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地震(下)
許多沒有退縮,而是直直盯著外婆:「那有沒有嫁到別人家的女兒,還得拿錢回娘家的說法。」
上輩子外公去世前似乎清醒了一些,將一輩子的積蓄留給了外婆。由家族裡最受尊重的舅公作見證,以後外婆的生活費用就從這筆錢里支出(當時當地的農村老人保障已經初具規模,看病有農保,每個月還給老人發生活補助也就是所謂的老人錢,外婆生活開支有限)。家裡的財產,外婆百年之後由兒子繼承,外婆其他支出也由兒子來承擔。
結果外公的喪事,許家掏了一半錢。舅公都說尊重外公的遺願,不用許媽來贍養外婆了。許媽卻極其硬氣地表示,她媽媽的贍養費用,她家不會少掏一分錢。
後來那張存摺由舅舅拿著。許媽可有骨氣了,當真一分錢沒少掏。
許多好想呵呵啊,她媽真是她家的女王啊,她憑什麼代表許家來拍板。
談付出了就男女平等,談收益了就是按照傳統來。雙重標準,真大的臉兒。
許多沒理睬舅媽跟外婆,而是轉向一言不發的舅舅:「舅舅,你的生意又差錢了?」
舅舅臉色尷尬,欲言又止。最後這場家庭聚會不歡而散。
許媽回家后就翻出了那張八千塊錢的存摺。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有個名詞「農轉非」非常紅火。拿了非農戶口,吃上國家口糧是身份的象徵。初二思想政治書上還有個先進人物民警的典型事例,說他為成千上萬的人辦理了農轉非手續,卻沒有以權謀私將自己的妻子從農業戶口轉為非農業戶口。
許婧上的衛生學校可以給學生辦理「農轉非」手續,費用是八千。現在許媽打的就是這筆錢的主意。
她跟許婧商量:「現在你爺爺生病要開刀,這錢是救命錢,這回辦不成農轉非,等你以後畢業上班了也可以辦理。」
許媽自詡是個講道理的人。但就許家其他人的感受,許媽的道理是單方面輸出,對方必須接受,否則肯定就是你的良心被狗給吃了。後來動不動被噴的許多都麻木了,冷漠地懟回去:「良心這種東西,你生我時可能忘了塞進我身體裡頭了。在你心裡頭,我什麼時候有過良心啊?」
許多清楚「農轉非」這種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早就該丟進歷史的垃圾箱了。上輩子她姐讀技校時,就辦過這種手續,也是八千塊。
她媽後來老拿這事掛嘴邊,意思就是為她花了多少錢。許婧也委屈啊,這錢花的,她又沒得到任何好處。
許婧一下子就慌了。她對外公的感情極深,她媽這麼一說,她立刻就願意犧牲前程來挽救外公。
許多一見這架勢不對,趕緊偷偷藏起了她媽的身份證。去鎮上的銀行用存摺取錢,得用身份證。她家的存摺上頭,寫的都是她媽的名字。
許多一點兒也不擔心會耽誤外公的病情。縣醫院的那個外科主任就很好,上輩子許多讀高一那年寒假,就是他給外公開的刀,手術相當成功。而且該主任臨床經驗非常豐富,雖然學歷不高,但他手下的胃癌切除術病人五年生存率高達百分之七十,這是個極為驚人的數字了。別問許多怎麼知道的,許多第一份工作就在這家醫院啊,她寫論文特意統計的數據。
舅舅最後肯定得掏錢。無他,他丟不起這個人。現在外公的病情表姨已經知道了(這就等於親屬圈子都知道了,她相信她表姨的戰鬥力)。他作為獨子,又是眾所周知的有錢人,不給親爹開刀治療,他李老闆的臉面還要不要。
這些道理,許媽是聽不進去的。許媽這人腦迴路比較神奇,她寧可相信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的話,也不相信自己的家人。
許媽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證,急得團團轉。後來她一拍腦袋,不是還有戶口本么,可以用戶口本去取錢。
許多整個人都斯巴達了。她真忘了這茬,關鍵是她前後兩輩子加起來也沒怎麼用過戶口本,對此業務不熟練。
她只好硬著頭皮站出來阻攔她媽。這錢的支出,她爸知道嗎?她爸也同意犧牲大女兒的前程嗎?
