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066 希望
時針指向了十一的數字,青銅燈中的燭火還在燃燒。
直到有個保安走到了走廊的入口:「程師傅,您還要工作多長時間?我要不要留個鑰匙給你?」
程禹這才回過神來:「師父」已經走了!不見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師父去了什麼地方?!
後來好幾天,他都來到這裡點亮兩盞燈火。但都沒有什麼回應。
師父不見了……那天晚上的所見所聞,就像是夢幻一般。夢醒了,她還是不在這裡。倘若,不是真的打聽到了梅景鉉這號人,他真的懷疑,是不是師父真的來過。但師父存在的如此短暫,他什麼都做不了,剩下來的只有一年的等待。
過了幾日,他被調到了古滇王國14號墓的開挖工地去。
這裡是最近正在進行作業的工地,這一次出土的青銅器帶有銘文,需要他來考察。
所以,這一天一大早,他就跟另外幾個專家,對工地上殘留的木簡進行收拾整理。
一片竹簡,大約十公分長,上面有殺青的痕迹。這種竹簡的處理辦法,在秦漢時期非常流行。而古滇王國的文字,大都記載在這種竹簡上。所以可以考證的是,古滇王國的文化,跟中原先秦時期的文化,有傳承的聯繫。
工程小隊還將土壤中的C14進行檢測,從衰變度來測量土層的年份。得到的結果距今大約1800-1900年左右。
「老程,這個字元你看看。」工作組的老李過來,遞給他一片新的出土竹簡。封在隔絕空氣的透明口袋裡。他接過了竹簡,上面的字元全部都是之前沒有見過的。他辨認了半晌,也只能看出個大概:「上面記載了天文星象。」
推斷的方法,是因為上面畫了個一個「星象」的符號:地下是三根伸展出來的樹枝,上面畫了三個圓圈。這和大篆中的「星」字十分相似。
回到了房間,他把這些竹簡上面的字全部拓印了下來。
其中有一片竹簡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刻的是一個「楚」字。
這個「楚」字的寫法,跟東周戰國時期楚國的文字一模一樣。這也正好印證了史書中關於古滇王國的記載:「楚頃襄王使將軍庄蹻將兵循江上,略近蜀黔中以西。至滇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沃數千里,以兵威定屬楚。」
現在,考古界一致認為,古滇王國起源於公元前三世紀左右。也就是這段時間裡,楚國國君讓大將庄蹻收復了雲南晉寧一代,而庄蹻,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代滇王。這片竹簡的出現,也印證了古滇王國原本屬於楚國附庸國的事實。只是,後來楚國被滅。而庄蹻的古滇王國,由於地處邊疆,遠離中原紛爭,最終存活了下來。還綿連了幾百年的國運。
忙碌了一天,外面的考古工地上漸漸安靜了。
程禹攜著這些拓印下來的文字,再一次來到了博物館裡頭。
之前,博物館的館長過來問他,程師傅,您看怎麼安置這一對青銅塔型燈比較好?他就安排了這個地方:「這是法器,應該放在它該在的地方。」如今,兩盞青銅燈處在保溫箱內,莊嚴地一左一右守護這最後的古滇王國祭壇。
他打開了保溫箱,再一次點燃了燈。沒有意外,師父還是沒有來。
而此時此刻,師父交代的話語,再次徘徊在心中——那個叫梅景鉉的是個什麼人?
與此同時。上海,江南華庭別墅區。
天已經亮了,但化不去的一層霧霾籠罩在天空上。
梅景鉉醒的很早,他最近覺都很少。尤其是,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有關小五的。
她好像在一個荒郊野外般的地方,赤著腳行走,周圍是盛開的花花草草。一團水汽籠罩在她的身邊,令人看不真切……走過去的時候……不對,是剛剛才越過了那一條小河,面前的景色就不見了……
失去她的背影的那一剎那,他就像是……怎麼說?他形容不出來,就像形容不出來眼下的頹廢。
還記得那天,小五齣了意外,那是他沉醉,沉淪的開始。
第一個聯繫他的人,是尚且在南京的吳叔。他告訴他:「秦老闆跟他的女秘書出事了!」
他是深夜趕到南京的,警察正在從熄滅的火場中搬離兩具屍體,那一刻他的血液倒流到了腦海中。
火場裡面只有這兩具屍體,旅館的老闆,夥計……全部消失不見。
他的小五也不在這裡。
接下來,他開始了漫無止境的尋找——小五那日的語氣很輕很淡,打電話跟他聊的也愜意。可是她到底在做什麼?!
她到底在想什麼?!
她人在哪裡?!
知芳齋,福佑樓,甚至蘇州那邊他都尋找透了,結果是他根本找不到她。連警方的監控都尋不到她的任何蹤跡。
出事的第四天,刑警傳來了消息:發現了一件證物,可能是殺人兇器,要他前去辨認。他去了以後,看到的是一把燒爛了的槍骨架。他認識這把槍的型號,確切地說,香港那邊黑.道上流通著不少這樣的「越南貨。」
而屍檢的報告也有了結論:兩個死者全部為被射殺致死,彈痕跟現場發現的這把槍口徑一樣。
然而,這一切還是無法聯繫到小五的行蹤上。
她好像才是那一場大火中,真正消失的那個人。直到第五天,火場的地基里又發現了一把尺子。
是小五的陰陽尺,她片刻不離身的寶貝。
直到這時候,梅景鉉才確信,小五這一回遇到的麻煩比自己想象的大得多了——
她肯定出了事,不然絕對不會丟下這把尺子的!
