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情定

31.情定

也是在這時,姬君漓的唇角浮起一絲譏誚的冷笑。

他右手五指一翻,藍色的水印結成八卦陣圖,這正是火鴉的剋星,黏在岩壁上的火鴉驚駭得直跳腳,不敢對水印八卦有絲毫褻瀆,一個個瑟縮身體,抖得像篩糠舂米。

姬薄銘耐不住暴吼:「一群飯桶!」

吼完之後,魂體虛弱,他又扶著身後的石壁連連咳嗽。

姬君漓挑起唇,淡淡道:「我身後的姬氏子弟,若有水性異術行者,站到我旁邊來!」

然後百號人里走出了三個人,一個站到他左邊,一個站到他右邊。

姬薄銘不甘,「我不信四個水行者能擋住我的火鴉!」

「當然不止四個。」姬君漓將八卦陣圖擴散,變成一個旋轉的圓,「現身吧。」

此言一落,四周都響起了水聲。扶著石壁的姬薄銘大驚失色,這裡的潮聲越來越大,彷彿黎明時鋪天蓋地的水浪,簇著千里霜雪,擁著萬馬之騎,從四面八方天昏地暗裡狂奔湧來。

「這是……」姬薄銘大驚失色。

姬君漓仍舊是微微一笑,「赤壁的水。」他漫不經心地雙手一負,自信又自傲地解釋道:「昔日來往赤壁,覺得水不錯,所以裝了點兒,今日正派上用場。」

「怎麼可能,你一個人,怎麼囊得下赤壁這麼多水?」姬薄銘垂死掙扎。

「沒想到你活了兩千年,問的問題還是如此愚蠢,你真以為,我便真是孤孑一世,底下毫無可用之人么?」姬君漓搓了搓手,喚道:「進來吧。」

洞門口,隨著一波水流而入,是一道綽綽的人影,青衣風流,身姿纖長,眉目兩道墨彎,俊傲如初月孤山,他的手裡控著龍宮鼎,鼎內水聲激蕩,而他此刻悠然從容的步子緩慢得如一曲古琴,奏得正是恰到好處的商音,婉轉之間,水色一片青藍,正被他從容控在手中。

赤壁的水,此際正在龍宮鼎之中流淌,也不知道裝了多少,單以龍宮鼎的容量,若是裝了一半,也足以把這裡都淹沒,何況只是那一千隻火鴉。

根本沒有千隻,這裡的火鴉,最多不過上百,看來他在進來之前,已經現將外邊的解決掉了。

姬薄銘失聲:「玉懷瑾!」

是的,在他的毒物控制之下,他沒想過玉懷瑾竟然會叛變,而且他既然叛變了,那宣布玉懷瑾已死的姬陵,也早已吃裡扒外。

玉懷瑾的面色從容冷峻,眉目間有一抹釋然,「主人,你該覺悟了。」

他托著龍宮鼎,此刻便有絕對優勢和壓迫力能夠對姬薄銘說出這樣的話。

「沒想到你竟然也會聯合他們來剿滅我。」姬薄銘冷笑兩聲,將斗篷摘了下來,隨著這斗篷的摘落,他的可怖容顏就在一瞬間昭然大白於天下。

這人面目猙獰,整張臉若被火焚,上下都是死皮,面無完膚,滿目瘡痍。

這雙眼森冷得如地獄修羅,惡煞般帶著毀滅的氣息。

宋玉突然怔住,也是這時候,姬薄銘把怨毒的目光投向了宋玉。樂湮緊張地抓住了宋玉垂下的衣袂,宋玉凝著雙目,將樂湮的手放落,「丫頭,在這裡不要動。」

樂湮乖乖的果然不再說話。

宋玉在眾目睽睽之下飄然下場,所有人又紛紛開道,他白衣風流,他容顏傾世,可站在他對面與他相望的人卻陋顏不堪面目全非。這映襯之下,怎麼竟會有種人世荒涼、天地不仁的凄楚悲壯?

這是宋玉已經走到了姬君漓身側,這時姬君漓也為宋玉開道讓路,他目光定定的,面對那雙充滿了恨與怨毒的眼睛。

良久以後,他道:「四弟。」

眾人皆嘩然。面面相覷不知所云,就連樂湮也是心弦一動,她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聽宋玉的稱呼和口吻,難道這個犯上作亂的姬薄銘,是她的四叔不成?

