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美男計

22.美男計

巫蘅安分守己地待在舊宅里守了三日,她沉不住氣了。

即便是足不出戶,她業已得知,巫嬈用計逼迫桓瑾之一事,也已猜到桓瑾之敦厚之人,宅心仁厚,必不會拒絕美人如此「盛情」。

謝氏來的護衛,到底與眾不同,而且他們對巫蘅並不設防,巫蘅要得知什麼消息,盡可以知道。

其中一個瘦弱有力的少年,名喚檀羽,眉清目秀,宛如青竹般優雅修長的少年郎,與巫蘅說過的話最多,但每當望向巫蘅時,卻不時會低下頭,臉上浮出淡淡的紅雲。

見狀巫蘅便會好笑,她便取笑道:「檀羽。不知旁人可會喚你——『檀郎』?」

檀郎是時下小姑用給心上人稱的。

檀羽一聽,果然臉色又蹭蹭地攀上無數朵桃紅的雲,他秉著劍進退不得,咬咬唇不做聲。

巫蘅發現自己很閑,閑不住了,她便又嘆道:「你們謝郎,好生涼薄多情!」

這誠然是一句玩笑話,而且這句話是萬萬不能叫謝泓聽到的。她可並未打算和謝泓這麼曖昧到底。

顯然檀羽也並非是多嘴多舌之人,不過當晚記錄著巫蘅這一語的絹帛仍然飄落到了謝泓的案頭。

少年如玉如月,眉峰挑開一絲墨色,他優雅地放下手中的絹帛,微笑道:「阿蘅這是想我了。」

「謝同。」轉眼他吩咐道,「以後舊宅里的消息,事無巨細,都報與我。」

窗外的明月皎白如雪,謝同隔著一扇門扉低聲應答:「敬諾。」

不過他又想到一事,不曾與謝泓報過的,此時趁著郎君心情大好,便不留神說出來了,「郎君,那舊宅,似曾有邪祟之說。」

謝泓皺了眉頭,轉眼間,他垂袖道:「怎麼今日才說?」

他從雪白狐皮的軟氈起身,轉眼便步履略微倉促地往外走,謝同執劍恭謹地立在廊下花海之中的一隅,西府海棠的濃香正是馥郁,謝泓眼波淡淡一瞥,「那個宅子,是巫靖之妻秦氏所贈?」

「是。」謝同點頭,但轉眼又搖頭,「只不過,卻是那位巫小姑自己求來的。」

她自己求的?

她寧願出府,住在荒僻鬧鬼的舊宅,也不願待在巫府么?

阿蘅是聰明的,她定是在巫府受了委屈罷。思及此,謝泓的眉慢慢地便攢了起來。

「郎君。」

謝泓微笑道:「她既思念我,言我涼薄多情,疑我見異思遷,我再不出面解釋,她惱我了可怎生是好?」

「不過,」謝泓撫著那優雅光滑如玉的下頜,淡淡地望著天邊的明月,又道,「鬧鬼的宅子住著可不好,只是她那麼聰明,又想著和我劃清界限,我該如何才能讓她遷居?」

這話一出,謝同也不禁啞然。

那位姓巫的小姑像是要與自家郎君劃清界限么?

那日她可是和郎君在一起共度了整個午後啊!郎君硬是沒有走啊!

