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半杯倒
孔祥熙所居住的頭等艙也是一個兩人間,可等李孔榮進去之後才知道雖然同是頭等艙,和這裡相比,自己和林准那間就好像四等艙。寬大的客廳、描金的壁紙、奢華的傢具、貴重的地板以及讓人看了面紅耳赤的油畫,當然,最讓他緊張的是宋藹齡打量他的眼神,說不出的挑剔和藐視,彷彿,他就是一個端茶水的下人。
「我聽說,令儀喜歡和你說話?」宋藹齡雙手環抱在胸前,只拿著杯參茶。她打量著這個海軍少校,長的確實不錯,可似乎缺少些男人氣概,被自己打量幾眼就額頭冒汗。
「報告夫人,卑職和大小姐只是偶然碰見,隨便閑聊了幾句。」李孔榮少校有些局促。他和另一個自己定下了不少規矩,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每天發生的大事都要寫在日記上——前天晚上與孔大小姐的交談另一個自己僅僅是做了大致記錄,重點是『好人沒好報』,他大概不清楚這次隨意的交談會讓宋藹齡把自己叫過來親自問話。
「隨便閑聊幾句?」坐在沙發上的宋藹齡很不滿意,從昨天起女兒就說生病縮在房裡,也不吃東西,據查她前天夜裡去了酒吧,酒吧的侍應生則說女兒和眼前這個男人交談后才生氣離開的。為此,宋藹齡就想找這個海軍少校過來問一問,聽聽他到底和女兒說了些什麼。
「是,夫人。」李孔榮不太清楚狀況,但宋藹齡的臉色極為不好,鐵青鐵青。
「說了什麼?說來聽聽!」宋藹齡再次打量起李孔榮,她參茶也不喝了,直接丟在一邊。
「當時就說起……」李孔榮腦門開始冒黑線,他咳嗽了一下才道:「就說起了我和妻子結婚時的事情,大小姐聽的入神,後來我就說我……我喜歡我妻子是因為兩人家境相仿、成長經歷類似,所以我想什麼妻子知道,妻子想什麼我也知道……」
「噢……」宋藹齡看著他,感覺有些吃驚,她第一個就擔心這個英俊的海軍少校為了某種目的勾引自己的寶貝女兒,再一個就是擔心現在的年輕人都大膽追求愛情,他指不定就鼓勵女兒和自己做對。這兩個都是她所不容許的,特別是前者。
「是這樣嗎?」宋藹齡還帶著些狐疑,她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的思想居然如此『落後』。
「是的,夫人。」李孔榮心中捏著汗,他只希望另一個人自己日記本上沒寫錯。「我最後說年輕人愛……亂想,精力也旺盛,可日子處久了,才知道找一個家境相仿、經歷相似、性格相對的人是如何重要。大小姐大概是不想聽這個,我說完…我說完她就走了。」
「說的好!說的好!」宋藹齡默念『家境相仿、經歷相似、性格相對』這三個詞,不由多看了李孔榮幾眼。她是過來人,當然知道這話的含義,而且這話換過來基本就是『門當戶對』的意思,她和丈夫這幾年也是這麼勸女兒的。那陳繼恩確實是一表人才,可家境那麼低賤,兩人成婚不說丟盡了孔家的臉面,兩人以後的日子也未必過的好,萬一那陳繼恩是看中孔家的權勢才討好取悅女兒的呢?
