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根發芽(下)
比起困擾她時間更久的鼻炎,近視對許多的影響更深遠。因為近視狀態始終存在,它不同於諸如鼻炎之類的一般疾病還分發作期跟緩解期。許多以前還看過一篇醫學論文說是應該將近視從疾病範疇中脫離出去,因為這病吧,實在是叫人不知所措。它像個附在人身體上的幽靈,不動聲色,影響了人的行為模式跟心理狀態。
許多上輩子曾看過一本書,叫《生命的重建》,講自我療法的。裡頭說眼睛的毛病必然與我們詮釋世界的角度有關,近視是主觀性太強的特徵,近視的人看每一件事都只透過自己的眼睛來看,他們害怕未來。上面關於近視的自我療法是對自己說:我的未來勝券在握,我是安全的(大意如此)。許多當公務員那會兒閑著沒事,練習了足有一個月未見效(成人高度近視哪有那麼好治療)。深思下來卻不得不承認近視的人多少都有點畏葸,缺乏安全感。
害怕被人知道看不清,所以乾脆就不去看。
許多上輩子就是個縮手縮腳的人,越長大越厲害。需要兩人以上參與的體育活動,因為害怕眼鏡會摔壞,她從不參加;就連單人也能玩開的旱冰之類的,同樣害怕摔壞眼鏡,她也不敢碰。
就跟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難題一樣,許多也分不清近視跟畏懼之間到底是誰導致了誰。也許跟雞與蛋實則最初是同一個混合體分裂出來的一樣,說不定這兩者也是硬幣的正反面,剝離誰都無法單獨存在。
現在,她的視力恢復到了0.8,這也是她高度近視階段的矯正後視力。她捂住臉,忍不住落淚。
許多上高中時,班上有個女生戴了兩百多度的眼鏡。結果一個暑假過後,莫名其妙就摘了眼鏡。問之。答曰:「啥也沒幹啊,我就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睡不著了看電視。」
許多在高中學習那麼緊張的階段還硬逼著自己實踐了一回。結果眼鏡度數一點兒沒降。開學時的期初考試她還掉了十幾名。
到底還是回到了年輕的十三歲,一切皆有可能。
她可以胖,可以丑,但她堅決不要畏畏縮縮的未來。鍛煉眼球,許多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命運絕不會再垂青她一次。
許寧知道后,每天將練習「翻白眼」版本眼保健操的次數增加到了三次。
上輩子,許寧是個眼鏡度數跟她不相上下的大近視。因為這學期許寧班上沒有體檢,許多還特意帶著弟弟去鎮上藥店,借口買眼藥水,死皮賴臉免費測了一回視力,左右眼都是1.0.還好,還好,一切為時未晚,總算都來得及。
體育運動能夠活躍氣氛。許多覺得,比起前段時間的劍拔弩張,她家的氛圍愈發輕鬆溫馨了。
她偷偷在心裡頭長吁了口氣,她一點兒也不想自己家裡變成地雷陣。
許媽第二次去隔壁鎮上交疊好的紙花時,碰到了許爸以前的一位戰友。他們準備組織個聚會,喊許爸一塊去。許家直到許多上初三才裝電話。所以很難聯繫到許爸。
許爸聽說以後沉默了片刻。許多明白他的感受,戰友們對於他去不去也並不在意,要真是重要的人,怎麼可能聯繫不上。
中午是許多做的飯。許寧饞肉饞的很,偷偷問她:「姐,什麼時候才到七月半啊?」七月半是當地對鬼節的稱呼,那一天要祭祖,必然得弄好魚好肉祭祀。
許多有些心疼。她現在不敢動用自己的小金庫,只好摸摸弟弟的頭,喊他去摸雞蛋。她今天要大展身手,做素肉。
這個素肉自然不是用豆製品做。豆製品也得上街去花錢買啊。她把茄子皮削了,將茄子肉剁成碎茸,然後打蛋成蛋液,將茄子肉茸加入,攪拌均勻,下油鍋煎好。
許寧嘗了一口,興奮地道:「真的跟肉一樣哎。」
飯桌上,他就著這道菜吃下了兩碗米飯。平常他基本是一碗米的飯量。
許爸笑著招呼許寧多吃點兒。這道菜,他暫時還不敢吃。
最終許爸還是去了戰友聚會。下午回來時告訴妻子跟孩子,下個月起,他要去省外貿公司下屬的一家廠里上班了。
