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要務
一起床就有人在自己耳邊喊『嗨!常凱申』,李孔榮少校忽然感覺世界有些扭曲。在他昨日的印象中,只有褐衫木偶、德國軍人才這樣喊口號,不想留德陸軍軍官也學德國人的樣子了。他猶豫了兩秒鐘才決定以敬禮回禮,同時道:「進來吧。」
「下官鍾前功少尉,奉許上校之命前來……是,長官!」鍾前功正介紹著自己,他這個少尉雖然軍銜低,但年齡卻不小。看著他嘴邊的鬍子,李孔榮先是給他遞上一支煙,然後道:「鍾……,我該怎麼稱呼你?」
「長官叫我德培即可。」鍾前功忙立正回話,手上的煙也放下了。
「德培兄弟就不要拘禮了。」李孔榮少校道:「我說國語你聽得懂嗎?」少校即便說國語,也是福州普通話,他就擔心對方聽不懂。
「聽得懂,長官。」鍾前功說道。「下官也是南方人,國語說的沒長官好。」
「德培是哪裡人?」李孔榮少校問道。「以前是……,來德國多久了?」
「下官是湖北咸寧人,加入革命前在漢口德國洋行工作。來德國就是今年。」鍾前功道。
「今年才到的。」少校有些凝重,他要的明明是懂德語且熟悉德國的人,這鐘前功少尉既然早前在德國洋行工作,那自然德語不差,可今年才來德國,這才是四月,他能熟悉哪?帶著這樣的疑問,少校再道:「德培在武官處主要的工作是?」
「下官主要是翻譯德軍、還有德國工廠、兵器的一些資料。」鍾前功簡單的說了一句,並不多言。
「那潛艇熟悉嗎?」少校稍微點了一下頭,再問。
「潛艇?」鍾前功沒想到派自己來是為了潛艇,他訕笑了一下,道:「下官並不熟悉,下官只見過軍艦,不過都是洋人的。」
沉默了一會,李孔榮無奈的換了一個問題,「那你熟悉在德日本人的情況嗎?」
「報告長官,熟悉一些。」鍾前功答道,他見李孔榮示意自己說下去,便具體道:「日本前任駐德大使是武者小路公共,現任大使是東鄉茂德。武官處有日本陸海兩軍的駐德武官,陸軍的是大島,海軍的是小島。日本陸軍素來崇德,陸軍武官大島浩與德國國社黨要員極為親密,甚至聽說很多外交事務德國都是繞過大使直接與大島浩交涉;海軍武官小島秀夫和德國的關係並不密切,大概是因為德國海軍不強大之緣故……」
花了差不多半小時的時間,鍾前功把他所知的在德日本人的情況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說了一遍,待他說完,李孔榮又道:「那我們的情況如何?在德國有多少華僑留學生?」
「報告長官,據說我國在德有華僑三千餘人,留學生大概在六百人與人左右。」鍾前功道。
「昨天晚上我聽許上校說有不少黨國要人的公子都在德國留學,」李孔榮說起自己頗為關心的話題,「在天津飯店吃飯的時候我們還遇見了委員長的二公子,我想知道還有多少要人的公子在柏林?」
「報告長官,下官知道的也僅僅是二公子,還有戴先生的公子安國,居梅川先生的公子伯強……」鍾前功似乎來德國不久,對這些要人子弟了解的也是不多。
見他說不出什麼新人,李孔榮少校作罷道:「還是不說這個吧。我們的公務和他們沒有牽連,只要不得罪人即可。」他說完打開一張德國地圖道:「就我所知,德國潛艇的主要建造廠在基爾、不來梅、漢堡三地。我們要去的地方也是這三個地方。但卻不知道德國海軍潛艇部隊的訓練營在什麼地方,我現在知道的僅僅只有基爾那個海軍反潛學校……」
少校說著日記本上面的信息,而後看向正在看地圖的鐘前功:「你知道什麼情況?」
「下官……下官不知道德國海軍的情況。」鍾前功道。「武官處主要是負責陸軍事宜。」
「好吧。」少校不得不點頭,他再問道:「那德國什麼地方華人最多?」
「報告長官,柏林的華人最多。」鍾前功答了一句廢話。
「除了柏林呢?」李孔榮少校再問——按照計劃,工作是從華人圈開始。
「漢堡!」鍾前功答道。「漢堡還有一個總領事館,那裡的華僑最多,哦,對了,漢堡還有一條唐人街。」
