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入v二更
「女郎,你要做什麼?」
黎明前,山巔升起一朵緋色的雲。
漫山青黛,微燥的風吹開淺淺的山嵐,將氣喘吁吁地倒在地上的三個人的滿頭汗水吹去。
「女郎……」水秀見巫蘅只顧著扶著腰大喘,並不怎麼理會她,又問了一句。
她們的腳下,此刻是延綿入底的下山路,不知不覺已爬了這麼高,鷗鷺時隱時沒,雲頭滾圓的紅日被剝了出來。
水盈單望著這下山路,便驚駭得作聲不得,蜷縮成一團。
巫蘅忽然眨眨眼,望向水秀綻開神秘的微笑,「我比劃過了,這條谷口后又一條天然而成的山溪,水量豐富,我們想辦法把它砸穿。」
「這?」那個婢女對望一眼,花容失色。
水秀咬著牙搖頭道:「女郎,這……我們三人,只怕難以成事。」
的確,巫蘅還算女子之中的佼佼者了。這兩個嬌嬌柔柔的少女,要鑿山有點難度。
但王嫗和柳叟,畢竟年事已大,這山雖然緩,但登上來也費時費力。更何況,他們若知巫蘅的真正目的,只怕非但不會來,還會想法設法地阻她。
「並非一日之功。」巫蘅皺眉往山下打量了一眼,她淡淡道,「我已做了詳盡地測算,這裡的山體很薄,你我三人之力,花個數日功夫,還是很有希望的。」
「女郎……」水盈衣袖抹臉,楚楚地從喉尖發出一陣顫音。
被她這麼一看,巫蘅忽然覺得自己成了逞凶威逼的惡人,她無奈地搖頭,「若是尋常時候,我也不願逼你們。不過你們大約也知道,從你們被主母遣出來那日起,你們的生死,她便再不插手了。我又是個不得人喜的,主母每月放給我們的月錢,根本不足以維持生計。你們不想挨餓,現在當陪我另謀生路。」
雖然這法子的確缺德,但對於陳季止這種建康城中的貴族,良田抽成不過一成,這點薄利他轉手便能扔了。
兩個婢女只戚戚然地不說話。
隔了許久,一縷金輝撒開來,山風揮之不退的燥熱也隨之升起,水秀咬著唇問道:「女郎,咱們若想立足建康,攀上謝十二郎不就夠了?何必費神費力……」
水秀的話沒說完,被巫蘅猛然冷下來的目光堵了回去。
水秀委屈地紅著眼,再也不敢和這位喜怒無常的女郎說一句話了。
天色微亮,巫蘅把竹籃里擺著的鑿石用的斧錘取了出來,三個少女攀在緩坡上,巫蘅取了幾根綠藤拴在她們腰上以防不測,便就著石壁滑下,站到了一側。開始動工了。
「鏗鏗鏗——」這麼響了一個清晨。
「你們說阿蘅清早出門了?」謝泓手裡的絲絹垂於膝頭,他想了想,竟然微笑起來,「有趣。」
「郎君,這?」謝同近來愈發看不透這兩人了。
謝泓施施然地起身,沐浴之後身上有淡雅的熏香,他墨發不整地走出了寢房,挑唇道:「我和陳季止不對付久了,阿蘅要幫我出氣呢。」
昨晚郎君醉醺醺地回府,心情可謂低落了整晚,他們從來不曾見過這般失態的謝郎。半分不敢招惹於他,以為這次與巫蘅鬧了不愉快,即便日後還能言歸於好,但總能撐過幾日,以昭示郎君對那位巫小姑並非那麼上心,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可是,這才一個晚上啊!
謝同作痛心疾首狀,看著這家意氣風發的郎君,忽而覺得,唉,喜怒無常,這是入障了!
這事要不得!
他舔了舔自己的發乾的下唇,輕聲道:「郎君你怎麼猜得到,她要做什麼?底下來信,說她行蹤鬼祟,不知打的什麼壞主意。」
謝泓微笑著,望著一院浮動的青竹綠光,那眼神悠遠得仿似兩朵澄天下的雲,但看著卻似乎更遠一些,「你們不是說,她意欲鑿山么?那西郊山腳是陳季止的府邸。山壁一旦鑿穿,那溪水順過去,便能把陳季止的百畝良田淹了。」
「這!」謝同驚訝了,「她要淹田作甚?」
應該不是為了給郎君報仇吧。那小姑看著不似挾私報復之人,再者郎君和陳季止並無深仇大怨,若說有仇,該陳季止對謝泓有切齒拊心之恨才是。
「你們不是還說,上頭她們三個在鑿山,山腳下陳季止命人挖池么?」謝泓反問道。
謝同真真不明白了,他既不懂巫蘅為何鑿山,也不懂陳季止為何挖池蓄水,倒是郎君這般純熟瞭然,讓他開始懷疑人生。
過後他無力地垂著手,問道:「那郎君以為,該如何是好?」
「她們三個小姑,鑿山太費事了些。你帶上幾個人,從山南穿水簾過去,在對面打通豁口。記住,你們白日去,不得讓她發現了。」謝泓囑咐完這番話,那抹清淺的微笑重又浮上眼角眉梢,清俊如畫。
郎君憐惜她們三個弱女子,這個不難理解。
可是他乃堂堂謝氏部曲,竟然要被派往西郊鑿山……
郎君你是認真的么?
