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沒好報

第九章 沒好報

海軍部長陳紹寬居然要將另一個自己——老實巴交的李孔榮少校趕回家去,半夜起來透透氣的李孔榮半點也不知道。說實話,讀過民國海軍史料的他頗看不起陳紹寬。理由有兩個,第一,他討厭那種吹捧自身作風(什麼兩袖清風、一塵不染之類)卻一事無成的將帥,第二,他看不起陳紹寬軟趴趴的處事風格。

前者,作為一軍之帥,考慮的當然是一軍之福祉,而不光是個人的名節,像那個天天在煙塌上抽大煙的『陸軍司令』杜錫珪,薩鎮冰譏笑他,可問題是底下水兵和軍官莫不是靠『陸軍司令』在大煙榻上想出的掙錢法子才勉強存繼下去的。他的辦法有二:其一,海軍入主閩省、特別是廈門,靠當地的賦稅養活艦隊,其二,這條就有些讓後世三觀良正、一塵不染的白左公知無法接受了,那就是種鴉片、運鴉片、賣鴉片[注6]。

兩袖清風、一塵不染的陳紹寬能幹出這種事情來?想也不要想!不幹的結果就是海軍四處討飯,然後被人家(歐陽格之流)奪艦,死傷近百人後『嗚嗚嗚…』全部趕回福建老家。

為了清名不給下屬和海軍謀福利是一,軟趴趴的性子是二。1934年艦隊管理是艦長包干制,即艦長統管艦上一切。愛錢是國人本性,一包干船就不開了,全部曬碼頭,一年到頭也不刷漆,全都是為了省錢,省煤錢、省油漆錢、省公費、省配件費,這些錢由艦長總攬,艦上各官各員均沾。1934年,為了籌集海軍大學(居然也辦在馬尾)所需經費,陳紹寬取消現金包干制,改為實物包干制,結果就是以應瑞艦艦長為首的林元銓聯合(其實也就是裹挾)二十三名艦長通電倒陳。

觸動下屬利益人家當然反對,可艦長居然聯合起來通電倒陳,那就是目無上官、造謠生事了,況且陳紹寬手上更有不少艦長貪污公費的證據,抓兩個領頭的不說殺,礙於同鄉面子大概不好殺,但直接撤職不就好了嗎。然而堂堂海軍部長偏偏要去軍政部、行政院、委員長官邸找人喊冤,找到人又不明說什麼事,估計是怕沒面子,而是靜等對方先開口。他大概是想要常凱申、汪精衛等人主動表態支持自己,好拿了聖旨當令箭——你們看,蔣委員長、汪副主席都挺我,你們就不要鬧了。

誰料常凱申、汪精衛根本就不想介入海軍內部紛爭,見了面你陳紹寬居然不提此事,那我就更不提。既然得不到上頭的支持,陳紹寬便辭職以自清。最後還是靠他的幾個親信,曾國晟、王致光發動艦上副長、水兵請願,傳單同時發遍各處,常凱申才召見陳季良表示要處罰鬧事艦長,這才為陳紹寬重回海軍部鋪平道路。在陳紹寬回海軍部之前,陳季良早就把那幾個艦長給撤了,陳紹寬回來卻將這些人復職,首犯林元銓居然被任命為海軍部軍械處處長。

李孔榮當年讀這一段的時候就被樂瘋了。底下貪污曬艦的艦長居然敢聯名控告自己,控告完了陳紹寬這個上級還要去常光頭跟前喊冤,喊冤不成就辭職(最重要的是他本身並無過錯,不就是海軍大學準備聘請幾個日本教員么,國民政府、國民革命軍里日本人知多少!),最後重新回來,居然又把已經撤職的反對者重新提拔上來(這是要幹什麼,以德報怨嗎?)。這樣窩囊好欺的海軍部長即便是他看了也渾身痒痒,巴不得踩他幾腳,反正踩了也白踩,不踩白不踩。

以前對陳紹寬的印象就是如此,當然,隨著李孔榮越來越了解海軍,讓他噁心的事情會越來越多,但他顯然不把陳紹寬作為一個考慮,甚至現在也不再把海軍、把馬上將發生的抗戰作為一個考慮——他戀愛了!他的小妻子還在國內,他一刻也不想和她分開,他更想讓她出國,與他一起去德國。可處境卻是艱難的,他擔心另一個李孔榮會和自己的小妻子上床——雖然兩人已經達成協議:各干各的女人;他還擔心自己出事、一命嗚呼,然後小妻子無依無靠,最大的問題就是他沒有錢,李孔榮少校的存款只有三千法幣不到,他已花去了三分之一強,剩下的那些錢沒辦法讓他把女人帶到德國,而且在德國能去哪裡唱歌?他原本是要把那些經典名曲都留給她以後過好日子的。