「唐人街?!」少校笑了一下,他喜歡唐人街,那裡將是一個打聽消息的好地方。他追問道:「那邊的華僑都是哪裡人?廣東人還是福建人?」
「不,長官。大部分是浙江人。」少尉說著自己所知的情況,「而且差不多全是青田人。」
「全是青田人?」李孔榮似乎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地方。他忽然感覺大使館那邊還是要再去打聽打聽為好,畢竟德國的情況大使館最熟悉。
「那我們的計劃就這樣安排吧。」少校略略想了一下,拿定了主意,他道:「我們明天先去漢堡,打聽情況后再去基爾,反正這樣也是順路。下午的安排則是,你去報紙、雜誌、政府公報上收集德國造船廠的信息,主要是看哪些造船廠造了潛艇,我則去大使館打聽漢堡那邊的情況。」
鍾前功來之前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來了之後才知道是要做情報收集工作,可少校安排給自己的僅僅是收集報紙、雜誌、公報信息,他有些不解的道:「長官,報紙、雜誌還有公報上的信息很多都是虛假的,這是國社黨宣傳伎倆,下官不知道那些消息能不能用。」
「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報在公開資料上都能找到。」少校說著日記上特意註明的一句話,「另外百分之四也可以根據這百分之九十五推斷出來,剩下的百分之一則是絕密的。如果是虛假消息,那麼不同部門放出的假消息肯定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自相矛盾就是漏洞,有漏洞我們反而能更好了解事情真相。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長官!」少校話說的斬釘截鐵,鍾前功忽然有一種使命感。
「好吧。公務大致這麼安排,我在隔壁幫你開了一個房間,你好好休息,中午一起吃飯,吃完飯後各自行動。」李孔榮少校吩咐道。他感覺自己酒還未全醒,必須先去吃點什麼,然後再休息一下,下午再去大使館打聽些消息,最少要拿到介紹信好讓漢堡那邊幫忙。
長官說解散,鍾前功這個馬前卒當然告辭,他走的時候再次『嗨!常凱申』的時候,李孔榮少校回禮完問道:「為什麼要這樣行禮?」
「報告長官,德國軍人、黨衛軍大多是這樣行禮。」鍾前功道,「他們碰到我們也行此禮,後來酆長官就索性全部改了,也要我們行納粹禮,喊的口號便改成『常凱申』。」
「就這樣直呼其名?」李孔榮少校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常凱申』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叫的,這不是和委員長同輩了嗎。
「是,長官。」鍾前功顯然已經從不適應變成了適應,他道:「德國軍人認為直呼『希特勒』是愛戴領袖、表示親切之意。酆上官認為不叫『中正』即可,喊『常凱申』不是不敬。」
「好吧,我知道了。」李孔榮終於點頭關門。房間里走了幾步他也莫名的向前舉手行了個納粹禮,行罷又覺得似乎和那些褐衫木偶很不太像,他最終罵了一句『癲趴』放棄了。
吃飯、睡覺、去大使館詢問漢堡以及基爾的有關情況,晚上又聚在一起商議第二天的行程以及事宜后,兩人才各自回房睡覺。第二天天還沒亮,兩人就出門了——房間沒有直接退,只安排大使館幫忙退掉。在柏林市內轉了好幾圈、計程車司機高興壞之後,兩人才趕到火車站,又亂七八糟的在火車站轉了好幾圈,兩人終於踏上開往漢堡的列車。
李孔榮少校滿臉嚴肅,背著行囊喘著粗氣的鐘前功少尉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雖然他知道這是為了防備被日本人跟蹤,可這位上官是不是太害怕了日本人一些?何必在柏林市區繞圈子呢,柏林雖有四個火車站,可自己兩人一在漢堡唐人街露臉,說不定日本人就知道了。
