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春日游

3.春日游

巫靖臉色驟變,父女倆面面相覷之下,巫靖面露責備,於是巫嬈的花顏也冷冷地沉了下來。

這廂巫蘅沒來得及走出前院,便見園中淡綠的葉間點綴著朵朵西府海棠,垂花嬌艷,她躊躇了幾瞬,身後有人腳步匆匆跟來,「阿姊開個玩笑,妹妹竟當真了?」

威立夠了,還是要將巫蘅大方地迎進去。

她心頭一哂,卻從容微笑道:「阿姊,我雖然生在鄉下,卻也畢竟是巫家的女兒,這點不能辱沒,阿姊縱然是開玩笑,也不該說,我這人『腌臢腥臭』吧。」

巫嬈的一張俏臉登時一陣白一陣青了!

她咬牙,強打出幾縷明媚的嬌笑:「妹妹休要見怪。阿姊說話向來沒個輕重,不說我了,我阿爹可是一直盼著你的消息,好容易盼來了,怎麼會能讓你孤苦伶仃地流落異地?早就掃出屋子來了!」

巫蘅半信半疑地掠過眸光。

巫嬈眨眨眼,故意從那雙美麗的眼睛里擠出一些誠心。

雖然開頭巫蘅並沒有佔到上風,但無論如何,她已經在府里住下了,王嫗和柳叟仍舊跟在她身邊,這已經很足夠。畢竟她現在舉目無親,盤纏也揮霍耗盡,若是再不找個地方落腳,便真的只有留宿市井了。

是日惠風和暢,清晨時分,園中的枇杷樹抱著一樹光影,朝雲飛渡,浮光幽碧。

王嫗端著盥手盆敲門而入,自家女郎正坐在妝鏡前對鏡梳妝,穿著緋紅的對襟廣袖長袍,那一綹綹烏墨的髮絲在她蝴蝶般靈巧的手下盤繞而過,以標緻精雕的一根木蘭簪穿綴,梳著小姑式樣的髮髻,但神色卻有著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肅然清冷,甚至,看破滄桑。

「女郎……」

王嫗被這樣巫蘅駭了一跳,手裡的盥手盆差點便灑落在地。

巫蘅慢慢睜開眼,眸中盪出一絲笑意,在朝陽的暖房裡轉過身來,「嫗,進來吧。」

此刻王嫗才驚覺,自己方才竟是看自家女郎看得忒痴迷了些,她不大自在地低了頭急切地幾步進了來,將水盆放置一邊,低語道:「女郎來巫府這麼久了,怎麼不曾出門?」

這個時代的人極是風流浪漫,街市之上婦人女流之輩熙熙攘攘,巫蘅雖是小姑之身,但要去出門去建康城中遊玩,自是不妨的。但巫蘅歆羨建康風物已久,卻安分守己了這麼久,難怪王嫗奇怪。

說到此處,巫蘅便嘆了聲:「嫗擔憂我悶壞了么?我們才來建康,除了巫家,再難近旁人,太過輕浮了難免惹得伯父不喜。」

「女郎所思不無道理。」王嫗又扯開唇笑了笑,「但是,今日那大女郎也出門了的。」

巫嬈竟然也出門了?

巫蘅靜下心來想了想,將手裡的木梳放到妝鏡台上,紫木沉香,絲絲縷縷地飄來,巫蘅綻了唇角道:「嫗,我們讓柳叟駕車,今日也出門一趟吧。」

她突然想起來,前世也是這個日子,在春日泛舟湖上,她對那俊朗不凡的桓七郎一見傾心。

那時的巫蘅無依無恃,見到巫嬈對那人百般逢迎獻媚,她便知難而退,再也不作他想。

那桓七郎生得的確俊朗,只可惜,比起前世記憶里的那一抹模糊的白影,似乎還差了那麼些許味道。說不上來的感覺。

但巫蘅篤定,那些少女泛濫的心思,在這一次可以適可而止了。

任他桓瑾之再如何英俊風雅,她也絕不會再多看一眼!

但想到屆時可以欣賞到巫嬈對桓瑾之是如何如何的痴迷不往,是如何如何為了一顆醜陋痴心而百結柔腸邀寵討好的。

要知道,那等出身高貴的名士,是最不耐這種倒貼上來的女人的。

他們雖然習慣了受人追捧,但要有女人越了那發乎情的度,仍舊會惹他們嫌怨不已。

春日游湖,景緻沿著兩岸青山次第排開,世人喜歡高歌長嘯,巫蘅的馬車還未到,已先聽到一陣笙簫絲竹之音,波光粼粼的湖水牽著蔥蘢飛綠的柳絲,齊齊映徹在遊人的眼波里。亂花隨渡,水面驚起一灘鷗鷺。

巫蘅在王嫗的牽引下走下馬車,她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姑,穿著不夠華麗,樣貌也只是中人之姿,因而她也並不想冒頭。只隱匿在嘈嘈的一片女郎之間,聽她們羞澀的議論,不勝欣喜的歡呼。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移到了不遠處八角湖心亭上,飛檐朱漆,裝飾很是典雅。

亭中有兩人正在弈棋,兩人皆是峨冠博帶士人裝束,姿態逸灑,蕭肅如皎月孤松。而亭角那吹簫的頎長身影,則一襲飄灑華貴的紫衣,墨發以玉冠束縛,十指修長,眼眸似有些憂鬱般,面若玉質,隔著煙水恍惚得時隱時沒。

他的目光似乎專註於流蕩的水面,溢出些許感花傷月的悲傷,這種悲傷,卻是難言的,是深切入骨的,幾乎所有人都可以在那一曲簫音之中徐徐讀出。

巫蘅慢慢垂了眼波,看來,即便是再世為人,那個光風霽月的桓七郎,也依舊如此動人么。

王嫗在她身後緩慢地咳嗽了一聲,巫蘅收回視線,淡淡應承道:「嫗放心,我不會奢望的。」

那樣的人,哪裡是她望得起的?前世不就因為亂了心湖,才得到那般結尾么?