這些困難煎熬著他,讓他這個三十四歲男人又重新回到了窮酸的學生時代。因為缺錢,女人都可能護不住。不過這也只能怪李孔榮少校的死腦筋,他根本就不懂經濟金融,也不知道戰時法幣的貶值。即便自己想出了另一個代替辦法——以吳凇路的房產向銀行抵押貸款(只求錢多不求利息高低),然後將貸出來的法幣兌換成美元,以後則償還已貶值無數的法幣,此可謂大賺特賺。為了讓讓李少校放心,也就不去香港囤積物資了,這些錢全存在滙豐銀行戶頭保值。

即便是這樣,老實的李孔榮少校都猶猶豫豫,他主要是擔心銀行利息,吳凇路的房子買來時花了五萬三千八百塊,貸款八折算,也是四萬多塊,四萬多塊每個月利息即便三厘,每年也要一千五百多塊、每個月一百多塊。以他現在的工資難以支付,除非是動用貸出來的錢。就這破事也爭論了兩晚上,李孔榮才答應到馬尼拉的時候會給上海去電,讓妻子去打聽貸款事宜,如果利息不高,那就抵押貸款。

四萬塊的事情都婆婆媽媽,即便貸出來也放在滙豐銀行生息,自己半分錢也拿不到,而且還會導出另一個危機——此時老實的李孔榮少校還不知道自己的三年儲蓄已經被取了出來,抵押房子貸出來的法幣換成美元,那他的三年存款沒道理不提出來兌換成美元。到時候自己該怎麼說?說自己泡妞、開房、求婚花光了嗎?

還是得要有自己的財源!半夜坐在維多利亞號中部的酒吧里,李孔榮下定決心,可他正要繼續謀划如何掙錢時,一個女子的聲音打斷了他。

「沒想到李少校也會進酒吧?」說話的是孔令儀,她身著一件豎條紋的旗袍,也許是好料子,可在李孔榮眼裡真是難看。

「我也會喝酒啊。」李孔榮不知道孔令儀是誰,好在她長得實在像孔哈哈,他塘塞了一句之後就猜到了此人是誰。「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以為只有我睡不著,原來…令儀姑娘你也睡不著啊!」他學著至尊寶的語氣,隨後又移開桌上的杯子、書籍和桃木,笑道:「請坐!令儀姑娘有什麼煩惱可以說說。」

天天被母親嘀咕婚事的孔令儀自然煩惱,舞會上她向李孔榮邀舞也是因為被宋藹齡說了幾句——她早就有喜歡的人了,可那人只是一個舞廳樂隊指揮的兒子,所以父母表示絕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之後就是不斷的給她相親介紹對象。

舞會上的交談讓她對李孔榮有些鄙夷,她過來打招呼只是想為自己當時的失禮而致歉,不想在酒吧里的李孔榮卻舉止得體,一句『令儀姑娘』讓她滿臉微笑,她喜歡這樣普通的稱呼而不喜歡別人叫她孔大小姐。

「說什麼煩惱,真是沒意思。」孔令儀終究是坐了下來,她坐下才看到李孔榮讀的居然是周易,而且還有一些刻有卦象的桃木,她當即奇怪道:「怎麼,李少校也會看這種書?」

「周易是華夏瑰寶,怎麼就不能看。」李孔榮笑道,他正揮手叫Waiter。這周易和桃木(占卜所用)是他香港下船時買來的,目的就是掩蓋他先知先識的本能,省的被人抓去解剖研究。他說罷又假裝看了看孔令儀,胸有成竹的笑了幾下,道:「令儀姑娘可是……為愛情而煩惱?」

「你……」孔令儀大驚,她半站起又坐下了,故作鎮定的道:「哪個姑娘不為愛情煩惱。」

「呵呵……」李孔榮見她如此也不說破,只笑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哎!此番去國離家,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去啊。」

孔令儀愛情素來秘密,知道的人也就只有父母姐妹寥寥數人,現在被李孔榮說破以她羞怯的性子當然大驚,好在見他不提此事轉而感嘆離別,便順著他的話道:「想不到李少校也是一個顧家愛妻之人,我還以為只在乎升官發財呢。」

