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溫情
夢裡的白衣郎君,坐在渺遠處的一座水榭里,廊腰縵回,白衣勝雪,容色如玉,唇邊的淺笑宛如一縷春風,廣袂在雲水霧色之間招搖。
巫蘅這一覺睡得安穩踏實,從重生過來,她鮮少睡得這麼安穩而踏實。她甚至想,沿著那抹游廊,一徑這麼走上去,走到他的身邊。可惜在夢裡,這依然是個奢望。
醒時,天色仍然是亮的,她又跌入一個溫柔綺眷的懷抱,微微上揚著臉,白衣郎君的臉有點冷漠,也有點柔色,冷漠是望著窗外時,當他垂下眼眸,那雙如深水如牽牛般的眸便澄澈地映入她迷濛的眼底,甚至因為她的蘇醒,而有些燦爛的快意。
「謝郎,你怎麼還未走?」
她驚訝的話不及說完,感覺到摟著自己的男人,他的雙臂又緊了些,緊得,彷彿要把她揣在心口,抱入更深更深的心底里,他強勢而又帶著憐惜的懷抱,也讓巫蘅又愣又受寵若驚。
她不明白,為何謝泓突然之間這麼溫柔地待自己。
「天色未晚,我再陪你一刻。」他的聲音有點暗啞。
窗外一縷天光,漸漸被暮色撕裂,已有淡寥的幾顆晚星浮於天空,幽薄的絢麗的雲彩,終究一絲絲抽出墨藍的晚來之意。
因是初夏日,白光總是長了那麼幾許。
巫蘅訝然地發覺,原來她床榻對面的紅木几上,正擺著一張古琴,方才那琴聲竟不是幻覺,她心中一時惴惴,一時莫名,一時感慨,一時又疑惑不定。
「謝郎,你為我奏琴了?」
聽聞此言,他低低地一笑,「是。」
掌下的肌膚柔軟而滑膩,宛如羊脂一般,散發著縷縷幽香。他原本眼色清明,面對這般誘人的巫蘅,也是呼吸微亂,他心裡想,他的婦人決不能讓落了下賤之人的覬覦。
「我命人將這裡納入視野之下,阿蘅,你以後不會發生這等事。」
這個郎君的聲音真的太溫柔,太引人沉溺,巫蘅渾身發軟一般,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眨著眼笑:「我說不出謝,但我的感激,望郎君記在心裡。」
「你的所有,我都會記在心裡。」
她一詫,對方因為她眼眸之中的驚訝,臉色微黯,但極快地又恢復了那從容和淡然、深水般的謝泓。
巫蘅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不敢捏得太緊,她呼吸不勻、但不容退避地盯著他,「謝郎,你心裡,把我當做何人了?」
他謝氏門閥出身,舉天下無人不敬、無人不仰,也是她心尖不敢觸摸的明月光。他為何在她經歷這麼一場狼狽變故之後,對她如此溫柔相許?
他說過,他未及冠,謝氏能給他的財權並不多,他卻願意把這些拿出來照看她。
她巫蘅,何德何能,她憑什麼。
謝泓與她對視,忽而長嘆著,俊逸高華的臉便湧出一抹無奈,「忘了也罷。」
他說「忘了也罷」,可是巫蘅並不知,該忘的是什麼。只是心裡隱約有一種難過,是了,他的琴聲悠揚婉轉,有一抹動魄的情思,她聽得出來,她也聽得出,那琴聲與她魂夢之間的琴聲,如此相似。彷彿前世便聽聞過。
巫蘅近來,關於前世的那些記憶紛至沓來,時而會沖淡現世的感覺。
莊周夢蝶,不知是幻是夢,她也拎不清,她是否因為對他的綺念而有了這般的幻夢。
「無論如何,你在建康一日,我便護你一日。」他低著頭,那雙微潤的唇瓣便點在她的光滑的額頭上,巫蘅捏著手腕一緊,他低而溫潤的聲音便飄然傳入耳里,「阿蘅,今日之事,再不能有。」
他喚她「阿蘅」,應當不是言衡的那個「衡」字。
思及此,不知怎的,巫蘅便是輕輕一哼,「謝郎不守信諾。」
「非是我不守信。」謝泓心有憂煩,又覺得解釋不通,想到巫蘅現下雖扮作男裝,仍不掩秀逸容姿,游於建康城裡他日定不得安生,便又是一嘆,這聲嘆息有些悵然,巫蘅心頭一緊,她握著他的手腕,竟是又緊了一分。
「謝郎何事不展眉結?」
她如此緊張,謝泓微秘地揚唇而笑,「不是什麼重要之事。阿蘅,」他忽而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道:「卿卿,我有一事不明。」
怎麼好端端的,又來了?