她這邊贊了兩句,又道:「那令儀是什麼說的?」
「大小姐……」聽聞宋藹齡說自己說的好,李孔榮心裡終於放下塊大石頭。雖然知道孔令儀罵了什麼,可他不敢說,他只道:「大小姐當時生氣就走了,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宋藹齡笑了起來,「以她的性子,肯定是罵了你吧。」
她這麼說李孔榮也不好反對,只閉口不言,而宋藹齡終於端起了那杯參茶,她淺淺喝了一口才道:「你是庸之的副官,可庸之有兩個副官,我聽說英國加冕典禮上安排的是另一個副官。怎麼,你不喜歡熱鬧嗎?英王加冕可是世界盛事。」
「夫人,卑職是因為要去德國購買潛艇才臨時……臨時入代表團的。所以按部里的安排就不去英國了,這樣能多些時間去德國了解情況。」李孔榮似乎感覺到了宋藹齡的好意,可想到部里已經安排好了,他不得不照實說。
「是這樣啊?」宋藹齡看著他,可看了一會她就收回了目光,重新回復到那種不可一世的模樣,她道:「好了,沒事了,你回去吧。」
「是,夫人。」李孔榮有些發麻的腿終於轉了圈,走出了這個頂級套房,待到外面,他才重重舒了口氣。他發誓要在日記上警告另一個自己以後再也不要去招惹孔家的人,不然他就翻臉關他禁閉——三天三夜不睡覺。
「你小子!」帶著這個念頭準備回艙在日記上疾書的李孔榮還沒進門,就被趕來的周應聰攔著了。顯然,他也聽說了孔夫人讓下人叫他去談話的事。「你怎麼敢去招惹孔大小姐?!」周應聰把李孔榮拉到一邊,責怪的問。
「怎麼招惹?」李孔榮甩開他的手臂,道:「沒有的事。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有家室你還和孔大小姐跳舞?」周應聰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但他清楚被孔夫人叫去肯定沒好事。「人家都說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勾引孔大小姐。」
「放屁!」老實人也有生氣的時候,李孔榮怒道,「哪有的事!跳舞不是你讓我跳的嗎?」
「我讓你跳的?!」周應聰反手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我什麼時候讓你和孔大小姐跳舞了?」
「你!」李孔榮瞪著周應聰,好半響才道:「你不是說舞會上不要拒絕女人的要求嗎?這是你將舞會禮儀時說的,你不要說你忘了!」
沒想到扯出了這出,周應聰當即傻眼,但他當時確實是這麼說的,可……,他道:「好了,跳舞的事情就不說了,你以後少跟孔大小姐說話,她現在和家裡人正鬧著呢。」
「我他媽再和她說話我就做契弟!」李孔榮一激動,福州話都出來了。生氣時他膽子壯,當即問道:「潛艇的事情怎麼說?我直說吧,我就想做艇長,什麼司令不司令,我不在乎了!」
陳紹寬都決定讓他滾回去了,不想他還夢想著做艇長,周應聰訕笑,他覺的還是應該先安撫好他才對,於是道:「現在庸之先生都還沒有點頭說買幾艘潛艇。若真有十五艘,你當然能做艇長。」
「我不和遵之爭!第一艘自然是他的,可第二艘應該是我的。」李孔榮看著周應聰,「其他的什麼我都不管,我就只想開著潛艇打日本人!」
此時李孔榮少校已經慢慢相信中日之間必會發生大戰,他同意在大戰前先弄到一艘潛艇的觀點。什麼狼群戰術就不要想了,可即便是單艇出擊,憑藉兩個人合力所得的戰績,也能傲視同僚,受黨國嘉獎。這就夠了,有戰績在,家世背景什麼的全是屁。
李孔榮直抒心意,周應聰卻訕笑不已。他最後道:「我會讓部長考慮的。」
「考慮?!」李孔榮不解,「現在就我和遵之兩個人,還要考慮什麼?」
「紹盛兄……」周應聰點了一隻煙,同時也遞給李孔榮一根,待兩人都點上,他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海軍這十餘年只添了寧海和平海兩艦,現在聽說部里要買德國潛艇,那些人、不要說少校,就是上校都想著能幹個艇長。買十五艘還好,肯定有你一份,可萬一只買個三五艘、一兩艘……,比你軍銜高、資歷老、關係深的人多的是,你說,部長憑什麼任命你做艇長?你可是輪機出來的!
我看,你此去德國還是竭心儘力把該辦的時間都辦妥,部長這邊一高興,說不定就答應了。這樣那些搶著做艇長的人也沒話可說。」
周應聰話說到一半李孔榮就懵了,說到底自己還是個跑腿的,此去德國不過是為人作嫁而已,他腦子裡一片混亂,待周應聰說完他才結結巴巴的道:「這…這…總有…先來後到吧。」
「老兄啊,這可不是排隊!」周應聰看著可憐的李孔榮,有一句話他不好說:誰讓你得罪林準的,即便你留在了德國,林准這個主官也不會給你好果子吃。「你還是回去多練練德語,想想怎麼在德國打開局面吧。買潛艇這事你要是能讓部長滿意,說不定你這個艇長就當成了。」他再次激勵道,而後再警告了一句不要去惹孔大小姐就輕輕鬆鬆的走了。
李少校的難題就是李孔榮的難題。當夜間他在林準的鼾聲中醒來時,便從日記本上看到這個棘手的問題——不要說做潛艇艦隊副司令,恐怕連艇長都做不了。這可真不好辦!做不了艇長就只能回國去布水雷,這能有什麼意思?炸日本人征來的民船嗎?