謝同舔舔唇,道:「郎君此言差矣,那位巫小姑,自從郎君一別,可是整日對您的七弦琴睹物思人。」

至於那把花椒,被巫蘅送入了廚房,這就不好細說了。

當然,巫蘅在院中對少年檀羽多有言語相戲,這就更不好在郎君面前說了。

謝泓笑而不語。

巫蘅對他用情多少,他無從知道,但一開始,她刻意在自己面前偽裝輕浮,迫他厭棄於她,又以男裝相見,請他不要調查她的身份,他便知悉。

那個有三分狡賴的婦人,她對他的心,全然不足以令她與自己相攜此生。

謝泓這般笑過之後,不知念及什麼,眉眼輕痕仍在,但目光卻微微冷了下來,「既有凶煞邪祟之說,那定是出過事情。有人裝神弄鬼。」

他吩咐道:「你命人私下裡告知她那兩個老僕,那兩人是精於世情的,讓他們暗地查清楚,到底何人在舊宅搬弄這些玄虛。」

謝同無奈地又應了一聲,他心裡想著:哎,郎君哎,您不就是心裡擔心這邪物沾到那巫小姑的腳上嗎,您都說了是有人故弄玄虛,還這麼憂心忡忡。哎。

轉眼巫蘅又得到了另一條消息。

檀羽聽到了外頭的風聲,便事無遺漏地告知她:「桓七郎這幾日精神倦怠,有人投貼一概不回,連著幾日流觴宴不曾應答。」

謝氏的人,於這建康城中,到底不能把只手探入桓府內部。

「那桓七郎對巫嬈許諾的納妾一事……」

巫蘅一頓,檀羽皺眉道:「桓七郎稱病了,納妾一事暫緩。桓君本來氣怒,因這事要重罰於七郎,只怕這拖延的法子也是桓夫人想的,也可暫時保全九郎之情,不至於先兄弟鬩牆。」

「桓七郎病了。」巫蘅怔忡不解,重複了一句。

檀羽說這是假,但巫蘅卻隱約覺得,也許是真的。

這話說完,檀羽聽到門外一聲唿哨之音,他恭謹地抱劍退去,待出門不過一盞茶功夫,他又折回來,嘴角一揚,道:「女郎,我家郎君約你,明日午時水榭一會。」

「他准我出門了?」

檀羽嘴角微微上挑,他臉紅地說道:「他可不曾給女郎下過禁足令的。」

她發現,這個檀羽和自己說話,少年羞澀,還真輕易便面紅耳赤,宛如帶露桃花。這少年的心思真單純啊。

翌日,巫蘅仍然小郎裝束,一頭墨雲般的青絲半束,雙眼璨璨,她走出門去,流風飄裳,倒是說不出的秀美。時辰尚早,她便沿河休憩了一陣,這清河兩畔都是兩排青絲蔥蘢的翠柳,無數道珠簾參差披拂,笙歌淡入風中。

巫蘅看得痴怔了,慢慢地,她負起了手來。

那沿河的風景,是一路綿延的蓊鬱繁華,歌台暖響,舞女美人,絲竹管弦嘔啞,吹盪出綿綿靡靡之態。這便是建康人徜於富貴鄉、安逸享樂的盛景圖卷了。

她等了許久不見謝泓的人,心裡微微泄氣。

但這時候,身後忽地有什麼物事砸中了自己。

正擊在她腘窩處,巫蘅險些腿一軟,她低下頭,地上骨碌碌滾開一隻又白又粉的桃子。當下,她雙眼一直。

她回過頭來,正見一個杏子色留仙長裙的小姑,臉頰粉怯怯的,手裡舉著一隻鮮美的桃兒,見她突然眼光直直地看去,登時臉色更暈紅了。

巫蘅一愣,那小姑躲閃著目光,羞怯而勇敢地玉手這麼一揚。

登時,又一隻桃兒砸在了她的鼻樑上。

巫蘅真傻了。

這是——

巫蘅想到一種不太可能的可能,本想虎著臉將少女喝退,只是眼光忽地悠悠瞥見謝氏從容而來的馬車,正逢楊柳陰里而來,她便眉梢舒捲,極溫柔地問道:「小姑娥眉曼睩,何所思?」

「我……我……」那小姑登時臉色漲紅,又激動又羞澀地說道,「郎君容姿秀美,儀態萬方,我、我有愛慕之心,願與郎君,結伴同遊碧湖……」

少女粉面嫣然宛如春日遲遲里嬌嫩不勝的花苞。

巫蘅一嘆,沒曾想自己什麼時候竟惹上了一筆桃花債。

這筆債欠得風流,又不大好還上。她雖扮作男人,但骨子裡畢竟是一個未出閣的小姑。

正猶豫著這當如何是好。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琴音般清潤動人的聲音,「小郎君真好姿儀,遠望之如白芷幽蘭,君子之骨,我也正想與小郎一道游湖。」

這是謝泓的聲音。

巫蘅向他看去,那個白衣郎君,舍了一眾隨從,獨自踱步而來,他所立的光影,瞬間跌出紅塵之外。她從未見過,有哪一個人能真把這從容優雅刻入骨子裡,這等風華,才是當世人所景仰的風骨吧。

慢慢地,她雙眸一低。

少女眼直地望著這個白衣郎君,又回頭戀戀不捨地望了眼巫蘅,凌波妙目微轉,不知思量著什麼。

但巫蘅並不想落了下風,她正要開口答應那小姑的請求。

不料那少女竟直直地撲到了謝泓的身前,將袖中珍藏的一隻香囊扔給他,彷彿怕一隻香囊碰碎了這個美得不太真實的白衣男子,她只敢扔到他的面前,他的腳下,然後羞澀攪弄下裳,捏出一道道瘦菊花般的褶痕。

