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修)
出門之後,李不琢的手還在抖,腳也開始發軟。
戴一張爵士半臉面具的男人不說話,攙著她徑直步入電梯。
轎廂快速下落,他按的是53層。
「是你嗎?」
李不琢聲音細微,雙手撐住轎廂一壁,看他單手揭開面具。底下那張臉確實是沈初覺,不過此刻眼底晦暗,黑沉沉的眸中泛著令人顫慄的寒芒。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他。
「你沒事吧?」連聲音也清清冷冷。
「沒事,他沒把我怎麼樣。」
「他要是敢,我會殺了他。」
快速下降的轎廂帶來輕微的失重感,緩解了李不琢的緊張,剛才那片滿懷惡意的嘈雜,和令人目眩的燈光已經是另一個世界。
不過眼前人一句「我會殺了他」讓她錯愕到近乎失語,太不像他。
沈初覺先前揮拳的右手指節泛起一片紅,被周圍白皙膚色襯得觸目驚心。他用力過猛,傷到自己。稍微彎曲,手指傳來清晰的疼痛。他隱忍蹙眉,不經意瞟到李不琢眼裡的惶惑。
「你怕我?」
她是有點怕,以為被他看穿心思,連忙否認:「不是。」
沈初覺不以為然地翹起嘴角,低低的聲音拂過她頭頂的發旋,「我要是像你看到的那麼人畜無害,早就活不到今天。」
李不琢低頭,細細品味他話里的意思。
她對沈初覺的確一無所知,從家世背景到人生經歷。不過曾經和他做了兩年鄰居,看上他的好相貌,最後潦草地離散。
如此而已。
看到他溫柔的一面,或許只是,他把其他面都收起來,只願給她看到溫柔。
沈初覺低聲問:「在想什麼?」
李不琢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但不想被他看出來,迅速扯了個謊:「在想你手疼不疼。」
他寬大的手掌前後翻了翻,「不要緊,回去敷一下。」
「你剛才不該動手,他再多說幾句,我一定忍不住收拾他。」
沈初覺不動聲色地笑,「那明天你大概也不在酒店了,員工要守規矩。」
「你不會真的要殺了他?」
此時電梯門打開,沈初覺走出去,轉身向她伸出另一隻手,「暫時不會。先別說那個,我們得快點。」
沈初覺的房間在56層。
他們先坐電梯到53層,再一起向上跑兩層樓梯,以免被林錦承手下的人追到。
李不琢手伸得猶豫,視線觸到他眼下的淚痣,孤零零的,像在示弱:漂亮的東西易碎,你要好好珍愛。
於是瞬間被他變軟變柔和的神情蠱惑,內心湧起一陣陣無助,好像除了跟他走,沒有別的出路。
兩人飛奔在印有深色花朵的走道地毯上,繞過幾個轉彎,跑進安全通道。沈初覺腿長,照顧李不琢特意放慢了腳步。樓梯旋轉向上,看不到盡頭。
最後安然躲進屋子。
*
李不琢一口氣喝了半杯冰水,從胃裡打出一串很涼很深的哆嗦,終於緩過勁來。
她握著玻璃杯走到更衣室,旋開門把,照眼便是沈初覺整塊裸.露的背,他手指的紅腫熱敷后消退不少,正抽出一件新襯衫準備換上。
他寬闊的肩.背,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和李不琢想象中那種讀書人的瘦弱不大一樣,被迷住了,忍不住向前幾步想看清楚。
沈初覺察覺到,轉過臉來。
他眼裡透著明朗,像飽含光澤的黑曜石,眉毛幾不可察地揚了揚,整個人正面轉過來,彷彿在說:索性就讓你一次看個夠。
於是視線撞上他的胸.膛,往下是結實的小腹和收緊的腰。
李不琢全無防備,咽著口水慌忙扭頭。衣櫃的門敞開,她驚奇地發現裡頭居然全是襯衫。
「好多……」
「這裡有幾百件,」沈初覺抖開手裡那件,從容不迫地穿上,「還經歷了兩次斷舍離處理。」
丹寧、亞麻、混紡、府綢、真絲,純色的,條紋的,撞色拼接的。李不琢微微張著嘴,手指一件件撫過,眼裡滿是驚嘆。
而此時,他身上那件精緻考究的烏檀色法蘭絨襯衫一路扣到頂,衣料隨他抱起的手臂堆疊細小的褶皺,散發濃郁的知性氣息,叫人驚艷。
他斂起表情,低眸,「剛才林錦承叫你幹什麼?」
「他讓我……」怕沈初覺真的殺了他,李不琢略去陪.睡的內容,只說,「他拿來好幾瓶葡萄酒,要我嘗過之後判斷分別出自哪種葡萄。一個小難題而已。」
