼底,但謝泓卻只是負起了手,「如何算計?」
少年羞愧地訥訥不言語,身後又有一人,將他拉開了去,這是個身體壯碩的男人,對謝泓毫無迴避地道:「那女郎忒也可恨,郎君與他父親對坐,起初本為清談幾句,吩咐我等在外守候。她自言仰慕郎君才華,在簾后偷覷,她一年輕小姑,我等不妨,也不知她如何敢有膽子,竟在屋內的簾上抹了一層香料……」
此刻饒是謝氏門人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建康城中人,於五石散和各種藥酒之中浸淫多年,下毒手法自是層出不窮。簾上的香料必然有催情的作用,這並不足為奇。
謝泓眉心微挑,他淡淡地說道:「你們七郎難道真能遂了她的心意?」
雖然他心知,此事鋌而走險,若無萬全之策,應該不會輕易出手。巫嬈如何安排,倒讓他略略有點驚奇。
「謝郎不知,郎君被下藥一事,那巫靖知曉了也是一臉驚慌百出,似乎並不知其女所行陰詭之事。我等查人不明,再也不敢妄下論斷,只是那姓巫的女郎,將神志不清的郎君帶入後堂,便利索地剝了二人的裳服,我等察覺不對時,卻是正中下懷地闖入了寢房……」
「當是時,郎君雖神志不清,但也奮力推拒,我等若是不貿然闖入,她自然也不能成事。只是屬下等人氣荒了頭,跟著便是巫宅的主母隨著巫靖一道走入,將郎君與巫女郎衣衫不整的情狀都瞧見了……」越說那人聲音越低。
這人一臉愧色,待說完這番話,臉甚至比那少年還要紅了。
謝泓眼波如潭,未幾,他低低嘆道:「建康的小姑們,當真猛如野虎豺狼,我遊歷天下多年,也是無可媲者。」
他白衣綉袍拂開,此刻桓家的幾位部曲才見識到,謝郎今日墨發不整,外裳雖然仍然齊整,但露出來的半截裡衣卻起了褶皺痕迹。此時他們齊齊想到,難道自家郎君在此受到暗算,而原本答應前來救火的謝郎,竟是私會了什麼女郎?
這個認知讓他們皺了皺眉。
「巫靖如何說?」謝泓眉心一沉,他想到那個昔日酒宴上落在末席,獻媚哈腰的中年男子,雖一道是峨冠裝束,但舉止輕浮,實在忝列名士之位。
這麼一想,他才意識到,原來巫蘅的那位大伯父,他早有一面之緣。
其父如此,教女無方可想而知。
那部曲回話道:「巫靖原來屬意桓九郎,但見『事已至此』,自然半推半就,便說要我家郎君納她女兒為妾。」
「為妾而已。」謝同嘀咕了一聲。
轉眼間桓家男兒的各路白眼又讓他悚然一驚,登時不敢出聲說話。
「桓瑾之便是要納妾,也不能是為人所逼而納。」謝泓這話,正戳中了部曲們的心思,紛紛點頭稱是。
巫嬈無所不用其極,更不堪入桓家門檻。
「郎君當時已然不能應事,我等無奈,唯有以劍開道,替郎君殺開路來送他回府。但郎君素為人敦厚,只怕……」部曲憂心忡忡,不知該如何。桓君和夫人那邊尚未得信,他們也不敢告知。
謝泓微笑著挑開唇角,笑意有點漠然。一日之內,那個姓巫的小姑,先後算計他的阿蘅,和桓瑾之,是個敢作敢為的女郎。他竟覺得手癢了。
只是他到底是陳郡謝氏的嫡子,與一個平門小姑鬥狠,未免太欺負人了些。
他轉身走回自己的馬車,對謝同低低吩咐道:「對那位『言小郎』說,我給她的二十個人,她盡可用之,無須顧我。」
巫蘅自己的仇,她自己報也許更快慰些。