巫蘅終於將自己的目光都收了回來,然而她卻在下一瞬,看到了亭下那似乎隱隱激動的巫嬈,她今日是盛裝打扮了的,秋香色雨花錦裳服,襯得整個人都嫩如花苞,她含著滿懷期待,那般眺望著近在眼前的俊美郎君。甚至因為激動,她整個人都在顫抖。

當下,巫蘅不輕不重地冷笑了一聲。

若是她記憶沒錯,即便是將她打發給了一個粗俗的人渣,巫嬈也依舊沒有得到那個高貴清朗的桓七郎,那人對她,很是不屑一顧哪。

桓瑾之一曲吹完,那棋局正也終了,東向坐的那人捋須大笑:「到底不如閣下棋藝精湛啊,不知可否與在下互通名姓?」

那兩人熱絡地聊起來,桓瑾之便靠著漆紅的樑柱掩唇低笑。

巫蘅這邊的小姑們幾乎要推搡到河裡去了,一人偏生還高叫道:「啊,桓七郎當真頂尖風流也!」

「那可不是,天下名士,首推的自然是謝家十二郎,可咱們桓七郎和王八郎也是與他齊名的呢。」

「哈哈。」一中年文士恨不得解綸巾長嘯,與對方正是一見如故,兩人約定再戰三局。

桓瑾之苦笑道:「二位莫非是忘了與瑾之的應承了?二位可是要陪我一道游湖作賦的!」

「天色尚早,此事不急!」一人搖晃了廣袖,嚷嚷道,桓瑾之無奈著,又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索性擺好竹簫,坐下觀摩起來。

戰局激切,雖不見兵戈,但也是硝煙四起。

濃郁樹蔭下的巫嬈站得腳踝都痛了,這路段不平,她的腳咯得難受,可為了桓瑾之,為了桓瑾之能走下那座湖心亭,她咬咬牙,不顧身後丫頭的勸阻,徑自傻傻地立在這裡看著。

這時候,遠方與人隔河相望的,傳來一聲輕舟長嘯。

平地而起,順水而下。

不但眾小姑們為之一振,就連那弈棋的兩人也不禁搖頭失語,雖手上落子功夫不停,但一人已嘆道:「這謝十二,出場慣來如此囂張!」

另一人大笑著附和:「那廝幾時安分過?下個揚州亦是弄得滿城風雨!」

說罷,桓瑾之已經無奈地連連搖頭起來。

他的這位摯友,旁的倒還好,這點上的確如兩位賢人所說,每回出現時,總要弄出些風聲、做出些排場來,彷彿不這樣,旁人便真不知道他是陳郡的謝十二一般!

那嘯聲過後,自曲水斗折處,便招搖地盪入一片入畫的景來。

輕舟曳水,淥波清漪處,似拂開風荷幾里。

船頭的白衣郎君方才露面,巫蘅這邊已有人驚叫起來,「那是謝十二!陳郡謝氏的嫡子、天下聞名的名士謝輕澤!」

巫蘅被洪水般的人擠了出去。

可饒是如此,她也沒有錯過,那驚鴻一瞥,那一眼風華。

她想起來,前世在鄉下那備受煎熬的日子裡,她被折磨得狼狽臟臭,躲在門閂里,透著一絲縫隙打量著外邊的天,那時候她的四肢都被那鄉下漢捆綁著,她只能每日在門口這麼望一望。

直至那華麗的馬車在她門口停駐,直至,那風吹動了車簾,車中的男人纖毫畢露與日天之下,那軒華無塵的白衣,不似凡人的仙姿雪魄,超逸如水墨般的面容,還有那天生的從容優雅,恍如透著骨子裡滲漫出來的驕傲。

意識不清里,她真的以為自己見到了仙人。

也是因為那一日,她早歸的丈夫看到了她眼底那星點對別的男人的痴慕,因為他比不上那個雍容高貴的男人,他憎恨自己妻子始終對他不屑一顧的冷傲,心中那狂熱的野性的火要將他整個人焚毀,那一晚,巫蘅收到所有極致的非人的折磨。

翌日她的那個丈夫袖手離去,後來她絕望而死。

可以說,一切的一切,與謝十二莫名其妙的出現,有著難以擺脫的牽連!

現在他比她前世見之時要年輕幾歲,正是少年人意氣飛揚的模樣,白衣飄飛,淥波蕩漾之間宛若誤落塵網的謫仙。

也唯獨見過了謝十二,才能明白,一個人最美之處,永遠不止在於皮相,而最是那一舉一動之間的風華,便足以將任何人都逼到塵埃里。

令所有人都無法直視的,那清貴和高雅,雍容和恣意!

船頭除了謝十二,還跟著他持劍而立的部曲,謝同。謝同在自家郎君身邊耳語著,眾小姑壓抑著緊張和興奮,無聲地等候著,不知謝同那謝十二說了什麼。

但緊跟著,謝泓的目光便穿過半池春水,影亂人潮,凝在了因身姿秀長而在諸女中無法隱蔽的巫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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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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