再有就是地位和名望。有潛艇他可以在1941年12月7日去珍珠港北面兩百二十海里處候著日本機動部隊,萬一運氣好,在鬼子航母放飛機直線向前時擊沉一艘,那他就是海軍的英雄!如此,他這個海軍英雄才能配得上小妻子這個當紅歌星。若要只是個布水雷的少校,沒聲望沒地位,到時候誰都敢踩上幾腳,說不定女人就被別人搶了
——堂堂艦隊司令陳季良曾經納了一個妾,是廈門某小石板店老闆的女兒(據說福建女人以廈門最美,面目姣好、身姿婀娜,而此女則是廈門數萬少女中的魁首,被人稱為鷺島之花),還懷了他的孩子,可沒想到這個妾居然被林爾康的兒子搶了,玩了好幾年膩味了才放回來。[注7]
李孔榮當初半夜聽楚觀號同僚說這件事時根本就不敢相信,可事實就是如此,陳季良忌諱對方是台灣日本人,即擁有日本國籍的台灣人,此人就住在福州,好像還是台灣什麼會的會長,所以愛妾被搶,艦隊司令也只得忍氣吞聲。本以為一輩子再也不見,可人家玩了幾年玩膩了,也嫌棄是個帶著別人孩子的二手貨,又給踢了回來。
在艦隊司令陳季良的考量中,『不能得罪日本人』肯定是忍氣吞聲的根本原因,可對於一個屁大的海軍輪機少校來說,誰都得罪不起,這等於說誰都能把他的小妻子搶走!想到這裡,他面目忽然猙獰起來,手上的桃木更死死抓著,彎曲得馬上就要斷裂。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李少校也會有煩心事?」鬼魅一般,孔令儀微笑的出現在李孔榮眼前,她似乎早就在酒吧了。
「怎麼是你?!」李孔榮面色終於平靜,快要斷裂的桃木也放下了,他此時看孔令儀頗不順眼,只道:「大小姐還是請回吧,我這種下賤小人一不小心就會玷污你的清名,然後你母親又要叫我去訓話,我這個屁大的少校誰也得罪不起!」
「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對,我請你喝酒,向你賠不是。」孔令儀和聲道,她當然是聽下人說了母親找李孔榮問話的事,她那天確實是誤會了。人家和妻子兩情相悅,自然有感而發,說的對不對不要緊,可目的卻是為自己好——素來善心的孔令儀是這樣想的。
畢竟人家是孔家大小姐,懷著重重心事的李孔榮不好得罪,當白衣侍應生把酒端來后,兩人輕輕的碰了一下,鬱悶的他只幹了一小半,孔令儀卻整杯乾了。
「李少校可是為愛情煩惱?」干過之後的孔令儀帶著笑意,更有著難得的暢快,她學著那晚上李孔榮的語氣問道。
「是啊。」喝過烈酒腦子開始發暈的李孔榮並不掩飾,「我一個小小海軍少校,誰也得罪不起,真是活得不爽。更不爽的是我妻子長的太美,要是被人搶了如何是好?!」
「哈哈……」孔令儀大笑起來,「民國是文明法制社會,強搶民女都犯法,誰還敢搶軍人的妻子!李少校半夜就憂心這個?」
官二代和普通人的思維肯定是不一樣的,暈乎乎的李孔榮斜視她一眼,道:「大小姐錦衣玉食,自然不知道下等人苦楚。搶女人真不算什麼,便是殺人放火只要來頭大,也不過是付些喪葬費而已。我就擔心日後戰死大洋,所以鼓勵她出來拋頭露臉,以免以後生計無著。可女人要是在外闖出了什麼名堂,我又配不上她,打她主意的人……打她主意的人…肯定會……」
酒勁終於上來了,覺得天旋地轉的李孔榮說著說著就覺得舌頭開始打結,而後……『砰』的一聲,他腦袋砸在桌子上,居然就這麼睡著了。
「真是半杯倒!」孔令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可推他幾下發現確實是睡過去了便有些鄙夷,這酒量也太差了吧,才半杯蘇格蘭威士忌。
無人交談的她本想離去,可目光再次看到那本周易上用作書籤的照片邊角時,她又從李孔榮手臂下把這本書用力抽了出來,待打開,便看見一張四寸相片。相片讓她呼吸急促——一個身穿白色露肩婚紗的女子溫柔的依偎在李孔榮懷裡,她閉著眼睛、側仰著臉和身後低下頭的丈夫接吻。婚紗很美,女子的鎖骨、細頸、俏臉……更美,但讓孔令儀心頭火熱的卻是女子沉浸在完滿愛情中的甜蜜和幸福,這正是她想要而不得的。
看了足足有一分鐘,孔令儀才小心的將照片放了回去,再把書重新壓在李孔榮手臂下,她想離開卻又想到了什麼,一會,一張酒吧的小紙片也夾到了書里,上面寫道:『你就放心你的小妻子吧,誰要敢搶她我便幫你讓令偉去對付他!』署名是『無比羨慕的令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