那群桓家的部曲正該問謝泓如何辦,謝泓揮袖,白衣如雪地立在明月底下,宛如玉人般秀逸,他淡淡道:「我明日在桓府投貼,請桓九郎一敘。這件事我謝泓是局外之人,能為不多,桓九郎若因為這麼一個女郎與你們家郎君生了嫌隙,」他薄唇一頓,接著道,「桓瑾之與他離心,不算冤枉。」
月光升上了頭頂的黛瓦之間,時辰已晚,諸人都不再逗留,謝泓的馬車被車夫趕開了去。
巫宅的銅門靜鎖著,裡頭一株芭蕉樹,綠如盈盈翡翠。巫嬈跪在泥里,雲鬢如霧,眼波楚楚地繞著水意。她欲說什麼,見父親臉色鐵青,又不好直言。
巫靖自是氣怒不勝:「你這不爭氣的!為父我找了那桓九郎說了多少回,他早已應許你為平妻,你如今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桓七郎的頭上,你、你這不成器的!」
「郎主,」秦氏勸慰,「已到了這種地步,再罰她也於事無濟,不妨將錯就錯。桓七郎是桓家的嫡子,地位尊崇,學識見地、名士聲望哪一樣不遠遠越過了桓九郎去,縱然為妾,也未必沒有桓九郎的平妻好……」
「這我自然知道。」巫靖痛心疾首地放下手裡的草鞭,眼眶猩紅、頹唐地坐下,「夫人難道便不知道,桓瑾之那是何許人也,阿嬈如今對她使了這等計策,他日便真入了桓府,桓瑾之可會善待你女兒?」
這話說得母女二人臉色齊齊發白。
巫嬈沒有考慮這些,她只是,對桓瑾之仰慕,仰慕得近乎痴狂,近乎絕望。她是飛蛾撲火,萬萬沒有思量這些的!
父親這麼一說,她思透今後這利害關係,登時更是絕望。
巫靖頹喪地又道:「桓家上下,不會有一個人敬重阿嬈,這也不說。還有那桓九郎,他看中的婦人,對他的七兄用了這樣的法子,他會如何作想?」
他只怕會想,他桓九郎堂堂桓家之子,竟被區區一個巫嬈拿去做了接近他七兄的墊腳石,做了她過河的引渡人,做了為她裁量嫁衣卻渾然不知的豎子。
便是這麼一下,巫嬈發白的臉瞬間慘白!
她哆嗦著唇望向自己的母親,秦氏卻是漠然地移過目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她只得又跪著來央求自己的父親,攀住他的膝頭,淚眼婆娑地訴求道:「阿爹,我不知,我沒想過這些啊……」
「我、我只是,只是太戀著他了,我不願嫁給旁人啊……」巫嬈說到這裡,淚水宛如梨花雨般地落下,「若是嫁給了桓九郎,我要日日與他抬頭相見,可是,可是再不能有一絲希望了啊……阿爹,你幫幫女兒!」
不知為什麼,平素在自己臂彎邊撒嬌弄痴的女兒,他眼中一向嬌蠻可憐的女兒,聽著她的哭訴,巫靖竟是心中一陣煩躁,他奮力抖開她,巫嬈撲倒在地,絕望地拿眼睛瞅自己的父親。睜大的瞳孔里,清水漣漣撲落,滴入草叢之間。
夏夜裡,有無數的螢火飄乎而起,閃閃爍爍的流光映在她的花鬟玉容上,嬌媚婉轉的一抹纖腰,像一彎澹澹的水。
這般姿色,若不是今日她做出這等愚蠢之事來,攀附上桓九郎,於他們巫府而言,自然是更高一個台階,從此平遂。只是,偏偏又成也蕭何敗蕭何。難道他巫靖真沒那福分?
他凜著冷目,他撲開廣袖長身而起,「這事,你便求你戀著的那個桓七郎日後給你一席之地罷!」
說罷,便在不理會地上絕望哭泣的女兒,徑自離開。
秦氏自然隨著夫主一道而去。
巫蘅趴在泥里,指甲掐入了草根里,那雙美麗的眼睛里被霧色瀰漫,漸漸的,露出一抹兇狠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