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067 一念
梅景鉉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外婆是個很慈祥的長輩。
那時候,她還不算老。鬢髮總是梳理得整整齊齊,穿著打扮也總是一絲不苟。眼角露出了几絲魚尾紋,反而襯托得更加慈祥和藹。那時候,她的行動也並不遲緩。只是略微上了年紀,不喜歡熱鬧,也不喜歡出面。最大的興趣是玉石鑒定。
不錯,那時候,外婆還是上海市有名的玉石鑒定專家。
他的第一個生日禮物,就是外婆在一周歲生日那天送的一個玳瑁制的照玉手電筒。
母親說了,外公去世得早,作為晚輩要多多陪伴外婆。所以,他經常來往於上海,香港兩地之間。除夕夜,也往往大多數是在外婆家過的。母親素手調羹,弄好一桌的飯菜。等著他,等著外婆過來,一家人和和美美團個圓。
直到,外婆親手打破了這一切。
如今,面對病床上的那個老人。梅景鉉還是那個稱呼——「外婆。」
今天來到這裡,他是準備逼出個真相的。這一切,已經到了不說清楚不行的地步了。
不過這一次,他不是空手而來的。桌上擺著一把陰陽尺,是他的那一把。還有另外一把陰陽尺的照片,是他從南京警方那邊拿到的——這是縱火案現場找到的那一把陰陽尺,是小五的「遺物」。看到這一把尺子的照片,面前的老人終於無法平靜了。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尺子,好像藏了某大的悲哀。顫顫巍巍的老手伸了出去,終究縮了回來。
「小鉉,持有這一把陰尺的……到底是什麼人?!」
梅景鉉也不隱瞞了:「是我的女朋友,她叫孟小五。」
老人臉色頹然蒼白下來,難怪,難怪她的外孫費盡心機,把她給弄了出來。她是罪大惡極的殺人犯,二十年前,法外開恩,死刑改成了無期徒刑。但也是終老監獄的命運。而如今,她還是出來了,還是要面對自己一輩子都跨不過去的這一道坎了。
這一道坎,名為「命運。」
命運是什麼?聚散如流雲,去留無覓處。
她說:「這一把尺子的事情……我不知道。你也別再問了。」語氣已經儼然不是一個長輩的高高在上,更像是一種懇求。她在懇求自己的外孫:你別問了。我什麼都不知道。言外之意,她並不打算告訴他,關於陰陽尺的一切。
梅景鉉知道,外婆不會那麼容易開口的。陰陽尺罪惡的秘密,倘若不是小五在簡訊中告知了自己。那麼,他是絕對不會想到,原來陰陽尺「藏納」了這麼多的冤魂塗炭。陳歸寧悲劇的一生,正好詮釋了什麼叫做「知天命不可違。」
只是,他更替陳歸寧,替小五覺得不公平。
祖孫間的談話,始終隔了一層隔閡。就好像霧裡看花,看不清,摸不透對方的意圖。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梅景鉉的聲音淡淡的:「這一把尺子的上一個主人,叫做陳歸寧。」
老人「啊」了一聲。陳歸寧這個名字她聽說過。在那個古董行業剛剛興起的年代里。這個女人就是古董收藏界的一個傳說。連她的丈夫都十分敬佩陳歸寧。說陳歸寧「是一個真正的英雄。」「保護了無數價值連城的國寶文物。」
「是江西的那位女館長?我記得她在80年代初期就去世了。」
「對,她在1983年去世的。」
外婆問道:「陳老師傅既然是上一任陰陽尺的主人……那她……是怎麼死的?」
「自殺而亡。」梅景鉉冷淡地看著面前的老人,語氣中卻很是悲慟:「她被逼得走投無路。父母兄長,都被人害死。而害死他的那個人,又把她變成了陰陽尺的主人。最後,她跟陰陽尺做了交易。變成了一個犧牲品,陰陽尺的犧牲品。」
短短几句話,就概括了陳歸寧的一生。
外婆張口結舌道:「這……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梅景鉉沒有解釋她的疑問,其實,他已經問了自己千百次:小五到底做錯了什麼?!作為陳歸寧,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她蘭心蕙質保護了一干文物,她為了信念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甚至面對仇人,也下不了最後的殺手。
這才導致了小五的悲劇。
小五又做錯了什麼?!她不該一點一滴回憶起上輩子的故事,幾個徒弟互相殘殺的真相,已經足夠讓她的信念崩潰。而江西瓷廠縱火案的真相,也一把將小五推到了地獄的邊緣。他更恨的是,那時候自己偏偏不在她的身邊。
如果早知道結果如此,他絕對不會再談什麼妥協。
他從來不信命,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現在,他真的很想問問老天:為什麼?!答案只有面前的陰陽尺,面前的「親人」才能給的了了。
沉默了許久,外婆才緩緩開了口:「小鉉,外婆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是有一件事,外婆必須跟你講個明白……陰陽尺會教唆所有者,一步步走進它的死亡衚衕里。就算你不想,不願,它也不會放過你。作為持有者,隨時可能會被陰陽尺的心魔所操縱……」
