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洶湧(下)
許爸不高興妻子在外人面前貶低孩子,反駁道:「我們家孩子規劃好,自己都有計劃。學習生活兩不耽誤,懂事的很。哪個老師不誇我家三個孩子啊。挺好的。婧婧、多多、寧寧,爸爸對你們很滿意。」
坐在上席的一家之主,外公卻皺眉:「小孩子都要謙虛,哪裡有足夠懂事的。」
許爸張張嘴,想反駁回去,又顧忌老爺子剛開了大刀不到半年呢。他只好討饒地笑笑:「對對,爸爸,是我說話不講究。」
說著,他自罰一杯酒。
本來這事也就這麼過了。但外公心裡不舒服,他這場病生的,家裡的波濤洶湧他又不是聾子瞎子一無所知,能高興才怪。柿子都揀軟的捏。人憤懣時會將火撒在他自以為能夠隨意搓圓捏扁的對象身上。
外公始終看不上女婿,因為許爸這個人得過且過,一點兒上進心都沒有。這跟年輕時硬餓著肚子在城裡拖板車掙下家業(他的胃潰瘍就是這樣來的,後來發展為胃癌。家業也在當時被當成基本主義尾巴給割了。)的外公人生觀大相徑庭。外公始終堅信,你要是窮,必定是你懶,你窩囊。
他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他的女婿已經不是他兒子手下的打工仔了,並且已經還清了債。
外公義正辭嚴地教訓了許爸,措辭之嚴厲刻薄,讓在場的親戚都不知所措起來。許媽生怕丈夫動怒,跟父親發生衝突,一直死死抱著他的胳膊:「老許,你別生氣,我爸是生病了,他不舒服。」
許爸冷笑,掃了眼餐桌上的李成,意有所指:「我生什麼氣啊。一個女婿半個兒,親兒子不敢罵,罵罵女婿總是可以的。」
這句話算了徹底捅了馬蜂窩。外公拍著桌子指著大門喊許爸滾,他家容不下這樣高貴的女婿。
許媽嚇得眼淚汪汪,轉身去給外公拍背順氣:「爸爸,你彆氣啊,你別生氣。老許,你哪能這樣跟我爸爸講話呢。」
許爸怒極反笑,朝親戚們擺擺手:「你們慢慢吃,我先走一步。」
許家三姐弟趕緊跟上。舅舅也出來拉許爸:「姐夫,姐夫。我爸年紀大了,開了這麼大一個刀。你體諒體諒老人吧。」
許爸擺手:「別,我沒不體諒。我要不體諒,杵在這裡氣他就行了。我體諒,我走。」
許媽一直忙著給外公拍背,安慰老人。沒有分心給丈夫孩子。
許爸嘲諷地回頭看了一眼,拍拍許寧的小腦袋:「走,咱們回去,爸爸給你們燒好吃的。」
三姐弟都嚇得不輕。他們能夠敏感地察覺到父親心中壓抑已久的憤怒。許多甚至擔心爸爸會氣出個好歹來,引著爸爸把火發出來。
許爸氣得渾身都要顫抖,一直嘀咕:「他看錯我了,他看錯我了。」
許婧又氣又怕,眼淚一個勁兒往下掉,抽抽噎噎:「爸爸,我們不理他們,我們不要理他們。」
村口有班公交車。本來他們到外公家因為幾里路,都是騎車過來。但因為拜年帶的禮品多,所以特意坐的公交車。只是此時鎮上的公交車發車時間還沒有嚴格執行刻度表,有時一連幾班車,有時又能讓人等上一兩個小時。
來來往往有經過的村民,認出許爸的,過來打招呼:「小許啊,今天走的早。李琴呢?還給她媽幫忙啊。」
許爸勉強微笑:「是啊。過年事多。老丈人又身體不舒服,她在娘家幫幫忙。我先帶孩子回家忙家裡那攤子事去。」
等了很久都沒有公交車。許爸也不確定這一站公交車這個時候是不是早停運了。畢竟是正月初一啊,大過年的,營運時間縮短也是人之常情。
他們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許多微微垂了下眼睫毛,笑著建議:「我們走回家吧!反正不遠。我跟大姐走過,才不到一個小時。」其實是一個多小時。不過他們又不趕時間,怕什麼。