這世間,最難消受的便是謝郎的溫柔啊。
巫蘅的嘴唇一哆嗦,她顫顫不安地道:「謝郎要問什麼?」
他噙出一抹微笑,墨緞般的發散落一綹,那雙低垂的眼眸清潤溫雅極了,「阿蘅,你為何自稱姓言?」
這番話說的,近乎要咬住她的耳珠了。巫蘅僵直了,瞪著眼睛看他。
她隱晦不答,謝泓卻是明了的,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甚至透出一種啞,「因我姓謝么?阿蘅,你心中有我。」
你心中有我。
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巫蘅的背脊愈發僵住了。
他觀她反應,便知道自己猜對了。若不是存著這般疑惑,他不會早察覺出謝同今日刻意走的巫府舊宅,而未點破,由著他們自作聰明,將馬車趕來了這裡。
此時謝同便站在雕花的木門外,狼狽地進退不得,但天色實已將暮,他硬起頭皮,以劍叩擊門扉,「郎君?」
這是提醒了,謝泓和巫蘅便不禁往窗外望去,那點疏淡的晚星繁多了起來,暮色下晚風吹來一陣一陣的晚煙,園中拂綠的梧桐與苦楝樹高低相掩,將月色阻在無邊曠遠的天盡頭。
「阿蘅,我走了。」
「嗯。」她如此答應,只是心中卻掠過不舍,她自知這等濃烈的情感,已經不容忽視。
謝泓鬆開手臂,他站了起來,才走到門前,謝同在門外將一件嶄新的月白長袍遞給他,巫蘅方才想起,原來他原本的白袍還穿在自己身上,此時此刻,望著那個優雅更衣的的郎君,她已想不起來今日受過怎樣的屈辱。
他抱著她這般坐了一個午後,他對她這般柔情,不管出於何等緣故,她都餘生無憾了。
為了他和自己,此生不嫁,都是值得了。
謝泓穿上那身白衣,回眸對她微笑,清華超逸的俊臉,隱約的夜色里俊美得有些恍惚,「阿蘅,琴贈知己,你喜歡便好。」
他說罷,便踏出了門去。
不知為何,巫蘅總覺得他說那話是雙關之語。「你喜歡便好」,喜歡什麼?琴?他?
那個外表溫潤清絕、行事狡詐如狐的少年,這麼快便洞悉了她自以為深藏九尺的心事。
而她,既難堪又羞怯,可掩飾不住心頭那般的快樂。
巫蘅拉上棉被,將自己的頭顱整個覆入其中,未幾她聽到床榻外又輕細的腳步聲。
她詫異地睜開眼,從裡面探出頭來,她衣衫不整不敢起身,卻見王嫗帶著水盈水秀,微紅著眼跪在她身前,毫無預兆地直直地跪在她身前。
「怎麼了?」
水盈以袖拭淚,苦澀地說道:「女郎待我們姊妹以誠,可是……」
水秀更加不敢搭話,只垂著眼睛,清澈的水珠滾落在朱木地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原來是這事。」巫蘅長鬆了口氣,她改換笑容,「有驚無險罷了,不必自責。你們二人如今既在我名下,我們便是主僕,以後行事大伙兒互相照應幾分,沒什麼度不過。」
女郎這麼大度,水盈水秀喜出望外,一連磕頭表忠心。
待和她們說完這些事,水盈水秀出門去,房中唯獨留了巫蘅和王嫗兩人,王嫗瞥見那紅木上一張古韻珍稀的古琴,心思淡淡一凜,她上前問道:「女郎,女郎曾言對桓七郎不曾有意,原來看中的竟是——謝十二郎么?」
王謝的門第,如何能得高攀?
他們的名字,彷彿還要刻在司馬氏的上頭,王與馬共天下,而謝氏近年的興起和厚積薄發,甚至隱有黑馬之姿,要越過王氏的名頭。這般府邸,連在烏衣巷外那麼望上一眼,都覺得是奢侈。女郎心念謝十二,她如何能不憂?
巫蘅攥著棉被,手輕輕一顫,她垂眸道:「嫗,我若能管住自己的心,便好了。」
王嫗是過來人,自知這情之一字,古來害人。她亦只能無可奈何地滄桑嘆息。
謝泓的車才行了不過一里之地,謝同忽聽得車中郎君問道:「因何今日將馬車趕到此處?」
這話問得謝同一呆,「不是郎君囑咐,要來巫宅么?」
仍是裝傻充愣。謝泓不願搭理他了。
但今日若不是他們這麼自作聰明,他的阿蘅——
不堪設想。
他竟微笑了起來,「謝同,郎君賜你兩名美婢如何?」
「哎?」謝同將心頭的驚喜暫時克制地壓下,他返身湊近謝泓的馬車,只聽自家郎君悠然從容地移開了話茬,「今日耽擱太久,也不知,瑾之能否控得住局,莫被那——」說道此處,他聲音陡然一沉,「那奸狡婦人暗算。」
「這……」謝同玲瓏心肝人物,早料到巫嬈這是太歲頭上動土,惹怒了自家郎君。的確,這位舊宅里的巫小姑如今是謝郎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偌大建康城,敢明目張胆得罪謝泓的還真是寥寥無幾。
謝泓閉上眸,清冷地一哼,「去羅子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