這點他也有所察覺:小五本性天真無邪,可是自從陳歸寧的回憶腐蝕了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單純地笑過。
「那這一雙陰陽尺到底是怎麼來的?」他更想知道這個。
外婆嘆了口氣,像是認了命般地微微搖頭:「你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被尺子盯上的人,早晚沒有好下場的。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陰尺上一任主人的命運,那麼也該知道,她最後不是反抗不了命運,而是根本沒有機會。」
「可是她現在是我的人!她現在下落不明!」
忽然,椅子上的梅景鉉站了起來。他壓抑在心底的極度不安,已經到達了頂點。現在面對外婆——這個老人居然還一副置身之外的樣子,簡直讓他寒心到了極點。尤其是,想到小五目前的處境,他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了。
外婆為什麼還能如此淡漠,如此冷淡地讓他「不要管閑事」?!小五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就等於在感情方面給自己宣布了死刑。可是他並不服氣,無論如何,都要爭取到小五的消息。無論小五是生,還是死,他都不會放棄她的。
於是,他冷淡地注視著面前的老人:「告訴我。」
「小鉉……不是外婆不肯說,你還是,不要知道為好。這不是……你該知道的秘密。」
他繼續逼問外婆:「那小五為什麼可以溝通陰陽尺,我卻不能?!」
「你……你雖然擁有了陽尺,但還不算陰陽尺真正的主人……那個陳歸寧……既然如你所說,最後跟陰陽尺完成了交易,那她必定是……必定是已經把命給了陰陽尺了。這麼說來……她什麼地方都去不了了,連死亡都不能。」
老人嘆息一聲,最終透露了一點風聲。
但這句話無疑給了梅景鉉最大的希望,他問道:「那她現在在哪裡?!」
「小鉉,你就當做人死了……你的路還長,該放下的感情一定要放下。忘記了就好了……」
梅景鉉湊近了,居高臨下地問道:「忘記?那你告訴我,你有沒有忘記我的母親?!」
一提到母親,老人的面色頓時慘白如紙。親手殺死女兒,這是內心最痛苦的隱秘。她怎麼敢忘記?她沒有一刻忘記當初自己是怎麼端給女兒那一杯毒水的,也不會忘記女兒躺在地板上慢慢停止了呼吸的樣子……這些片段已經折磨了她二十多年了。
怎麼忘記?!這是心口永遠好不了的傷疤,觸碰一下就疼得死去活來。
「小鉉……外婆對你不住,請你……原諒我,我已經知道錯了,你原諒我……罷。」
「啪!」忽然間,一隻玻璃杯從桌子上掉落了下來,摔成了無數的碎片。梅景鉉的臉色鐵青,手還猶自保持著拂落被子的動作。他不是要來聽這些廢話的,他也不該對外婆抱著什麼妄想的。他的耐心,已經被這老人的迂腐給消磨殆盡了。
「小鉉!」老人又咳嗽了數聲:「你放棄吧,放棄吧啊孩子……別再想了。」
梅景鉉置若罔聞:「小五說,這一把尺子本是吳青梁和張雲坤三人從一座古滇王國的古墓裡面盜竊出來的。第一任主人張雲坤得到了它,就會使用它,還利用這一把尺子復活了陳歸寧……我可不可以也復活小五?!」
「你……想復活那個女孩?!」老人驚恐萬分:「顛倒陰陽,這是要遭天譴的!」
「我管不了那麼多!」梅景鉉冷冷說道:「她現在根本就不可能還活著,對不對?!」
老人點了點頭,又頹然靠在了牆上。她是認命了,認命了!可是她的外孫並不認命!而今,真是冤孽,陰尺的主人居然是外孫的心上人。更令人擔憂的是,他的外孫已經為那個女孩而瘋狂,居然說出了想要利用陰陽尺復活之類的話。
他到底知不知道,復活需要什麼代價?!
梅景鉉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因為,她就是被陰陽尺……所復活的人。
在這森然的,毫無退路的氣氛中。老人終於無法敷衍了。她再不說出真相,梅景鉉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傻事。無論如何,是她對不起小孫子,是她要保護這個小孫子,所以選擇了犧牲女兒。而今……終於輪到了小孫子的孽債來了。
所有遇到陰陽尺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這其實,是一句謬論。
因為人生在世,生活都是自己過出來的。倘若你變成了內心只有恨的人,也早晚會被利用。
陰陽尺就是這樣的存在,它負責演繹人生百態。讓人慢慢丟棄所有的尊嚴,變成一個傀儡。
「小鉉……其實,我不是你的外婆。」在這大雨滂沱的一個夜晚,老人終於緩緩開始了坦白——
「我其實……已經死去了一千多年。我的真名叫做莊葇。香葇是我們古滇王國一種常見的草藥,我的父王給我取名叫這個,是希望我能夠像香葇一樣無憂無慮地成長……然而,我們還是早早就死去了,那一年,我跟三哥哥都才十二歲。」
老人抬起頭,望著窗外的雨幕,那些千年前的往事一一浮現。
當年兵戈鐵馬的一片原始王國,城中盛行祭祀天神,每逢黑夜白晝交替之時總有人對著月亮祈禱。祈禱來年國家不要再遭遇戰亂。
那是誰的一念之差,讓鬼魂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