巫蘅大驚。

但在謝泓清潤的笑聲之中,那少女鼓足了氣,勇敢地說道:「不,我現在,只想和你游湖了。」

巫蘅好一陣氣悶不勝。

她皺著眉一陣出氣,瞪了謝泓一眼,然後轉過了身去。

若非顧及此時笑出聲來,讓那少女難堪,他早該朗聲大笑,他一派悠然地揚著唇道:「可惜我方才已然說了,只想與這位小郎君同游,女郎美意,只能辜負了。」

說罷,那少女臉色一陣青白,而謝泓已經優雅如風地越過了她,走到了巫蘅面前。

他微笑道:「言小郎真是多情。」

「啊!」身後傳來少女的驚呼聲和跺腳聲。她萬沒有想到,自己在那個白衣郎君的眼中,遠不如一個美少年有魅力,能打動人心。

她羞臊難堪,慌張地竄開了。

巫蘅扁了扁唇,並不答話,謝泓淺笑道:「我可是得罪你了?」

身後已然無人,河中粼粼水光,有輕舟盪過,他忽而聲音一低,嘆道:「為了來見阿蘅,我方才下車猛了,可是吐了一口血。」

說罷,便在巫蘅花容失色之中,他緩緩地遞來一張雪白的綉絹。

她劈手奪過,果然,那雪白的絹子上染了幾滴猩紅,她伸出指尖一抹,還未乾涸,指尖浸了一縷薄紅。她怔怔地看向眼前的男人,他的臉色的確有幾許蒼白,薄唇微抿著,那雙澄澈的眸鎖著她時,似乎還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和委屈……

她手指一顫,幾乎不敢再想下去。

直是過了許久,她才低低嘆道:「謝郎,你身子太弱了。」

是了,他是世人眼中的「病弱謝郎」,自幼便多災多病。可是自巫蘅與他相識以來,他除卻體弱些,臉色蒼白些,並未怎麼見病,她便一直忽視了這一點。

她自己不是大夫,他好與不好,若他不說,她怎麼望得出來?

一時間,巫蘅咬住了下唇。

「阿蘅只有這一句溫柔話同我說?」謝泓不滿了。

這個少年啊……令人無奈頭疼,只是巫蘅卻驚訝地發現,他那眼中一分的幽怨,化作了三分,水一般地漾著。

巫蘅吃驚地瞪著他。

但是他臉色的蒼白的確讓她心疼了,身形羸弱的少年郎,此刻還站在風裡與她說話,一道柳絲纏在他發上巍峨的豎冠上。

若說他今日有何不同,便是他作的竟是成年人的打扮。

巫蘅呆住了,「謝郎,你、你近日及冠了?」

謝泓聞言,失笑起來,「我及冠之日,建康無人不曉,阿蘅怎麼會不知。」

這話也對,只是轉眼,少年一手扶著她的肩,探下身來,笑容多了分隱秘,「我今日,是以王八郎的身份出行。」

也就是說,不管他今日做了什麼事,醜事也好,沒事也罷,這些統統都要扣在琅琊王八的名下!

難怪,他今日來時,那馬車車駕看著很不一樣。原來竟是琅琊王氏式樣。

當今王謝兩家,可謂不分彼此。開這等小玩笑,當真不算什麼。

巫蘅不再多言,只是,她私以為,謝泓和她靠得實在太近了些。他那綿長而輕細的呼吸,便這麼灑在她的耳洞,巫蘅比方才那小姑還要羞臊,登時臊得臉如紅霞,不生波瀾的臉騰出一朵桃色的花。

謝同眼力好,這般遠遠一望,登時搖頭失笑道:「難怪郎君今日出門前,囑咐我等殺雞取血。」

病弱美男計什麼的,郎君你不要太下流!

巫蘅心如擂鼓,她後仰著腰,微微後退了這麼幾寸,謝泓不動,只是這麼看著她,眼波比這身後一片湖還要柔軟,那聲音,溫柔極了也多情極了,「卿卿,數日不見,泓甚是思念,卿卿可曾念我?我贈的七弦琴,卿卿可曾睹物相思?」

隨著那呼吸,一道灼燙的熱霧灑在她的臉頰上,燙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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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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