許媽現在最恨的人不是不肯痛快掏錢的弟弟,而是她這個一直阻撓她的二女兒。真不如當初就將她送人,冷心冷肺的東西,良心都被狗給吃了。
搶存摺的時候,存摺被許多撕得四分五裂,還揪成一團。她一口氣跑進廚房丟到了灶膛裡頭。等許媽追上來,已經化為灰燼。許媽當時就一腳上去了,將許多踹的整個人撞到了牆上,額頭上迅速鼓出來一個鵝蛋大小的包。
許婧跟許寧兩個人嚇得當場嚎啕大哭,引來了鄰居。見狀連忙拉開許媽,勸道,再生氣,也不能這樣打孩子啊。
感謝許多曾經的勤勞懂事聰明向上等等在時間的長河中隨風而逝的眾多美德,她是村裡頭有口皆碑的好孩子,況且這時候許多額頭上還腫著大包,左腋下的黑腳印又是那麼的觸目驚心。
許媽痛苦地揪著胸口的衣服,撕心裂肺地哭訴:她為什麼這麼命苦,養了個這麼沒良心的女兒。養了有什麼用。她今天能這麼對她爺爺,將來就能這麼對我。
許多也哭:「我媽要拿我姐的學費給我爺爺看病,我說舅舅家那麼有錢,又是兒子,為什麼不是他家掏錢。錢拿走了,我姐怎麼辦?」
過來勸架兼看熱鬧的人紛紛勸許媽,你擔心什麼,你兄弟是大老闆,又不是沒錢給你爹看病。再講了,你光顧娘家,你自己的孩子怎麼辦,三個小孩都在上學啊!
勸了大半天,天都黑了,人們才漸漸散了。鄰居王嬸悄悄跟讓許多去她家給她爸爸打電話:「這種事情,你一個小孩子能怎麼辦。趕緊叫你爸回來。唉,也真是的。哪能一個人自作主張呢。」
許多一想也是,趕緊叫她爸回來吧。存摺毀了能重新辦理,這能拖上多點兒時間啊。
許爸聽說妻子要拿給大女兒轉戶口的錢出來用,氣得掛了電話就去買車票。等他當家的時候,許多額頭上的大包還見者心驚。他深吸了一口氣,指著許媽發火:「李琴,你要真不想過下去,我馬上就簽字。三個孩子我來養,絕對不敢拖累你半分。」
許媽立刻哭,罵許爸沒良心。兩人吵成一鍋粥,又免費讓村裡人欣賞了一出鬧劇。許多額頭上的大包一跳一跳的疼。許婧跟許寧都陪著她退回了裡屋。許婧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好想趕緊開學。這個家裡,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
前世,許婧也說過類似的話。大意是你們都逃到外地去了,剩下我一個,好難捱。
她姐上輩子早早結婚是不是渴望另外尋到家庭給不了她的溫暖。而她遲遲一個人,未嘗不是害怕組建家庭。她對婚姻,沒什麼信心。
許多沒能安靜上十分鐘,王嬸就過來拍門:「婧婧、多多、寧寧,你們趕緊出來勸勸。孩子都這麼大了,還張口閉口說什麼離婚。真當自己是小年輕嗎?」
一直沉默以對的許寧突然爆發了,沖著院子里兩個人吼:「要離婚,立刻、馬上辦手續去。別說為了我們,我們都不稀罕。」
許多驚呆了。上輩子她弟弟說過同樣的話,不過是在她上高中以後,大概也是外公住院開刀時期。許爸許媽在租房裡吵得不可開交,廚房裡頭亂七八糟。旁邊的租戶祭出了許寧,想讓夫妻倆看在孩子的份上各退一步,結果許寧就吼了這麼一嗓子。
然後兩個人都偃旗息鼓了。
許多百味雜陳。
難道她弟弟才是這個家裡的隱形大BOSS嗎?他一出手,世界立刻清靜了。看熱鬧的人退散,許爸、許媽分別佔據堂屋的兩頭。許媽「嗚嗚」直哭:「你們都看我不順眼,想逼我走啊。你們到底都有沒有心啊。」
這些話許多前後兩輩子加在一起實在聽到耳朵都起繭子了。最早還會自我反省羞愧,後來就東耳朵進西耳朵出。她媽深諳情感綁架這一套,她實在懶得陪她耗下去。