沈初覺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巴,「也不難啊。」
李不琢:「……」
*
二十分鐘后,林錦承點的那幾瓶酒,沈初覺從大堂酒廊叫了兩份一模一樣的送來,一份撕了標籤,一份則保留。
李不琢站在餐桌旁,忐忑不安地看他逐一往玻璃杯倒酒。
撕掉標籤的那一份被她放在廚房,沈初覺說他每嘗一杯酒,就讓她過去看看判斷是否準確。
第一杯是淡淡的琥珀色。沈初覺輕輕搖晃,閉眼嗅了嗅,薄抿少許,仰頭喝一口。
「雷司令和白皮諾。」
李不琢快步走去廚房,在那瓶產自吉布斯山谷的葡萄酒瓶上,找到葡萄品種,確實是這兩種。她心裡猛地震了震,再轉回去,沈初覺已經在喝第二杯。
「瓊瑤漿。」
沒錯,這是雨果格烏香茗納。
「白詩南。」
這是雨耶酒庄的小山原甜白。
「還是雷司令。」
這是露森艾登莊園的雷司令晚收。
四瓶酒,沈初覺全都說對了。
室內酒味瀰漫,他表情因微醺而生動了一些,似笑非笑地轉著手上的杯子,「聽說獎品是巴黎之花的美麗時光?助興的小節目,也出得起這樣大的手筆。零零散散點這麼多東西,一晚上幾十萬流水,林錦承果然是酒店最愛的客人。」
李不琢不服氣地撇撇嘴,「在客房部上班不需要『能嘗出葡萄』那麼高標準吧?」
「不必。他這是為難你,你可以拒絕。」
「那你怎麼品出來的?」
「我和他早就認識。他父親過去是藍海飯店總經理,因為這層關係,曾經一起去南法的佩皮尼昂葡萄酒莊園,向當地釀酒師請教過。」
「可……那也是很早以前的事。」為什麼品酒的功力現在還如此厲害?
「我喜歡羅訥河谷的氣候,每年會去一次,自然學藝精進。而且Cornell附近的FingerLake是全美知名的葡萄酒產區,讀書的時候近水樓台。」
沈初覺半跪在地,將幾瓶葡萄酒逐一收進套房裡的恆溫酒櫃。一邊放置,一邊同李不琢說話,嗓音如紅酒般溫醇:「我除了能品辨葡萄,還知道客房服務員做床不能超三分鐘,鋪床的時候,蓋被要求中線對齊,上端距床頭約30厘米。」
說到這,他突然停下,目光銳利地掃向李不琢,「包括整理和清掃,上回我說,這些事情你並不比我更擅長,是因為你所做的一切,我同樣經歷過。」
片晌,他眼裡的銳利剝落,溫柔卻哀戚,無可避免的宿命感。
人人眼中,國際品牌的五星級酒店如築於雲端的城堡,仰之彌高。這是無數酒店人辛苦織就的桃花源,他們不享受夢幻,僅僅是社會普通從業者,是夢幻的製作器與販賣機。
而每日大量的重複勞作,與「客人至上」的行業準則,常使人忘記他們努力維持的微笑背後,有著數不盡的辛酸。
李不琢無法想象,當年全市高考的裸分第一,T大動力工程及工程熱物理的高才生,也和她一樣,為酩酊大醉的客人刷馬桶。
「你那時候離開澍城,去了哪裡?」
「去Cornell學酒店管理。」
「可是,可是你那麼厲害,一定能做些偉大的、對更多人有幫助的改變!而不是……」
「而不是一線對客,伺候人吃喝嗎?」沈初覺嘴角一抹寡寞的笑,眼睛黯了黯。
他沒有回答,雙手插兜,不緊不慢地走到落地窗邊,外頭是午夜最為沸騰的時刻,地上的燈火永遠亮過天上。他筆直地站那一動不動,李不琢看著心疼,關上燈,月光把他的影子拖了長長一地。
「你別這麼想,不要因為是服務行業就覺得低人一等。我們提供的是專業服務。」
李不琢默默站在他身旁,聽他又說:「我其實不是澍城人。」
「不是新加坡人,不是香港人,當然也不是美國人。雖然這幾個地方,我都待過不短的時間。」沈初覺扭頭看她,「我那時候離開,並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只是和過去一樣,明白『又該走了』。所以沒辦法帶你一起。」
李不琢悄悄攥緊的手心又濕又冷,她看著他,他眼底藏著難以排遣的情緒。
——沒辦法帶我一起走,可以來找我啊。你這些年音訊全無,就一點也不想我嗎?
這句話幾乎衝口而出,但她忍住了。
她怕聽他說「是」,便佯裝不在意地笑笑:「好了,知道你從以前就很忙。現在挺晚了,你送我下樓吧。」
沈初覺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