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共謀大事（3）
劉興志臉上雖然掛著笑容,可眼睛里卻隱藏了憂慮之色。
文武官員之間的關係涇渭分明,宋將軍位高權重,已是一方封疆大吏，能有什麼事情重要到主動前來拜見鍾縣令一個不得志的小官呢？
李學可沒女婿那麼多花花腸子,一聽到宋將軍的名字，馬上瞪大雙眼，興奮的從桌上站起來,「宋將軍來了？老夫能有近日還得感激宋將軍呢！今上當初起事，幸虧了宋將軍按兵不動,否則無論宋將軍是上去攔著陛下，還是追隨陛下進京，北地都要遭殃——那年海賊上岸作亂，躲在山裡頭的山民又和蠻族勾結在一塊，趕在同一天攻打臨近城池,全是宋將軍麾下的大軍英勇善戰給保下來的,是咱們的大恩人吶！不行，我回去了，我得帶著老兄弟們去路上感激宋將軍！」
李學說著一抹臉,把大白貓抗在肩膀上大步走了。
劉興志沒想到岳父說走就走，坐在位置上愣了好一會,李棠看著丈夫不明所以的樣子，輕聲解釋：「爹的家鄉在林渝,緊挨著山民居住,山民下山作亂的時候首當其衝,他當年又被今上拉壯丁劫走了，家裡只剩下老弱婦孺。路上聽說山民勾結蠻族作亂，心如死灰，以為家人會十不存一。宋將軍大齡的大軍救了臨近好些村鎮的百姓，我祖父母還有兩位伯父和幾位姑姑雖然收到些驚嚇，也都平安活下來了。宋將軍是林渝百姓的大恩人，爹趕著去謝謝宋將軍的心肯定很急迫，你知道，爹平日里也見不到宋將軍，他心裡高興。」
「……居然還有這些事情。」劉興志感嘆一聲。
劉興志家鄉雖然也在北地，可要說位置，比起新昌縣附近的村子也安全太多了，即便如此，同為北地居民，從小生活在戰火陰影中的劉興志依然能夠對岳父的心情感同身受，壓低了聲音撇嘴，「今上當初起兵得瀟洒，可卻一點沒管天下百姓的小命。」
李棠在他手背拍了一巴掌，示意女兒還坐在一塊呢，讓劉興志別亂說，倒是給女兒灌輸了其他念頭就不好了。
劉興志笑著閉上嘴，轉而自斟自飲，一句不提今上的得失了。
可惜，夫妻倆都忽略了三娘的好記性，他們越是遮遮掩掩的，三娘求知慾就越強。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三娘興沖沖的躺在床面上向周佐追問，「周嬤嬤，今上引起戰火是因為什麼啊？不是說今上是個很好的皇帝，對百姓十分寬和么？為什麼今天娘親又說因為陛下騎兵，險些死了好多人？」
周佐輕拍著三娘哄她睡覺，嘴上完全不給今上留臉面的說：「陛下文韜武略，自然不甘於人下。厲太孫一個小小的十四歲孩子動不動就敢仗著坐在龍椅上折辱陛下，陛下怎堪忍受？待他坐上高位，自然就不用再受制於人了。天底下只有一張龍椅，想把它從厲太孫屁股底下搶出來頒給自己坐一坐，陛下需要人望支持，無論坐到龍椅前還是坐到龍椅之後，都願意施恩與民，做個百姓口中的好皇帝。至於死了好些人，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即便不是為了那張龍椅，蠻人年年南侵也沒少害死邊城的百姓。當皇帝的只能能讓百姓吃飽穿暖就是好皇帝了，咱們北方地廣人稀，家家都不缺田地還算是好的，就算年景不成，好歹也能接到陛下免稅的詔令，安安穩穩的把日子過下去；南面那些百姓要是趕上個旱澇的時候，管著他們的藩王都不知道減稅，日子苦得跟黃連似的。」
已經明白些道理的三娘點點頭，把「皇帝無道」和「百姓吃不上飯」兩件事直接掛上等號，記在腦子裡了。
三娘睡得安穩，鍾縣令這天晚上卻徹夜難眠。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秦小王爺上門，竟然把被他力主殺了兒子平息民怨的宋老將軍也帶到縣衙來了。
宋老將軍鎮守邊關多年，戰功無數，家中是有爵位可以傳給子嗣的，可說到底，這個傳位只能傳給嫡子，宋老將軍唯一的兒子被他弄死了，接下去想要給庶子請封世子的難度遠遠超過想象，鍾縣令實在不敢掉以輕心，天真的以為宋老將軍敲開縣衙的大門是為了「敘舊」。
邊城清閑，到了下午衙里都是各做各的事情，鐘鳴眼看秦小王爺和宋老將軍堵到自己門口，實在不希望牽連無辜，再將親眷都託付給陳師爺之後，大義凜然的將縣衙和隔壁衛所的人全轟出去了。
他把大門一鎖，轉過身冷靜的面對秦小王爺、宋老將軍，以及追隨其而來的數十名親兵，指著縣衙側面的馬廄道：「把馬牽過去，草料裡頭都有，別弄髒了縣衙的地界。」