「媽,你先別哭也別罵,聽我把話說完。好,你是爺爺奶奶的女兒,舅舅的姐姐,你有責任有義務照顧他們;但是,同時你也是爸爸的妻子,我們的媽媽。你可以感情傾斜,更看重女兒跟姐姐這兩種身份,這是你的自由,誰也不能攔住別人的心。但是,你沒有權利要求我們做出犧牲,來配合你將女兒跟姐姐的角色扮演的盡善盡美。你要自我犧牲可以,但別拉著我們跟你一起。」
許媽噎了一下,然後又是哭,翻來覆去強化主題,許家人都沒良心,她被辜負了,她心裡苦。她做出了那麼多犧牲,他們居然不領情。
許媽是一個具有獻祭精神的人。無論別人有沒有提出要求,她會主動做出犧牲,以損害自己利益的方式。然後希冀別人發現,對她感恩戴德。
許多小學時,有一次家裡就許媽、她跟許寧。許媽用酸黃瓜配著魚頭燒酸湯魚,然後將魚肉全部挾給許多跟許寧吃。最後自己就著點兒配菜下飯,感慨,看看媽媽,自己捨不得吃,全給你們了,你們以後可不能沒良心啊。
許多跟許寧頓時嘴裡的魚肉都咽不下去了。後來許寧偷偷跟二姐抱怨,又不是誰讓她別吃,就三個人吃飯,他跟他姐誰也沒給人挾菜的習慣。說實話,如果不是他媽,他才不可能吃別人筷子挾的菜呢。
後來許媽上夜班,白天在家睡覺。許多負責自己、弟弟跟她的中午飯。許媽每次都給許多兩個雞蛋,讓她跟弟弟一人一個,她自己吃白飯。許多真心一點兒也沒被感動到,而是覺得怪異。她直接將兩個雞蛋打成蛋液,做了一鍋蛋炒飯,大家一起吃。
許媽表面上時刻犧牲,完全不在意自己的犧牲,但在心中卻一筆筆記著帳,而後又默默地劃下道兒,讓人去猜測她的心思,按照她隱晦的等價交換邏輯給出回報。
會得償所願嗎?當然不可能。
許多隨便她哭罵。許媽都快四十歲的人了,許多可不指望幫她重塑三觀,這可是她親媽,她何德何能啊。她只能擺事實講道理,一碼歸一碼。
許爸被妻子鬧得頭暈腦脹,習慣性地想退一步。
許多告誡:「有一就有二,以後這種事會沒完沒了。現在不理出個章程來,將來麻煩源源不斷。」
許婧跟許寧也不同意掏錢。許多跟他們攤開來分析過,他們也覺得沒理由讓他們家出這個錢。主要是農村真心沒這個規矩。讓出嫁的閨女給父母掏醫藥費,那她兄弟非得被人戳斷脊梁骨不可。
許多非常光棍地出了主意,她家掏這個錢也行,拆遷時還建房得按比例分她家一半。
家族裡頭最德高望重的舅公被驚動了。這位舅公德高望重不是因為他年齡輩分最大,而是他家兒女最有出息。他兒子當時已經坐到了省內一個經濟強市市政府辦公室主任的位置。
舅公一出動,許多就知道此事會迅速塵埃落定。因為她舅舅還求著舅公的兒子辦事呢,怎麼可能因小失大,不賣舅公面子。
許爸回來說,當著舅爺的面,許多舅舅連兩家分別掏錢的話都沒敢提。舅媽還一個勁兒的使眼色,舅舅理也沒理她。
許多噗嗤笑出聲:「就說么,舅舅家當家作主的人肯定是舅舅。非得壞事都是外姓人挑唆的,他們姓李的一個個都光風霽月,能夠供到廟裡頭當菩薩。」
許爸知道小女兒心裡頭有氣,頭上的大包還沒消乾淨呢。他嘆了口氣:「多多啊,跟你媽和緩一點,你媽就是轉不過來這個彎兒而已,她心裡頭怎麼可能不愛你。」
許多心道我要是不知道她愛我,我還搭理她才怪。看著她往坑裡頭跳就是了,不作不死,還怕折騰不死。
她媽說的沒錯,她就是冷心冷肺。
她上輩子各種耿直的當好人,最後又怎樣,還不是一個字蠢!這輩子,別的先不論,她得讓自己過舒坦了。
兩世的經歷教會了她一個道理。企圖討好全世界的老好人最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因為拋棄他們,成本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