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謝十二

4.謝十二

謝泓的這一眼,彷彿是在看巫蘅,又彷彿只是隨意一瞥,彷彿是帶著笑的,卻又太清冷了些。

而謝泓是何許人也,他的目光瞟向哪裡,這群瘋狂追逐美的小姑們便恨不得出現在哪裡。

巫蘅垂著眼瞼再度後退,這一退,便徹底退出了人群。

輕舟上,謝同壓低了聲音,掩唇問道:「郎君見到那位小姑了?」

「獨見到一個膽小的狡女!」謝泓眯了眯眼,春日下,亭中有少年如柳,孱秀清雋,正是桓瑾之,謝泓只看了他一眼,淡淡撇過眼波,道:「是非之地。」

郎君這是在表示他的不耐煩了。

謝同怔了怔,隨之望向那桓瑾之所在之處,果然亭后藏著不少妙齡女郎,這群人自然是知道桓瑾之在此,所以才跟著同出同進的,眼下自家郎君顯然不願湊這個熱鬧。

輕舟盪起,分流一池碧水而行。

眾姑子的目光比謝泓腳下的春水還要綿軟,還要清澈,還要楚楚堪憐。衣香鬢影的美人們渾然不知,巫蘅已經鑽進了木叢里,正是奔著那桓瑾之所在的湖心亭去的。

這叢灌木的丫杈極低,這群顯然極有身份的女郎是不會鑽的。巫蘅以為沒人留意,她不但鑽了,還鑽得很是歡快。

如沒記錯,今日應該是巫嬈出醜的第一日,她當眾向桓瑾之示愛,卻被堂而皇之打臉。

謝泓棄舟從岸,早已在渡頭久候的部曲僕人有條不紊地上前,頃刻間,謝泓已又換了一襲白衣。身上早已熏好了淡雅的檀香。

風雅從容的謝十二,廣袂招搖負手而立,那群痴女早已看不見蹤影了,唯獨那樹木叢間的那個女郎……

「郎君又在看什麼?」

謝泓的一根手指點在唇上,笑道:「原來她心繫的是桓七,難怪對謝某人無感至此呢。」

他的話說得很是沒頭沒尾,謝同不甚明了,也便不敢隨意搭話。

巫蘅鑽到濃密的葉下之後,她緋紅的曲裾長裙像綴入其間的花朵。心中幾乎是快意的,她眼見得巫嬈拍了拍臉頰,理了理衣裳,扯出最甜美嬌憨的笑容,鼓著勇氣拾級而上。

桓瑾之似乎正無奈,搖頭失笑道:「陳郡謝十二果然是天底下最沒心肝的人!」

下棋的二人不說話,桓瑾之眸光掃過,只見底下那風華正茂的女郎一步步挪騰過來,巫嬈的面貌雖好,卻有幾分俗氣的艷麗,在魏晉人的眼底,這是不大受歡迎的。桓瑾之微不可查地擰了眉頭,眸光沉冷下來。

這目光是提醒,也是警告。

它幾乎沒有絲毫溫度。

但女之耽兮,巫嬈絲毫沒留意到,她仍舊牽著她自認為最純澈的微笑湊近來,直到她再抬起頭之時,踮著腳與那桓瑾之僅只剩下了一步之遙。她也是恍然發現,陡然面如白紙!

無數竊語傳來:「呀,那擾亂的女人是誰?」

「真是不知好歹,竟站得這麼近!」

「桓七郎豈是她能妄想的!」

縱使是聽不見,巫嬈的臉色也是難堪無比。不但是因為,她竟然如此唐突冒失而來,而且她還撞見了桓七郎眼底的那一絲不快!

最傷人的便是桓七郎的不耐。

「七郎……」巫嬈哆哆嗦嗦地自唇中蹦出不成調的兩個字,廣袖下的手戰慄不停,再無半點氣盛和明媚,那張臉又白又紅,硬是難以再介面說下去。

桓瑾之可是桓家的嫡子!

巫靖雖可以祭出桓九郎的名頭在巷裡吹噓一番,但卻從來不敢拿桓瑾之的名頭說話的。但是桓七和桓九,便是天淵之別,他們巫家便更算不得什麼。

在巫嬈忐忑的吸氣聲里,桓瑾之移了目光,竹簫回到他的手裡,他淡淡道:「女郎突突而來,是為何故?」

一句話,巫嬈喜上眉梢,倏地抬起了下頜。

而巫蘅卻怔忡了幾許。桓瑾之怎麼會對巫嬈這麼溫柔?