「升官發財當然在乎,可要和愛的人比起來,那真是一文不值。」李孔榮照實道。此時白衣侍者已經將酒品送來了,他想不到的是,文弱的孔令儀居然喝烈酒,他可只是要的啤酒。

「這是李少校的合家照嗎?」周易書上露出相片的邊角,那是那天晚上他和徐佩佩的合影。「我能欣賞一下李太太的花容月貌嗎?」

「還是不要看了吧。」李孔榮笑,手卻把周易移遠了,搖頭道:「拍照的時候她哭的一塌糊塗,照相師傅拍了好幾次都找不到一張滿意的。」

「哭了?」孔令儀詫異。「拍照為什麼哭啊,是你欺負了她吧?」

「不,我沒欺負她。我怎麼會欺負她呢,我愛她都來不及。」李孔榮含笑,「主要是當時我給了她一個意想不到驚喜,然後她就忍不住哭了。」

「你向她求婚了?」愛情真是令人神往,哪怕是別人的。

「嗯。我讓照相館在館外布置了漂亮的彩燈,又讓他們找了兩個小提琴手,到時候彩燈一亮就拉一首動人的情歌。我和她一下車,照相館內外所有的燈都滅了,然後彩燈忽然亮了起來、小提琴也響了起來,然後我就跪下舉著戒指向她求婚……」

孔令儀聚精會神的聽,生怕漏了一個字,說到這裡李孔榮卻頓了一下,眼睛放光的道:「然後我對著她說,『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嗎?請嫁給我吧。我會保護你、疼愛你一輩子』,這時候她就開始哭,一哭就是整個晚上,弄得拍出來的照片全是哭著的。」

再次回憶起那天晚上,李孔榮眼裡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分享完這種幸福的孔令儀自然想起自己的苦澀,她嘆道:「有你這樣愛她的丈夫,李太太一輩子都會很幸福。」

「是的,她也說她很幸福,她還說她現在死了都願意。可我覺得我也是幸福的,如果說她是世界上第一幸福的人,那我就是第二幸福的人。」李孔榮含笑,他的手則撫摸著那本周易——裡面是他和小妻子的照片,他好想她!

「還是說說令儀姑娘吧,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喝酒,肯定有什麼心事。」李孔榮收回自己的思念,開始笑看眼前的孔令儀。

「我,我沒什麼好說的。」孔令儀道,「我只是被家裡管的嚴罷了。」

「然後和相愛的人不能見面?」李孔榮笑,他大概能猜到孔令儀的心事,據說她喜歡上一個人卻因為門不當戶不對而被家裡反對,但最後兩人還是結婚了,抗戰時在美國結婚的,孔祥熙為此包了架飛機運嫁妝,不想飛機失事,之後被公知清流猛噴,說什麼這些錢能讓多少災民吃飽、多少部隊有槍之類。

「算是吧。」孔令儀吱唔了一句。雖然李孔榮讓她好感倍增,可她不太習慣對他人吐露心事。

「那就是了。」李孔榮點著頭,「不過有一句話說出來令儀姑娘可能不愛聽……」

「你說,」孔令儀看著他,「再怎麼難聽的我都聽得進。」

「我愛我的小妻子,是因為我感覺她就是另一個我。她的家境不太好,我也是;她父親因為生意虧本一病不起,我父親也有這樣的經歷。雖然她沒什麼社會閱歷,可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覺得我能理解她,她所擔憂的正是我以前所擔憂的,她所在乎的就是我以前所在乎的。就像物理學上說的共鳴一樣,只有和你有類似處境、類似成長經歷的人才更容易引起你的共鳴,你會發現你想什麼她也在想什麼,你喜歡什麼她基本也喜歡什麼。」

說到這裡,李孔榮看了眼前的孔令儀一眼,久久才道:「年輕的時候愛做夢,精力也無窮,所以不太在意共鳴不共鳴,只要喜歡就行了,可相愛簡單相處太難,日子過的久了,才會發現人還是應該找一個經歷、家境類似、性格卻互補的人相伴終身為好,這樣兩人才……」

「下賤!」孔令儀忽然罵了一句,而後杯中剩下的酒怒不可遏的潑了過來,好在她是大家閨秀,潑的最後換了方向,李孔榮臉上只沾到一滴。

孔令儀潑完酒就匆匆而去,目光里全是不屑——她再次認定李孔榮品格無比下賤,他居然用自己的愛情故事做鋪墊,為討好父母做可恥的說客。她和陳繼恩確實是門不當戶不對,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她這輩子就是要嫁給陳繼恩!

「真是好心沒好報!」孔令儀走後,李孔榮自嘲了一句,他當然也知道陳繼恩,可陳繼恩後來把她給甩了。身處愛情之中的他真心希望每一個人都得到幸福,不想有人不但聽不進去還反潑他酒,真是……

無聊的灌了一口啤酒,他又翻開周易開始背詠那些看也看不懂的東西:「……離為火,為日,為電,為中女,為甲胄,為戈兵,其於人也,為大腹,為鱉,為蟹,為蚌,為龜,其於木也,為科上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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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海孤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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