這把尺子,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小五一生所系之物。
可是她為什麼丟下尺子?!為什麼丟下他?!為什麼一聲不吭就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這時候,他已經尋找了她整整五天五夜,各處神經都已經綳到了極限。可還是一無所獲。
到了第六天的時候,案子已經有了許多突破。可是沒有一條是關於她的——那兩具屍體的身份已經確認結束,是秦禾和他的前任女秘書的屍體。案發現場樓下的車裡,發現了多把槍,流通渠道在香港,懷疑是香港外部的涉.黑人員來到內地集體作案。
當晚,還一個女人報警說發現了一個被綁架的男子,這個男子是小五的大哥孟老大。報警的錄音他聽了,是小五的聲音。
可孟老大當晚被麻醉,什麼都不知道。
該死的是,除了那一通報警的電話,警察羅列的所有線索裡面沒有一條關於小五的。
她好像存心跟世界開了個玩笑,徹徹底底消失了個乾淨。
到了第七天,梅景鉉感覺自己也要發瘋了。一種無法言喻的陰霾漸漸籠罩在心頭。他努力回憶一切細節,但除了小五催促自己審問外婆之外,什麼線索都沒有。
就在這時候,一條簡訊猝不及防來了。是她的手機發過來的。
這註定成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條簡訊。他看到她的名字閃爍的時候,心臟終於找回了溫度。
可是——
「景鉉,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他握著手機,看她留下來的一句句道歉,卻聽不到自己的心跳。
她說:「四十多年前,我的父母兄長死在了張雲坤和他的陰陽尺下。我為了復仇而瘋狂,用血為誓跟陰陽尺締結了主從之約……但,我也被它所利用,放火燒了江西瓷廠,一百多條人命皆喪於我手。這些人,皆是十年相處的昔日好友……」
「從那一刻開始,我的靈魂已經背上了無盡罪孽,無法再入輪迴瞑目。」
她說:「我無顏苟活於世,遂想與孽徒張雲坤同歸於盡。卻不料事到臨頭,因我一時心軟,放了那畜生一命。又不甘心諸般仇恨被人遺忘,於是枉顧天理,以陰尺為媒,將我的命格摻入到了他的命格當中,要他與我一起體驗生不如死的家破人亡之痛……」
「沒想到,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寄生於孟小五之軀。復活之初,我並不知自己身份……後來遇到了陰陽尺,也遇到了秦禾。我不甘心這般無知無畏地活著,也要弄明白我為何不得入輪迴,於是離你而去,開始調查秦禾的當年……」
「只是,越是調查。我越是不得心安。陰陽尺背負著一個詛咒,擁有者必須用親人的靈魂為祭祀,方可使用這把尺子溝通陰陽。而那畜生,所做的一切都把我推向了無盡的仇恨當中……我常常在想,為何上天選中了我來擔當這般宿命?!」
「所以……我開始畏懼,因為真相越來越恐怖,我害怕最後會查出來……一個不好的結果。」
「直到那日雨中,你撐著傘,問我是不是死心了。我才曉得,追蹤什麼真相其實並不重要。就算我是陳歸寧,那又如何?給所愛的人幸福才重要……」
「也是那一日,三哥二姐合謀,將我的尺子獻給了秦禾,讓他發現了我是陳歸寧的真相。人命關天,因此……我不得不再次違背諾言……如今困獸猶鬥,實則機會渺茫。如秦禾一死,我必當也隨之而去……這就是陰陽尺的詛咒。」
「……望你珍重,不必挂念……」
讀完了信,梅景鉉忽然覺得眼前開始發黑。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小五是陳歸寧,陳歸寧是不可以愛的人,她復活只是為了來結束她的宿命的。
但他偏偏愛上了她,現在,她已經走了。
解脫?!好一個解脫……她到底有沒有考慮過,他可以放棄一切陪著她去天涯海角,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他可以陪著她在那裡住一輩子。可是她去的地方叫做黃泉,他又該如何追上她匆匆離去的腳步?!他又該如何解脫?!
他的眼前也開始發黑,這一片黑沒有持續多久,他的胃開始劇烈地疼痛,好像要扭斷了五臟六腑一樣。
梅景鉉明白,這是他在害怕,因為他現在不敢想象接下來要走的路。
一條,沒有她的路。
名利也好,權勢也好,其實他多年醉心於古董研究,已經把身外之物看得很淡。為了有更多的,更多的得到她的籌碼,他才不惜違背了本意,跟弟弟斗,又在外公舊勢力的栽培下,想成為她最終的選擇和歸屬。
因為,她是他第一個在專業領域甘拜下風的對手。
因為,她認真專註凝視著瓷器的神情,真的美到了骨子裡。
所以,當外公的屬下一說回來內地,他第一個去的地方是福佑樓。所以,面對她,只要一靠近,他就無法按捺自己內心的感情。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他年初放棄了香港那邊的研究員工作,跑來內地展開自己的勢力。
而現在,小五不見了……他根本無法解脫。
他甚至想,好歹她解脫了,解脫的時候連個再見也沒有,臨終前想的這些「孽緣」里也沒有一段關於他的!這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單純的小女孩了,而是成了一個只為復活而存在的冤魂而已。他憑什麼為了一個冤魂不得解脫?!
可是……怎麼解脫?!他要怎麼說服自己「小五是陳歸寧的鬼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梅景鉉才漸漸恢復了一個念頭:回到上海去……審問外婆。
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