巫蘅累了兩日,細嫩的兩截胳膊立刻腫了。
王嫗拿著藥膏為她上藥時,燈火下她一張臉上俱是擔憂,「女郎,何苦這麼拚命?」
巫蘅這時才有做了虧心事的模樣,因為心虛,低著頭半晌不答。
第三日,當少女三人氣喘吁吁地登山上去,目瞪口呆地發現,竟然已經薄得只剩一道屏障了,在來幾斧頭掄一掄,大約那裡的溪水便能穿過這條動噴薄而出,這隧洞有點自上而下的傾斜,水勢已經對那塊屏障有了一定的阻力。
「女郎,你說得對,真是太薄了!」水秀瞠目道,她不禁對巫蘅充滿敬畏。
可是,即便是巫蘅,她也是費解的。怎麼會這樣?
她不想了,大抵這便是運道,是天賜的福氣,這回連老天都站在她這一邊。便將水盈水秀差使道一旁,自己用斧子又鑿了鑿,那道屏障愈發淺薄了,她才罷手。
「有這水勢,等大雨一至,這裡便能沖開了。」巫蘅將斧子收回竹籃里,轉過身,興奮地為她們指山下的綠野千里觀望,「這裡田地肥沃,說不定那一成收入足可夠我們吃穿一年了。我得好好計議一番,讓陳季止十日之後便先劃一部分錢財給我!」
水秀愣愣地看著巫蘅不說話。
水盈怯怯地說道:「女郎,咱們這麼算計陳四郎,是不是……」
巫蘅瞟了她一眼,水盈登即不敢作聲了。
這一眼並不是警告,只是,她的確沒有想到,看著怯弱如柳、毫無主見的水盈,竟然是個玲瓏人物。水秀跟著她除了三日蠻力氣,到今日也沒明白她要鑿山做什麼。
今日看來,她需要重新審視一下自己帶在身邊的這兩個侍女了。
「陳家的家業你我不能估量,陳季止他答應得那麼爽利,對這一成收成想來不是十分在意。不過你我都是食不果腹之人,再不為自己計較些,吃虧可並不是什麼福氣。」巫蘅彈指撣落衣上的泥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餓肚子之時,你們便會明白,我今日所言,都是金玉之言。」
陳季止找的幾個人,在西郊守了三日。他們也是一群潦倒的草包,整日躺在草垛子上睡覺,或是柴門裡鬥雞走狗,以為陳四郎要他們盯著的,是要上門來找茬的人,完全沒留意到那山上的事。
巫蘅每忙活一日,便灰頭土臉地回去。
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像與乞兒在路邊爭過食。她最是賣力的那一個,是以相形之下,兩個侍女還稍顯乾淨一些。
這日一如既往是個大晴日,久不至雨,十天已過去一半,巫蘅難免有些心焦。
檀羽自外邊傳了一句話來,「女郎,院門外頭有一個男人,自稱巫嬈有信物帶給你。我要替你拿了來,他卻非要你親自去接。」
「是什麼人?」
彼時,巫蘅沒想過出門,著了襲素色綉蘭草綠蕪的百褶長裙,飄然的一縷淡鴉青色綃綢,柳腰如霧般綽約而美。
檀羽看怔了怔,轉瞬之後,他臉紅地轉過眼,聲音細如蚊足了,「我不知。」
「我親自去會一會。」巫蘅說完這句話,便舉步往外走去。
檀羽顧念外頭那人是個粗糙之人,擔心她重蹈覆轍,是以跟著一道去了。不為別的,這位巫小姑,是他們郎君再三叮囑了要寸步不離跟著的人,一旦她有了閃失,自己在陳郡謝氏的日子也算是到了頭了。
巫蘅走了出去。
在時隔兩世,再度見到那個男人之前,她自詡一直過得還算從容,但遇到那個男人,彷彿已經沉眠許久的噩夢驟然蘇醒了過來。
那個臉色黝黑的男人,還是那麼一副壯碩的身材,白底湖藍紋的一身勁裝,舉止粗俗,眼神不定,一眼便能確認他是狡詐多端、暗藏戾氣之輩。
她怎麼可能會認錯?
前世她便是在那個男人的奴役之下受盡了苦楚,含恨而終。
劉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