樂湮已經完全呆住了。

姬薄銘哈哈大笑,這笑透著刻骨的諷刺,「宋玉!我容顏被毀,你敢言你一點干係也沒有?呵,作壁上觀,置身事外,真像你的作風!」

宋玉看著他,眼眸里有些複雜的意味,有些追憶的味道。

兩千年多前的楚都,郢城。

那時的春日陽光明媚,桃花如覆粉雪,一個總角孩童,像模像樣地對著花樹坐在青石上,捧著一卷不知道從來得來的珍貴絲帛讀得孜孜不倦。

那時候是戰亂年代,天下一統卻也不遠了,所以戰火連連,十分頻繁。

可是外邊的烽火觸不及高牆大院里少年的眉頭,宋玉那時候雖然也是無憂無慮的,可他已經知道自己所處的是一個怎樣危險的國度,他羨慕著這樣不知世仇不知流血的弟弟。

弟弟原名叫宋銘。宋薄銘是他後來改的名字,至於姬薄銘,離那時的垂髫小童來說,還太過遙遠。

宋玉年少時受過的教育很多,有不少授業恩師,人聰敏慧狡,常三言兩語辯駁得先生啞口無言。宋玉甚至希望楚王像齊桓公那樣成立一個專屬於楚國的稷下學宮,他可以發揮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不治而議論,又可以得到豐富的酬勞。

可是這終究只是妄想,在戰亂連綿、朝不保夕的年代,楚王沒有心思理會這些。

宋玉後來開始悶悶不樂。

宋銘開始見識到宋玉的悶悶不樂時,他已經接受到了最好的啟蒙教育。譬如三閭大夫屈原,就讚美他是個舉一反三堪比顏回的好孩子。

那些舊時光,總是鐫刻著一段發黃的歷史。

時至如今的姬薄銘甚至都能想起屈原那善意誠懇的目光,充滿了循循善誘,充滿了對他的諄諄教導,鼓勵著他,一點一點去讀更多的書,去豐富和完善自己。

可是,那時候所有人都知道有個俊美無雙、能言善辯的美男子宋玉,而不知有他。

宋玉寫過《九辯》、《神女賦》和《高唐賦》,他的文章,甚至還被選在後世供瞻的《楚辭》里。所以從小宋玉得到的目光就比他多,得到的尖叫與傾慕就比他多。

可惜宋玉永遠不知道,那個趴著牆偷看了他三年的女子,那個被他寫入《登徒子好色賦》名揚天下的美貌女子,也正是他宋銘傾慕了三年而不得的女子。那個女子偷看了宋玉多久,他就偷看了她多久。

那些日復一日的蹉跎與等待,磨成了絕望與灰燼。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便開始痛恨著宋玉,痛恨著這個處處壓他一頭的二哥。

那一年,他竭盡腦汁,用了自己平生所學的所有華美的辭藻,寫了無數遍稿,他最終完成了自己一生最美的答卷,他捧著這卷書恭敬地拜呈了屈平。

整整三天,屈原沒有一絲音信,宋銘有點喪氣,可是他又想,自己的文墨多年以前就得到了屈原的認可的,說他辭藻豐匯,天賦高超,若得好的引導與利用,他日的成就,決不在宋玉之下。

這麼一想,宋銘瞬間便得到了安慰。

他決意去屈原的家裡打探一下他的態度,他爬上了屈原院牆外最高的一棵楊樹,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院子里的柳樹和一排溪水,飄然而風骨自高的屈原正見接客,兩人談起宋玉來,客人是讚不絕口。宋銘聽得生氣,明明他更有才學,為何那群人竟如此偏頗?難道屈先生也會這樣偏頗嗎?

宋銘放有些沮喪失望,那客人話頭一轉,突然詢問道:「不過我聽說宋玉有一兄弟,也是才華出眾,小小年紀便當你屈平一贊?何神童也!」

那時候,趴在樹上的宋銘屏住了呼吸。

哪知屈原卻似苦笑般地搖頭嘆息道:「這孩子,少時言辭華麗,只事雕琢,我以為他心性未成,他年多多見識總也為好,可惜這些年依舊如此,文句之中,既無懇切之情,又無論理之意,滿篇錦繡,卻是一無可取。真真……叫人無奈。」

一無可取!

屈原說了,他的文章一無可取!

憑什麼宋玉就能才思敏辯,就能得到那麼多人的讚譽,而他在屈原這裡卻是一無可取?!

可惜屈原那時候不知道宋銘在偷聽,也不知道這四個字對他一生的打擊有多大,倘使他知道,他一定不會說出來。

宋銘渾渾噩噩地滑下樹,又渾渾噩噩地回到家裡。

進門的時候,正趕上衣冠楚楚將要出門的宋玉,宋玉拉了他一把,桃花眼裡儘是灼灼笑意,端的刺眼!宋銘掐著自己虎口,掐得片紫片青,卻喊不出疼。

宋玉笑道:「才回來,又去哪瘋玩了?瞧你這一身泥!」

這話也刺耳,宋銘聽起來就覺得,宋玉實在嘲諷他臟,看不起他!

宋銘一句話也沒說,就直接奔回了自己的寢房。宋玉不知他發生何事,但覺得他年紀小小,正是不知愁苦的時節,宋玉約客相見,身有要事,便沒有多想地出門去了。

那一天傍晚,宋玉踏著一天晚霞回到院落,忽覺得空空如也,他側身一望,那棵桃花樹,每逢春天便會綻出花蕊的桃花樹,他曾捧卷而讀落英成陣的桃花樹,宋銘也曾對望的花樹,就這麼,被人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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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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