上一世不是這樣。許爸腳傷好了以後依然回舅舅的工地上打工,直到許多高一時才換到了跟舅舅的建築公司有著密切業務往來的工廠。
許爸跟許多講:「爸爸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說的有道理。我又不是干吃飯不幹活的人,幹嘛非得要矮人一頭。人人都以為你舅舅貼了我們家多少呢。算了,他這個人,他們家,我都不沾邊就是了。這樣給他干,連份勞動合同都沒有,三險也談不上,何必呢。」
許家三姐弟都開心極了。外祖家就像一座大山壓在他們頭頂,隨著年齡越來越大,他們被區別對待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是他們的期待值太高,所以落差才會這樣大。
能夠離舅舅一家遠一些,他們的感覺都舒服多了。
許媽的心中翻了調料盤,一時間五味雜陳。她當然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孩子跟父母弟弟一家疏遠。但是現在已經是這種狀況,丈夫新工作的待遇跟發展機會都比跟著她弟弟打工強。所以她只能沉默地接受。就跟丈夫私底下跟她說的一樣,孩子們都長大了,有自己的思想。倘若她再一門心思地在他們面前維護娘家,只會將三個孩子越推越遠。
她悵然若失地看著正埋頭給弟弟講解英語的二女兒。明明這個丫頭以前是最懂事聽話的,怎麼一下子拗的這麼厲害,帶的老大跟老三都一個個跟誰欠了他們的一樣。
許多教了一陣弟弟音標,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走到竹床邊上,繼續疊紙花。簡單的重複勞動可以緩解高速運轉的腦神經。上一世她學會了織圍巾,曾經一個學期給她家每個人都織了一條圍巾。現在天氣這麼熱,織不成圍巾,疊紙花剛好代替。
她知道母親一直看著自己,也許母親是想跟自己談談。但等到最後,母親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晚上回房間休息前,許多終於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回過身體:「媽,你還是帶爺爺去醫院做個胃鏡檢查一下吧。爺爺的胃,是真的不好。」
許媽勃然色變。
許多沒有再贅言,直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知道這是惹禍上身,搞不好真查出問題來,他們還會嫌棄她多管閑事,甚至會遷怒到她身上,認為要不是她說,就不會有那麼多事。
上輩子,許寧填高考志願時,許多沒等任何人開口,在繁重的期末考試階段跑回家幫忙參考。因為她是他們家唯一一個填過高考志願又上了大學的人。她帶著弟弟去網吧,查資料,做心理測試,斟酌了三天才填好志願。第一志願是金融專業。結果那年金融專業大熱,分數線奇高,許寧最後被保底專業新聞學錄取了。
等到許寧大四時,許媽聽人說新聞專業就業範圍窄,擔心他找不到工作,就跟許婧抱怨是許多害了弟弟,沒給他填好專業。
當時許寧手上有份工作過了面試,最後的體檢報告出了點兒小問題,本來無關緊要,但那份工作競爭非常激烈,關係戶就想藉此將許寧給擠下去。許寧驚慌失措地問自己二姐怎麼辦。許多剛工作第一年,人頭不熟,只能絞盡腦汁地找關係,終於通過自己的同事搭上了體檢醫院的熟人,修改了體檢結果。她又拿了三千塊錢給弟弟買東西送了領導。最終圓滿地解決了這件事。
同事跟她講,你父母一定會欣慰,你弟弟一定會感激你的。
許多當時就呵呵了。感謝什麼的算了吧,別恨我耽誤了你的前程就行。
別人,許媽無能為力。最後自然都是怪她這個女兒咯。
只是,外公畢竟是她的親外公,是母親的親爹。縱使被埋怨,她也無法做到置身事外,眼睜睜看著老人胃癌一步步進展而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