累的狗一樣的鐘前功少尉帶著怨念在火車上坐了好幾個小時,待快到漢堡時,長官的一個吩咐再次讓他震驚——居然要去廁所換衣服。他現在終於明白那堆死沉的東西是什麼了,原來是上官從大使館要來的華人衣物,這些怕是過往華僑遺留在那的。
在德國,軍人是被尊敬的,兩個人一路上不說話,旁邊的德國人還以為是日本人,一路都受到禮遇,現在居然要換成平民的衣服,鍾前功少尉有些不願,可不願也僅僅是不願,上官都已經去換了,他這個下屬豈能不換。然而,換衣服雖然有助於隱匿行蹤,可帶來的麻煩也不小。
「狗.屎!」漢堡火車站外,計程車司機破天荒的看到兩個華人居然揮手坐車,他們當即按著喇叭破口大罵。「混蛋,操!滾遠一點!」
已經被幾個計程車司機『親切問候』的李孔榮少校滿頭黑線,他發誓晚上一定要在日記上好好教訓另一個自己,這他媽.的什麼餿主意!少校腹誹之際,被德國人教訓了好幾次的鐘前功少尉忽然拿出一張面值一百馬克的紙幣舉在手裡,這下終於有計程車停了下來。
「聖保利區首飾街。」鍾前功手裡依舊舉著拿著那張大額紙幣,德國司機的目光掃了他與李孔榮一眼,最後又落到了那一百馬克的紙幣上,他最後點了頭,嘴喏了諾後排。
「還是你有辦法。」滿頭是汗的李孔榮少校不得不讚美一下自己的下屬。
「在德國華人地位低下。」鍾前功道。「穿洋裝德國人以為是日本人還好,要是……」
「好吧,我們接下來是去……」少校滿臉苦笑,不管怎麼說,畢竟是他把事情搞這麼複雜的。
「長官,按計劃我們是去中華樓找胡勵劍先生。」鍾前功少尉答道,說完他又有些不安,從早上到現在他對自己這個長官就說不上的感激,他擔心他又會想出什麼餿主意讓兩人難堪。
「那就去中華樓吧。」折騰一天的李孔榮少校也不想再折騰了。按照昨天打聽的情況,這胡勵劍是中華樓餐館的老闆——本來他手上有大使館開出的介紹信,大可以直接去找漢堡總領事館領事張賡年,可另一個自己聽聞這個張賡年是奉化人,便在日記上改了計劃,要求他去找胡勵劍,這胡勵劍其實就是個商人,但背景卻是***黨員、***漢堡黨部執委。
李孔榮要去的中華樓就在首飾街頭上,一幢四層樓高的房子,上面掛滿了紅彤彤的中式燈籠。付錢剛剛下車,李孔榮就聽到了裡頭喝酒划拳的吆喝聲,雖然不是國語、不是閩南語,可他還是倍感親切。當然,有親切的也就有不悅的,晚風吹來時,他居然聞到了鴉片味。
「上去吧。」李孔榮少校鼻腔連噴幾下,而後對自己的下屬說道。不想兩人還在門前就被人攔住了。中華樓門前兩個身穿洋裝的夥計早就在打量兩人,現在見他們入內,其中一個當即上前攔住:「站住!……」
李孔榮穿的是一件中式舊藍布衫,斜著一排布扣,肩膀上還打著兩個補子;鍾前功就更慘,不說衣服,他穿的還是草鞋——這真不知道是什麼年代、哪個華僑丟在大使館的。就這番打扮要進中華樓,難怪夥計會攔住。
「我找胡勵劍先生。我是從柏林趕過來的……」李孔榮少校並不氣惱,還笑了一下。
「出去!出去!」對方看樣子就長的愣頭愣腦,他哪管這兩個鄉下土豹子是哪裡來。
無奈下李孔榮不得不拿出了軍官證,他把印有青天白日的那面對著兩人:「兄弟是柏林武官處許上校派來的,兩位如果執意要攔,耽誤了事情上頭可不好交代。」
果然是青天白日大法好,見到這個標記另外一個夥計馬上開口,他賠笑道:「兩位請先在此稍等,我馬上去稟報老爺。」
天色已暮,中華樓老闆胡勵劍正在使勁搓麻將,他今日位置不好、手氣也背,已經輸了不少了。本來他是不會搭理下人的,可聽到對方說是柏林武官處許上校派來的,他又不敢怠慢,再聽說對方的打扮,他當即有些明悟,來人怕是有要務在身,可又有什麼要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