直至此刻,巫蘅才想起來,她前世,可並未在這湖上見過謝十二!那人堂皇而突然地闖入,如同她在揚州鄉野里那飄然的一回顧,此後年華錯亂,她為之顛覆一生。

巫蘅恨恨地咬住了下唇。

她只是想到,倘若真有這種僥倖,巫嬈能入桓家後院,哪怕只是為妾,要對付今時今日的巫蘅,也盡足夠了。

她有點恨,甚至閉起了眼。

但巫蘅和巫嬈顯然都沒有料到,那桓七郎給了人一個春風拂柳般的淺笑之後,又慢慢地冷下來,他袖手將玉簫置於身後,皺眉道:「女郎有話要對桓七說?」

巫嬈「嗯」了聲,詫異地去凝視他,桓瑾之已執著玉簫翩然出亭,越過她遠去。

「七郎!」大急之下,巫嬈竟是再顧不得絲毫矜持。

但那桓七哪裡有停留的意思?背影決然如此,是沒有半分餘地的了。

巫嬈躲著腳,木屐在石階上發出踏踏聲,弈棋的一人也不悅了,「噪也噪也!哪裡來的小姑!」

能與桓七郎同席而坐的自然不是常人,巫嬈再怎麼委屈,也不敢發作出來了,她咬牙沖桓瑾之離開的那個方向又追了上去。

巫蘅那比巫嬈還要緊張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原來她那嫡姐還是如此不爭氣,這裡是建康,是王謝風流之地,冠蓋軒華之所,而那桓家嫡子何種身份?巫嬈輕賤她,覺得她不知廉恥痴心妄想,可她自己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即便桓七郎如此明白地拒絕,拂袖而去,她竟然還參不破,這裡已經沒有餘地了?

巫嬈追出去沒多遠,桓七早已上了馬車而去。

一部曲攔住巫嬈匆匆的碎步,「小姑自重,若還有話說,我可以轉達。」

巫嬈方才還帶著暈紅的臉瞬間刷刷地雪白了!她難堪地咬著自己唇肉,眼眶裡的清澈便要淌下,她再也難以說一句話,道一個字,她背過身落荒奔逃。

誰要與一個下人說那些話!

巫蘅終於自花木叢后鑽了出來,她舒了一口長氣,王嫗匆匆趕來,將手裡的披風遞給她,巫蘅淺淺揚唇,曼語道:「嫗,我那嫡姐在桓家七郎面前醜態百出,若是這件事叫大伯父從我嘴裡知道了,他會作何感想?」

一句話令得王嫗徹底木住,巫蘅拍了拍手,十分自得而歡喜地,幾乎要跳起來,「叫我抓到把柄了,今日在場的那些女郎均可作證呢。你信不信,我那嫡姐若是知道我在此地目睹了全過程,定會無所不用其極地過來堵我的嘴?我可不會向她妥協呢。」

巫蘅似乎很得意,她幾乎要牽著裙擺舞動。

卻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動人的聲音:「這件事卻不巧叫謝某人聽到了,小姑見了肯定要無所不用其極地來堵我謝十二的嘴,我可也不會妥協呢。」

這聲音悠閑、閑適,如清泉濺玉,如幽篁鳴琴,但語調輕放,而且故意模仿她小姑嬌嗔之語,便顯得有幾分滑稽。

巫蘅渾身一激靈,主僕二人傻了眼的齊齊轉身過來,面前如皎皎明月般的少年,不是那陳郡謝十二又是誰?

他白衣飄飛,唇邊帶著一絲溫潤的淺笑。

巫蘅咬唇道:「謝郎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生難以捉摸!」

謝泓哈哈大笑,負手道:「你這小姑,你嫡姐因為桓七郎除了丑,你卻要拿她難堪之事,還要呈給她父親,心腸也忒狠了些!」

可以說,謝泓是名揚天下的名士,他的每一句話都具有極高的分量。而時人最看重的便是風評二字,如今謝十二說他狠毒,那麼一旦泄露出去,她便真正「狠毒」了,以後眾人皆知,巫家有個心腸歹毒敢暗害嫡姐的女兒。

這事傳揚出去,有利也有弊,巫蘅摸著下巴思量了番,但沒有找到最好的法子,能現在便擺脫這位謝家嫡子的。她頗有幾分無奈,本想現在便拽著王嫗一走了之,豈知才撇頭望來,王嫗早已低眉斂目戰戰兢兢地等候旁側,半點不敢正視謝泓。

這個人,便是孤身而來,也氣勢迫人,仙姿高卓,令人不敢逼視?

巫蘅的唇死死地抿緊了。她自是意識到,自己和謝泓之間的鴻溝,是無法逾越和溝通的。謝泓那種世家大族裡長出來的嫡子,一輩子吃穿無愁,錦玉圍繞,得到的都是世人讚歎的言語,稱羨的目光,他怎麼會懂得,巫蘅現在舉步維艱,連生存都不易了,還要苦心孤詣地為了下半生而早作打算?

莊稼漢不該是她歸宿,謝泓與她也並無干連。今朝若是惹上了謝氏,此後在建康城裡,只怕會樹欲靜而風不止,她的人生再也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謝郎言重,賤妾不過說笑耳。」巫蘅垂過冰冷的眸光,像紙鳶一般地掠過,退到了桑樹下邊,濃郁的陰翳籠著紅衣女郎,她看起來無辜極了,單薄極了。

可謝泓這輩子,識人的目光最是清明。

他心頭暗諷:好個狡賴的小姑!

這樣的女郎,市井裡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謝泓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何逗留,為何竟覺得她有趣,她分明是個心腸狠辣不留餘地的小姑子。

想到這裡,他便覺得氣惱,謫仙般清雅且穩如深水的俊臉,浮出一絲淡然的不悅。

巫蘅飛快地說完這句話,便拉著王嫗的手一道匆匆飛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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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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