語畢，鍾縣令閉著眼睛慢慢吐出憋在胸口的氣，一步接一步的拖著年邁的腿腳往回走。
他一個文臣，雖然面上看著不如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宋老將軍滄桑，但身子骨卻沒宋老將軍一半硬實。宋老將軍知道自己是來緩和關係的，並不在乎鍾縣令的冷淡，僵硬著一張不會笑的老臉緊緊跟在鍾縣令身後進了縣衙。
秦子期伸手做了個「在外面候著」的手指，把宋老將軍的親兵留在內室外面，不准他們入內給鍾縣令增加心理負擔。隨即，他信步而行，綴在鍾縣令和宋將軍身後進了門，隨意尋了個與鍾縣令和宋老將軍一樣遠的位置坐下，一心一意的當起聽客來。
鍾縣令看著秦子期的作態，眉頭微動，似有所覺。可他說出口的話沒有任何轉變，「宋將軍，鍾某敬佩你鎮守邊關多年，可父之功績與令郎行的惡事不能相互抵消。無論你今日帶兵來要對老夫做什麼，老夫都不後悔當初斬了令郎的決定。」
宋老將軍在邊關吃了一輩子沙子，滿面風霜，溝壑縱橫，眼瞅著比鍾縣令還老些。他來之前已經有了準備，被鍾縣令當頭說了一番大義凜然的話也沒什麼多餘反應，氣勢萬鈞的一揮手，如虎嘯山林般沉聲道：「你想太多了。宋氏駐守邊關九代人，比朝廷存續還久，就沒有一個將領拿著百姓的頭顱去京城領賞——殺得好！留下這個禍頭子，我還得發愁要不要親手把他抓到祠堂裡面祭祖，你先一步壓著陛下砍了他，也省得他娘跟我哭，讓我進京求情，我這張老臉都被他丟盡了，沒心思求。」
鍾縣令聽得瞪大了眼睛，他在朝為官一輩子，見得最多是「官官相護」，已經把「大義滅親」幾個字忘乾淨了，沒想到以為接下血海深仇的宋老將軍竟然對自己毫不記恨，徹底愣在當場。
鍾縣令的腦子很好使，眼看宋將軍這般好說話，便知道他是為解開誤會而來，於是心中越發羞愧於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為，覺得自己很是對不起宋將軍。等到鍾縣令慢慢平息了情緒，他嘆息道：「若能早與將軍相識，老夫定不會把事情做絕，陷將軍庶子於不利之地，領將軍爵位難以傳續。」
鍾縣令一句話點出宋老將軍暫時還沒想過的問題，忍不住也懵了片刻，隨後失笑著擺手：「鍾大人想太多了。蠻族多年來一直蠢蠢欲動，每年都少不了春秋兩季南下劫掠，我兒子們不缺戰功，他們自己都有爵位了，家裡那個傳到現在只剩下六品的小爵位有和沒有一個樣。原來讓嫡子出去歷練一番，也是看他實在沒本事，誰能想到他只龜縮不出就行的事情，非要弄什麼戰功！」
兩人之間只有這一個矛盾，既然說開了，鍾縣令也不是疑神疑鬼的人，索性直白的詢問，「鍾某見宋將軍不像是為了說說話就亂走的人，前來新昌縣是不是另有要事？」
鍾縣令以為宋老將軍如此快言快語的人肯定直接給自己答案了，沒想到宋老將軍臉上卻顯出遲疑之色，扭頭往未及弱冠之年的秦小王爺身上看去，明擺著接下來要說的事情，秦小王爺才是真正能做主的那個。
秦子期抬首微笑，光華內斂，如一塊玉璧耀然生輝。鐘鳴只覺得少年看向自己的同時，清貴之氣撲面而來，他忍不住揚眉仔細觀察秦小王爺的五官，訝然道：「殿下面相非常人。」
若是尋常少年被當過輔宰的官員如此誇獎，必定忘乎所以，可秦子期對此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一派君子之風謙虛，「生在帝王家，自是有祖先恩澤庇護，鍾大人謬讚了。」
鐘鳴被秦子期一句話說得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了！
他心想，此子日後必定貴不可言，安平郡王真是眼睛瞎了，竟然把這麼個好兒子丟出郡王府。難不成安平郡王還想留下個無用的庸才繼承郡王府，把良才美質上貢給陛下去做太孫嗎？呵，只怕就算安平郡王肯，燕王見過秦小王爺了，也要舉起拐棍抽死眼下的安平郡王。
鐘鳴敢以辨人無數的雙眼保證，今上孫子一輩的男嗣中，能與秦小王爺一較高下之人，絕不會比一個更多——無論那一代江山，傳了幾代之後，能出好筍的幾率是越來越低了，錯過這一株，也許這一代都難以找到與他比肩之人。
只是，秦小王爺看起來如此出眾，又同樣是嫡出的子嗣，安平郡王為何非要選了年及弱冠卻沒有絲毫名望的長子呢？