正月初一的夜晚沒有春風的溫暖,寒氣逼人。許爸將自己的圍巾裹在許寧脖子上,豪氣萬丈:「好!我們散步回家。」
一行四人沿著馬路往家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閑聊,竟然一點兒也不覺得辛苦。
大年初一晚上沒有月亮,星星也不醒目。但因為天冷,天空顯得特別明凈,黑的純粹。空氣裡頭瀰漫著硫磺的氣味,隔著路兩邊的農田,遠處村落里有人家正放煙火。百家齊鳴,真有「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的意境。
他們不由自主地放滿了步子,滿心歡喜地看大朵大朵盛開的煙花。其實鄉間普通人家燃放的煙花基本沒有多璀璨奪目的,但勝在量多,洋溢著人間煙火氣息的熱鬧。
許爸意氣奮發:「明天到街上再給你們買十根煙火去。」
許婧跟許寧都露出了開心的神色。許家經濟一向拮据,連過年時放煙花也得記著數量,草草放一回走個過場。
許多記得更小的時候,她剛上小學時,住她家左邊的鄰居王嬸家的孩子站在二樓放煙花,大伯家的堂哥也站在自家二樓放煙花,兩邊的煙花在許家的瓦房小院里空中鬥法。那時候她太小,還不懂得窮人的辛酸,只想著煙花好漂亮,不顧大人的黑臉,站在屋檐下貪婪地看。結果大年三十晚上挨了一頓胖揍。
後來呢後來,大伯家最初借著社辦廠清算關閉時撈到的外快逐步坐吃山空。許家的經濟漸漸好轉。她家跟王嬸家也成了關係友好的鄰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家庭與家庭之間的聯繫,都禁不起扒皮細瞧。
走到一半時,身後有人輕聲按了下喇叭。車子停到了路邊,探出一個腦袋,試探著問:「許婧?」
許婧回頭,驚訝地瞪大了眼:「達子?」
達子立刻開了車門跳下來,欣喜地上前兩步,先跟許爸問好,然後沖許婧笑:「剛才還怕看錯了呢,還真是你跟叔叔。新年好啊!」
許婧也坦然下來,看樣子很高興碰上老同學:「新年好!你這是拜年回來了?」
「哪兒啊!我這才剛回家。三個人,輪流倒班開了三天三夜才從安徽那邊趕回來的。」他打了個呵欠,搓搓臉,笑著寒暄,「叔叔,你帶他們幾個散步呢。」
許婧突然想起她爸的腳,總擔心大冷的寒夜,她爸走久了可能會有寒氣鑽進腳裡頭,誘髮腳傷。她跟達子總有點兒熟不拘禮的意思,即使大半年沒聯繫了,還是直言不諱提出要求:「達子,方便不?方便的話,送一下我們。」
達子笑了:「跟我客氣啥。這有什麼不方便的,順路的事。叔叔,弟弟妹妹,來,上車,上車。」
開車的是達子的朋友,老家太遠,乾脆跟著達子回家過年了。許家四個人坐在後排有點兒擠,但好在許婧跟許寧都瘦啊,所以堪堪能坐下去。
路上達子也不冷場,一直天南海北地跟許爸閑聊。許爸年輕時跑供銷,跟著大卡車發貨去過不少地方,與此時跟人合夥搞運輸生意的達子很有共同話題。
社會是最好的大學。許多明顯能夠感受到,僅僅半年多的時間,達子已經較那個初三學生有了近乎脫胎換骨的改變。她說不上這種改變是好還是壞,這人成熟了也更狡猾了。與他相比,明明是同齡人的許婧還帶著少女的天真單純。許多心道,此時她姐對上達子的話,肯定毫無勝算。不行,她老媽子心態發作,決心回家后一定要給她姐緊緊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